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如刚才演武台上的比试。
北堂烈的迟疑和顾虑,他们都看出来了,且是利用了这一点,且是他心甘情愿的入套。
可要他将夏无忧当作区区一场比试的筹码输掉,他,千万个不愿意!
所以,宁可给她最后的选择。
若她今日离去,便再无归期。
他终于肯放手了,她才知道自己舍不得走。
冤孽,早已是冤孽……
“如果殿下真的挂记无忧,就请将我的妹妹带会蚩尤照顾吧。”
想起因为她,此生不能再站起的两个可怜人儿,无忧看向北堂烈请求道,“可以吗?”
她那番说服洛迦的话,字字重重敲击着男子的心!
自始自终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只要她不走,还有什么不可以?
周身密布的杀气在淡风中慢慢散尽,握着兵刃的大掌,也似乎在一瞬间松动了,软化了……
从胸腔中缓缓舒送出一口阴郁之气,演武台上所有的人都听到北堂烈的应允,“可以带走一个。”
※
午后的永安宫,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层层叠叠的鲛纱帐后,沈媚茹浅合了眼眸,侧躺于香榻之上,由得两个宫婢为她敲打身子,活络血脉。
一名紫衣女子,跪在她的榻前,恭敬的向她谨慎的做着回禀,“……皇上与洛迦王子在演武台比试,虽仍旧是赢了,却答应放夏无忧走,可那女子反而不愿,于是就让洛迦王子带了西宫中她其中一个妹妹离开,想必此时蚩尤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沈媚茹一字不漏的听着,末了冷静的问道,“西宫里面,被带走的是瞎的那个,还是断了腿的那个?”
女子再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断了双腿的夏若洵,她年纪最小,便由洛迦王子带走了。”
“呵……”沈媚茹冷笑了声,讽刺意味十足。
该走的不走,走的尽是无关紧要的。
也罢了,夏无忧在赤宫,也方便她日后对付,若真的去了蚩尤,形势对她自身只有不利。
这一茬总算暂且了结,想起帝后才将大婚,今日苏璟玉竟没有来向她请安,沈媚茹双眸微睁,露出一狭,内里眸光,不悦与狐疑相交流转。
她又问跪着的人,“听闻皇后昨夜突染怪疾,众御医都去瞧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此刻可好些了?”
紫衣女子闻言,秀气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皇后根本不可能一夜之间身染怪疾,可今日一早,就得了皇上圣谕,六宫诸人不得去扰,违者杀无赦!
这听起来,也太蹊跷了!
“太后娘娘,自昨夜后,奴婢也未见过皇后,朝凤宫中的宫婢统统没有外出,连午膳都是张公公亲自带着他的徒弟送去的,不知其中暗藏了什么隐情。”
隐情……?
心中默念这二字,沈媚茹心思暗沉,千番辗转。
隐情定有,而且极深!
苏璟玉是宰相苏璟晨的妹妹,又与北堂烈在夏宫有同谋之谊,必定知道他不少的秘密。
她被立为皇后,虽看似突然,但委实在情理之中。
这帝后大婚,就暂且当作是亲上加亲的联合,那么今日这闭门不见……有何奥秘呢?
苏家对北堂烈忠心耿耿,所以不存在立苏璟玉为皇后以此胁迫之说,唯一能让沈媚茹想到的不见任何人的原因只有……
凤眸完全张开,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望向端跪的紫衣宫婢,这女子是沈媚茹专诚安插在北堂烈身边的眼线。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怕是要到了真正动用这颗棋子的时候了。
“这宫里就这么大,一个人想藏,能藏到什么时候?”
她笑,阴谋的容颜中溢出诡谪之色,“只怕朝凤宫,早已无主。”
紫衣宫婢蓦地抬首,“娘娘的意思是……皇后昨夜离宫了?”
沈媚茹探出玉手,掂起女子的下巴,对她温言细语,“哀家也想知道,是否皇后如哀家所猜测的那样,因为什么事而离开了皇宫,这件事情与皇上有紧密的关联,秀秀,你可要替哀家好好的探查一番呐……”
※
夜至。
诸多风波之后,赤宫总算得来奢侈宁然的夜晚。
今夜素莹当差,西苑小所里只得无忧一人。
天气早已不如腊月间冰天雪地的凌冽苛严,春风一夜拂过,带来了春意,入夜过后北方的星空格外灿然。
坐在小所内院的阶梯上,无忧用小手撑着下巴,呆呆的望着头顶的星空发愣。
心定了下来,也就不再感到茫然。
洛迦也总算走了,他如若多留几天,无忧真担心他那样直爽冲动的性子,还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来。
最庆幸的是,若洵也随他一道去了蚩尤,远离这里危机四伏的争斗,今后她会过得好一些吧?
