无忧也笑,把头摇了摇,向他递送去手腕的同时道,“你刚才看到我在喝醋对不对?我好像有身孕了。”
她说完的时候,沐君白的两指已经按在她的脉搏上。
变成石头的教主大人,僵了全身,连那张狰狞的兽面也在瞬间变得喜感起来。
他以为她在同自己玩笑,加之她的语气也太寻常!
可是,可是……
她的脉象分明是——喜脉!
“你怎么不说话?”无忧见他两眼发直,一时不明所以的问。
反倒是刚才她已经胡乱的哭过,发泄之后,心情平静多了。
沐君白迅速整理了情绪,不可思议的干笑起来,“看来就算你不想走,我也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了。”
夏无忧竟然有了北堂烈的骨肉!
他定然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吧?
那是怎样的心情?
开心,甚至有些欣喜若狂,但同时又免不了因为此刻置身碧渊海的国都,他又有些担忧。
“不行!”
同样如他所料,无忧的脸容立刻变了个色调,倔强道,“好不容易到这里,北堂芙也说过也许真的有续命之法,就在王宫的地下,入口在海神殿内,我一定进去看看。”
百年才开一次的海神殿,沐君白也听说过。
甚至海皇在这次出巡时还在他面前吹嘘过,那大殿中的巧妙机关,是中土任何一国都比不上的。
但他此生想进去看看,还要活六十一年,看是没有机会了。
沐君白对那神殿早就动了心思,连他都不敢贸然而行,更何况眼前有了身孕的女子?!
“你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你可有想过腹中的孩儿?”
问罢,就得无忧一抹淡然的笑,就在这一瞬,仿佛她看破了尘世所有,又仿佛因为有了这个孩儿,才让她有新的感悟。
“你知道吗?”她平静的话语声里透着一丝极其微小的哀伤。
“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更不想因为这个孩子,等到他死的那一天,我连追随相伴都做不到,我不想一个人痛苦。”
为什么她要勇敢?
由始至终,夏无忧都是个软弱的人。
既然这里,就在他们的脚下兴许有让那个男人保命的良方,为什么不试一试?
倘若连试都不试,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于人世,留下她和他们的孩子,有什么用?
看着沐君白的双眼,在坚定中又带着恳求之色,垂在双肩的手也不禁攥成拳头。
早就和北堂烈牵扯不清,性命紧紧的缠绕在一起。
就这样容他安静的死去,难道不寂寞吗?
难道,他不害怕吗?
是谁在悠长的夜里一声无奈的叹息,面对这样的夏无忧,沐君白完全没了主意。
“好,我帮你,但一定要小心为上。”
听他松了口,无忧立刻弯出大大的笑容,高兴得抓住他的衣袖,“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实则他一定要带她离开,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武功那么高……
低眉看了眼她抓住自己衣袖的爪子,沐君白没好气的哼,“丑话先说在前面,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贸然行事。”
视线再移到她的小腹上,他眸光流转,不知在踌躇什么,继而再道,“也许你觉得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但我稀罕,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北堂烈必定也稀罕,不管他能不能活得长久,所以,你要对这个孩子好些,这是你们的骨肉。”
这一番话,听得无忧鼻子泛出酸涩,又想哭了。
沐君白话语一转,声音登时冷了下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本座也没心思安慰你,这些天,你可有与苏璟玉见面?”
他也是随海皇一道出海,才得知如今那位玉小姐尽得宠爱。
数月前苏璟玉不过是暂住大王宫的‘贵客’,朝炎的皇后自动送上门,那是绝好的人质。
没想才是转眼,她竟承欢海皇身下,给烈皇戴了一顶难看的绿帽。
说起苏璟玉,无忧便将白日在园子里发生的事说给沐君白听。
罢了男子心思流转了一番,显然已经有了主意,但他不说,反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无忧摸摸自己平坦的肚子,习惯性的拧起细眉,“我想速战速决。”
“哦?怎么个速战速决法?”
“试试便知。”
※
又得整十日。
丹洲岛到了一年中最酷热的时节,连海皇也不愿意再踏出大王宫半步。
况且美人销丨魂,苏璟玉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让沅陛下除了自己之外,再也不看任何女人一眼。
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碧渊海,而丹洲的王宫却是成日莺歌燕舞。
窒闷的午后,清池的中央,仿造中土风情做的那只龙舟上,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今日的酒宴,是海皇特地为了玉姑娘所办。
一切都仿照朝炎一年一度的‘惊蛰文会’,吟诗作赋,对酒当歌,只为佳人一笑。
沐君白作为贵客,又身为中土人士,自然也在其中。
至于已经在大妃身边伺候了半个月的沐嫣姑娘……
“哈哈哈哈!这诗玉儿作得太好了!”畅快的饮去一杯酒,不顾众人目光,沅将身边的苏璟玉揽入臂弯中。
她方才以‘莲’为题,赋诗一首,诗意简单,朗朗上口。
更重要的是,这明为咏莲,暗中褒赞碧渊海的诗,讨得了海皇的开心。
站在北堂芙身后,无忧心里腹诽不断……
论才识,苏璟玉根本不是大妃娘娘的对手嘛,论相貌,两个女子也能打个平手,何以海皇放着自己的妃子不宠,对别人家的皇后动手动脚。
暗骂得起劲时,苏璟玉又出了个对子给船上众人对。
她锋芒当仁不让,其他妃子就算真的想到,恐怕也不敢迎头相撞。
一阵沉默后,沅向这面看来,随即对北堂芙道,“大妃,你出生朝炎皇族,学识渊博,不如你试对一试?”
这个女人,有着朝炎女宰相的美名,区区一个对子,她定然不在话下。
遗憾整个下午,北堂芙说的话不超过三句,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宠爱别人,心头会舒服?
她盈盈起身,对沅低首,面带微笑诚然道,“陛下,臣妾近来身子不适,迟钝得很,一时想不出什么绝妙的对子,自然,这也是因为玉姑娘的上对出得太好了,所以臣妾对不出来。”
说完,她再坐下,应付了事的态度。
不识时务的回应立刻让海皇面露不悦,干脆的斥了声‘扫兴’!
坐在宾客主位上的沐君白,张口将那对子工整的对了出来,罢了,他再一挥衣袖,忠心耿耿的白虎堂主便捧着托盘上前来。
那盘中堆着相同的盒子数只,想来里面装的应该也是一样的东西。
“这是四神堂的独门药膏,消暑功效甚佳,想来大妃娘娘与玉小姐都是中土人士,这又是在碧渊海的第一个酷暑,定不习惯,特此送上薄礼,往两位笑纳。”
真是稀奇了。
这沐君白向来自视清高,就算大家同为中土人士,码头边那么多沐州流民,也没见他有多关心。
说苏璟玉和北堂芙有些受宠若惊都不未过。
诧异中,各自的侍婢已经接过那精致小巧的药膏盒子。
北堂芙顺口应道,“玉魅公子有心了,本宫都不知如何感谢。”
沐君白也不同她客套,大方道,“大妃娘娘不必谢本座,若娘娘不介意的话,本座想将这药膏也赠予一份给沐嫣姑娘。”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个女子,登时眸光一亮。
原来是为了夏无忧?
不怕,有我在
清池上的‘文会’,直到日落时分才结束,众人尽欢,海皇更圣心大悦,下令在揽月宫摆宴。
北堂芙借故身体不适,早早的回了自己的寝殿,连晚膳也没有用,就将人都屏退。
看上去似乎真的是人有微恙。
自然了,看到陛下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一个连妃子都不是的女人,大妃娘娘心里的滋味怎会好过?
可在王宫之中,倘若有了地位最尊贵的男人的爱,名分又算得了什么邃?
深寂的宫殿,在入夜之后更显空冥。
没有掌灯,也无人说话,月光斜斜的从露台外洒了进来。
女子安静的倚坐在光洁的石柱边,单是看那绝美的侧脸,都能察觉她浓重的心事竽。
她的手中捏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锦盒,那是玉魅公子送给宫中各位妃嫔的礼物,但……
脑海里浮出夏无忧的模样,北堂芙涣散的眸光忽的汇聚在一起!
抓紧了那只锦盒,她锁眉。
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虽夏无忧作为自己的侍女留在王宫,但他们彼此互不信任。
这些时日,因为顾及着对方,她们行事都十分谨慎。
北堂芙早就将花园外的那两盆景栽调换了位置。
如此一来,那个人就会知道,她非但受到暗人的监视,身边还有更大的威胁。
按说这样做了之后,那个人应该能轻易察觉夏无忧的存在,可是许多天过去,北堂芙却始终未得到任何暗示。
她见过地宫中的那副画像,知道那就是当年艳冠夏国,尽享夏皇恩宠的女人——更是夏无忧的娘亲,老海皇的挚爱!
她以为告诉无忧海神殿,那女子就会让沐君白入内探寻一番。
海神殿中机关无数,有去无回,更有专为那等武功绝世之人设下的致命毒雾。
只要沐君白一死,她的弟弟北堂烈等同于少了一把锋利的宝剑。
不想他们按兵不动,当真让她败兴!
她也自认行事非常小心,不可能露出破绽,莫不是他们按捺不住,或者发现了什么?
今日在龙舟上,北堂芙分明已经看出沐君白想向夏无忧传达信息……
锦盒的表面绘制的是丹洲十二座码头的其中一座。
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若说特点,就胜在周遭风景别致。
一般巨大的货船不会在那里停靠,又因所处岛屿最偏僻的北侧,平日除了达官显贵会从那儿出游,鲜少有人经过。
所以又叫‘富贵码头’。
而这码头又是距离王宫最近的所在。
隐约的,北堂芙好像洞悉了什么。
打开锦盒,一股极其厚重的味道沁入鼻息,有薄荷,野菊,这两味对消暑是有些作用,但其中功效也不至于这般神奇。
在船上时沐君白还特意说过,这药膏重在熬制的时间,必要在寅时起灶,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他不是个会说废话的人,今夜寅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北堂芙再将药膏凑近,仔细嗅了嗅……
“这是……”
当归?