只可惜了她的双腿,高原那么辽阔,她去到了那儿,却不能再奔跑了。
想起这些,对北堂烈,无忧心里对他不是没有怨的……
可是……
有怨,亦有不舍。
到如今,她与他之间,早就说不清谁亏欠了谁。
风在耳边沙沙柔响,还与她一片只属于她自己的清幽宁然。
无意识的,脑海里便漂浮出那男子的身影面容,他一身黑袍,总是那副生人勿进的森冷模样,手中的长剑,不知缠绕着多少亡魂。
他是帝王,注定一世孤寂。
而她,就算甘愿留下来,与他一同分享寂寥的滋味。
无法忽略的是后宫诸多美眷,还有才将被立为皇后的苏璟玉。
素莹走前,围着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通朝凤宫的事,她装作无意,实则句句听进了心上。
后宫风言风语,传得天花乱坠。
说皇后突然抱恙,皇上下旨六宫中人不得擅扰,连太后那边也没有去请安,瞧着于理不合,毫无章法可言。
再想此前,烈皇可在自己龙榻上对亡夏公主宠幸无度,他自个儿的皇后,又是当朝宰相的亲妹,多疼爱一些也是无可厚非。
帝后大婚第二日,无忧竟无可逃避的有些吃醋……
反映过来后,自己的眉头已经紧锁出了细细的褶子,她抬手按住眉心,想将那印子按平,心里的思绪,却如何都断不开了。
午后送走了洛迦一行人,北堂烈便去了朝凤宫,苏璟玉对他的情义,无忧是知道的。
若爱他不深,怎会想尽一切办法,都要陷她不义?
入了赤宫之后,无忧自是对苏璟玉有些防范,偶时遇到,也会刻意保持距离。
后来重重危机,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小人儿又暗忖,是否自己心胸太狭窄了?
不过转念一想,昔日的侍婢成为朝炎母仪天下之人,而她自己此刻却只能坐在冷冰冰的石阶上抱膝看天,连那身她曾经自鸣得意的轻功都没了,飞不能飞,心头暗暗唏嘘一下,也不为过吧……
世事变迁,唯她夏无忧长叹于此。
没想到夜晚没有话多的素莹陪伴,居然那么寂寞。
看着天上闪烁不已的繁星,她傻乎乎的问,“到底能够看见是好,还是永世不见好?”
那些星星们虽多,虽能望着彼此,可却永远都无法触及彼此,只能这样看着,还不如不见,如此来得轻松?
饶是她这疑惑才发出,身后忽而扬起一阵不和谐的怪风,连屋内的灯也灭了。
无忧茫然站起,才回转了身形,视线赫然被一片宽阔的胸膛遮挡——
她心‘呼’的悬了起来,抬眸便撞进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无尽的黑,无尽的沉沦。
方才还在脑海中飘来荡去的那个身影,此刻就站在她的眼前,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真实,她却在这一刹有些不敢相信了。
下意识抬起的小手,想触碰他,那动作做到一半就僵硬的顿住。
看着,也仅仅只是看着,嚅嚅的唇瓣不知该说什么。
澄澈的眸中满是惶然,连眨眼都忘记。
他穿的还是那身黑袍,与她心中所想的毫无偏差,深邃的瞳眸,看似淡然无澜,内里永远暗藏惊涛骇浪。
一不小心,你就会被他所淹没。
好像从来,她都甘愿沉沦……
无论从前有多爱,无论过往有多恨,唯有这时,无忧确定,她在想他,更想见到他。
只不过……
“你是不是在想,这时,朕应该在朝凤宫,不该出现在这里。”
北堂烈缓缓沉声,低缓沙哑的声线渗透进她的心,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
由是他启唇,站在他跟前的人儿才嗅到了一丝清浅的酒气。
再望他的脸容,比起平常,仿佛是多了一层微醺的红?
“皇上,你……饮酒了?”无忧猜测着问,努力将那流转的思念按压住。
那情绪,在他身边时,她无法,更不能表露。
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成为她心中最深藏的秘密,连自己都要骗。
忽然出现的男子,恍若未曾听到她的问话,转而倏的抓起她还僵滞在半空的手,想也不想,便握着那柔软的手心,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她怔怔然,顿时无措!