当归药性在于活血止痛,与消暑毫不沾边,为何会有这一味?
等等!灵光一闪,她忽然发现了什么,蓦地站了起来——
富贵码头,寅时,当归……
※
海浪起起落落,拍打在礁石上,水声激荡。
码头边只停泊了一艘不起眼的船只,没有锦旗,也无人看守,但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船上物资充足,随时可以出发。
仿佛是谁刻意准备在那里,只待时机一到,立刻扬帆起航。
夜静得深沉,却仍旧能听见远处王宫中的乐声。
一抹暗影鬼祟的从那方向行来,到了船边,她从袖中取出火芯吹燃,然后毫不犹豫的扔入那艘船中。
夏无忧不能走,不能离开丹洲,更不能回到北堂烈的身边!
不消片刻,火光从船中越发越大,最后照得这片海域和天空都通红无比,北堂芙心中的忐忑,也得到少许舒缓。
然而烧毁这只船,阻止夏无忧离开,只是权宜之计。
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如是想完,北堂芙才一转身,便得一个白衣男子映入眼帘——
她心蓦地一颤,止住脚步,紧蹙了眉头,防备的看着他。
这个人穿着一身纯白的袍子,浑身散发着比月色还清冷的气息。
那张如玉的面颊却纯澈如初绽的莲花,冰洁剔透。
就连北堂皇族中最为动人的长公主都自惭三分。
他只离自己十步不到,却始终未有动作,像是夜色中出现的鬼魅幻象,会以何种方法取人性命,谁也预料不到。
莫名的恐惧以缓慢折磨的速度侵蚀北堂芙的身心,她仔细的盯着他看,眼都不眨半下,良久,终于从他腰间的玉笛上,将他认了出来。
“原来是玉魅公子,沐君白。”
说出他身份时,北堂芙已经恢复镇定自若的神色。
这也是教主大人最为佩服她的地方。
“今夜月色极好,本座酒饮得有些多,所以出来透透气。”
一贯不着边际的口吻,沐君白看着天上的月,笑着问面前的女子,“不知芙公主出来为何?哦不对,如今应该称呼你为‘大妃娘娘’,那朝炎的长公主,只怕早就不似当初了吧。”
“用不着与我绕弯,自从皇兄逼我服下痛不欲生的蛊毒,我对朝炎就只有恨!”
她北堂芙不过是错为女儿身,无法与这些男人争夺天下,否则而今的中土,还不知道在谁的手中。
“所以就算解毒要承受比毒发数倍的痛苦,你早就解了。”沐君白看她的眼色更加欣赏了,“朝炎女宰相,哪里会让本座失望呢?”
她又怎可能轻易放下一切,甘心在这异国的深宫,独守孤寂,了此一生?
到此时,北堂芙也总算反应过来,今天他在船上大张旗鼓的送礼,是为了引她入局。
不,应该说是她们……
“你们不知道我和苏璟玉到底谁效力,所以设计一番,让我们以为今夜你会带夏无忧离开丹洲,谁来阻止她,谁就有异心,我承认,是我太急了,所以露出马脚,教主大人为他人做嫁衣的气魄我很钦佩,不过……”
北堂芙那狡黠的眸光扫向沐君白,“倘若你认为今日将我设计就是赢了,那便大错特错。”
不打算说吗?
沐君白淡淡凝视她,对她的嘲讽并不在意,反而笃然道,“你已为老海皇所用。”
“没错。”北堂芙根本不为自己掩饰,“我身上的毒早就已经解了,若不是为了让我那忙着内斗的皇兄安心,我才会不每月费时去假装自己有多痛苦。”
“你是为了等待时机吧。”
北堂家有哪个是简单的角色?
又有哪个决然起来心肠会软个三分?
北堂芙要的是当日让她痛苦之人尝尽她所受的苦楚滋味,凭她一人之力当然做不到。
这一点,在她现身于此地,放火烧船时,就被沐君白完全看穿。
她就是开启地宫之门的那把钥匙,只要让他们入内一探,不管能不能得到那续命之法,或者说不管有没有!他都能将无忧带走了。
就算为了她腹中的孩儿,也要保全她平安。
阵阵海浪声中,北堂芙忽然呵声轻笑,“沐君白,你以为我会带你去地宫吗?”
“你有选择吗?”
俊容泛出狠色,就算不择手段,他也要让她说出下面的秘密!
步步走近他,身后燃烧的大船成为北堂芙最灼眼的衬托,火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阴谋无比。
来到沐君白跟前,她轻轻扬声,“你别忘了,我可是名满天下的朝炎长公主北堂芙,若我是个男儿,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去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