触及到他身体任何时候都滚烫的温度,让她难以解释的心安。
再听北堂烈低声茫然道,“朕也不知为何要来。”
可是在饮了几杯过后,脑海里难以克制的飘出她的身影,让他越发想念,情难自禁。
“只是……”
做回烈皇便一直霸道肃杀的男子,徘徊在犹豫之间,终是苦涩的说出真心……
“我想见你。”
夺他所爱,诛他的心
我想见你……
清冷月下,星辰为证,他对她道出掩藏至深的真心,这个男人的心里,由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她。
而她却无法给他想要的回应,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留在他身边。
你我之间,唯有此生走到尽头,才能风吹云散去。
“无忧姐姐,今日好暖,天气一定很好吧?宀”
午后的西宫里,那对亡夏姐妹在重新打扫过的小院落里晒太阳,嗅着风里的花香味,飞情笑着问无忧。
她的眼睛已经不疼了,可今生再也见不到任何,这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坐在廊庭下,将还停留在昨夜的思绪拉了回来,无忧看看她宁然平静的笑脸,撇去心头的怅然,轻松回道,“可好了,墙根那两株梨树冒出了新芽,再不久就会开花。枪”
一听到梨树,飞情欢喜的站起来,凭着记忆就想往那边走去。
无忧忙扶住她,将她带到梨树前,她伸出双手,触摸到了粗糙的树干。
墙根本就是聚潮之地,那树干透着些许微润的湿意,那是生命的迹象。
飞情自顾摸了一会儿,再放了大心似的道,“原先我还以为它们都活不成呢,这儿的北方那么冷,没想到都快要开花了。”
温暖的春风阵阵抚过,扬得树枝沙沙作响,她几乎能想象出数日后纯白的花瓣漫天的情景。
这些梨树,是去年秋末,北堂烈固执下令,让所有花匠忙碌整整五日种下的。
西宫这两株还是别处剩下,才移植了过来。
这片疆土的主人,在自己的皇宫种满了夏国的国树,出于何种原因,院落里的两个人儿,均是不言而明。
无忧听她说着,不知如何作答,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她难过。
从前在夏宫,夏无忧唯我独尊,除了讨父皇的欢喜,呆在自己的暖玉阁享乐,从不会关心其他姊妹的死活。
甚至有心远离她们。
因为她怕会变成她们,失去父皇给与的一切。
或许从来,她就是个自私的人……
连做自私的事,都要为自己找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饶是如此虚伪,待到昨夜北堂烈来到她的面前,放下了一切,向她表露心迹。
她给与的,只有沉默。
“飞情,对不起……我……”
“你不用道歉。”
站在矮小的梨树下,飞情转向无忧,脸容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自私没有错,爱一个人也没有错。”
她的心思,竟都被小她几岁的妹妹看透?
翻涌间,二人头顶上忽然坠下一物,愣是将还在那情绪里的无忧吓得低低惊了一声!
飞情也感到异样,连忙问,“怎么了?”
“是只……断线的风筝?”
无忧将落在脚边的纸鸢捡起,只看了一眼,便会心而笑,“这风筝真特别,虽是蝴蝶的形状,上面却没有绘色,而全部用细毫写满了诗。”
“写得好吗?字迹如何?可是古人的诗词?”
“静思流年赋浅歌,踏绿光阴君归来。流水花落情早逝,年华不返忘相思。扉窗遥望难复还,浅殇别离勿念卿。”
无忧随意将看到的一首念了出来,再道,“字迹娟秀,应当是女子,至于这诗……”
“真伤感!”
一扫之前对话的阴霾,飞情不屑道,“这肯定是老宫女写的!”
别离勿念,多哀怨呐……
“可宫女若能有这样文采,也很厉害了。”
无忧不以为然,眸子又在上面搜寻了下,看到其中一首,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飞情,你猜错了,这风筝肯定是位妃子的。”
说着,她将看到的那句诗娓娓念来,“红粉三千入金殿,尘事从此不沾边。纷落后庭待皇恩,佳丽翘首盼玉露。我自独居倚宫墙,折线放筝任其飞。”
“这……”
飞情听完,哑了好一会儿,半响才感叹道,“这位娘娘胆子也太大了!”
由这首诗看来,此女根本无心入宫,更不屑争宠,反而羡慕这只风筝!
加上之前那一首,她在宫外定有心爱的人。
所以她借由风筝,题诗抒情,排解心中寂寞和思念之情。
拿着风筝,无忧像是得到了至宝,看得兴致陡增。
飞情却因此担心,“姐姐,还是把它扔了吧,这上面写的东西,若是被别人看到,追究下来可就麻烦了。”
“怕什么?”
没想到赤宫里,也有不待见北堂烈的女子,无忧好奇得很。
端详着上面的字句,她道,“这只风筝的主人也不是只顾儿女私情,你听这首:宫闱孤灯空自忧,色晓秋冬春夏愁,泪洒河山铁蹄破,血雨飞溅望悲风。”
人在深宫,竟也忧心天下。
在这宫里能有如此才情,还是个妃子,无忧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管它顾不顾儿女私情,快把它给我!”
飞情伸出手胡乱的想抓住风筝,作势要将它毁掉!
无忧一只手给她抓着,彼此保持距离,拿着风筝的手高高举起,就是不给。
这么好的东西,毁掉就太可惜了!
正打闹着,西宫的管事姑姑从院里来,冷冷咳嗽了两声,两人因此而停下。
“夏姑娘手里的风筝是花修仪的,明月宫的奴才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宫里上下都知道夏无忧对北堂烈来说不同寻常,对她态度有三种,或是回避,或是巴结,或是不冷不热。
西宫里的秦姑姑便是第三种。
今日无忧来时,飞情还小声同她说,这位姑姑总板着脸不会笑,索性她看不见了,眼不见心不烦。
听到花修仪的宫婢就在外面,前来要风筝,那看来她还是担忧自己的小命的。
看看时辰,无忧别了飞情,出西宫顺便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