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夜其实是有一点懊悔的,他今天上午为几个孤魂野鬼忙得焦头烂额,接到安澜的电话急忙赶回来,谁知竟是为了年轻人的几句斗嘴。他在情急之下打了安澜两下,打得其实有分寸,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连痛感都是短暂的。尽管这样,辰夜也一直为这件事情不安,他是怕安澜心凉。
安澜低头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揉了揉眼睛,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撇嘴道:“好困。”他抱住双腿,把脸埋在膝盖里,过了一会儿才含糊地说:“我明天要搬走了,学校开学了。”
辰夜的心一瞬间有一种空了的感觉,哦了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安澜开口:“你今天好大的脾气哦。”辰夜张张嘴想解释,但是安澜继续说:“无所谓啦,我没有生气,反正从小就习惯这种事了。”停了一会儿,他觉得这话说的太矫情,于是改口:“不对,是我脾气好,大度,所以原谅你了。”
辰夜看着他的侧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按照上级规定,我们是禁止和人类接触的,即使有,也要及时清除那段记忆。我雇佣的那些人,工作时的那段记忆是被封锁住的,制服也只在工作状态时有效。一旦雇佣关系解除,那些记忆会彻底消失。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类认识我,除了你。”
“这样啊,怪不得谢长雄完全不记得你。”安澜恍然大悟。
“我不喜欢你把我介绍给其他人,也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
“明白啦,你是死神嘛,但是你打算什么时候清除我的记忆呢,会不会很疼,还是像黑衣人那样用闪光灯……”
辰夜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心里有些烦躁:为什么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呢,我的意思是你是特别的存在,我很在乎你。你们人类的理解能力为什么这么差劲!
安澜眼看他神情烦躁,担心他又要发脾气,于是不再说话了。两人各怀心事,草草吃过晚饭,闷闷不乐地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鬼婴(3)
开学第一天,竟然出了人命案。有学生在护城河边照相,掉进水里淹死了。
消息传到学校里时,很多人以为是造谣,护城河的河水并不深,里面还有杂草垃圾等物,就算有人掉进去,随便抓个塑料桶木头什么的,也不会沉下去。但是这件事情当天晚上就上了电视,上面说是一个男大学生和女朋友在桥边玩,男学生靠在桥栏上摆拍,不知怎么回事身体忽然向后仰,一头栽进了水里。当时女生虽然着急,但并没有害怕,因为男生会游泳,而且这条河的水并不深。结果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水面一丝气泡都没有。女生这才报警。警方在水里打捞了几个小时,傍晚时才从河底淤泥里把男生刨出来。
学校餐厅的电视上播了这条新闻,很多学生端着盘子仰着脸看,低声议论这男生的院系,心里都有些悚然。然而不久,新学期的热闹氛围就把这些阴郁之气都冲淡了。
班委们忙着给学生搬运新书,学生们则手拉手在学校里乱逛,女生谈论新发型新衣服,男生抱着篮球出去玩。整个学校都热闹起来。
安澜领了寒假期间的工资,在宿舍里数钱,把身边的室友羡慕的泪流满面,哭着喊着要做朋友。班长送来了新学期的课程表。现在已经是大三的下半学期,学生们都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准备考研的人早早在自习室占位置,而准备工作的人也买了厚厚司法考试资料,作为法律界的人,没有司法资格证肯定是不行的。另有一部分不想从事法律这一行或者富二代,打算毕业后继承家族企业的,则照旧在校园里闲逛。
安澜去书店买了十几斤的司法资格考试的学习资料,用麻袋装起来,雇了人力车才搬运回去。宿舍里其他人也各自蹲在小山似的书籍里,唉声叹气。他们中大多数都没有清晰的目标,也没有坚定的信念,只是随着前辈们的足迹、周围的潮流迷茫地往前走。
安澜比这些人还差劲,他并不喜欢法律这一行,当初怀着崇高的敬意和公平正义的信念走进法律的学堂,很快就被法学专业就业困难和中国法制观念的落后而击溃。所以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兼职。他和其他人一样买司考资料,在自习室占位,只是为了找点事情做,不至于在一群人里显得太突兀。
立春过后,天气回暖,学校后勤处决定停止供暖,不料很快一场寒流袭来,整座城市又被冰雪覆盖,同学们在没有暖气的教室里冻得鼻涕横流,骂校领导没人性。
上午一号教学楼,国际法这堂课上,安澜坐在第二排位置上冻得头晕目眩,他原本身体就弱,不耐寒。老教授在讲台上用英语讲述英美法系的渊源,安澜对他那种带着浓浓乡村味道的英语忍无可忍,一下课就收拾书本逃到图书馆了。在整个校园陷于冰天雪地之际,唯有图书馆保持着四季如春的温度。
安澜漫无目的走到四楼,这层楼是学校的机房,楼道上空无一人。储物室依旧锁的严严实实,他今天没有带雨衣,不能穿墙进去。而且如果不经辰夜的允许就去他的住处,大概会惹他生气吧。安澜觉得自己好像几个月都没有见过辰夜了,然而掐指一算,也才几天而已。
他坐在储物室门口的地板上,从书包里掏出民法典,心平气和地翻看。饿了就从书包里掏出饼干,反正这里很暖和,待上一天都无所谓。
傍晚时,辰夜带着满身风雪从外面回来,他一边上楼梯,一边解开灰色的围巾,抖落上面的雨雪,抬头看见门前的情景,竟以为是幻觉。
他思念的少年正坐在他家门口,小脸埋在膝盖里睡觉。地板上散落着饼干渣、包装袋、和一摞厚厚的书籍。
辰夜镇定下来,解开风衣扔到他身上,起身将他整个抱起来走进屋里。当然这些在一个普通人的眼中则是,一个男学生在储物室门口打瞌睡,忽然就凭空消失了!
安澜在被人抱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清醒了,他扒开蒙在脸上的衣服,发现自己正站在辰夜住处的地板上,困惑而惊喜:“唔,你回来啦。”他挠挠头发:“我怎么进来的?”
辰夜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从床上拿起毛毯抖开,折起来,盖在安澜的腿上,然后从桌上拿起玻璃茶壶,急匆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热水进来,往里面放了红茶和蜂蜜,倒在印着枫叶的小茶杯里,递给安澜。
安澜受宠若惊,端起茶杯又放下,局促地笑了一下。
“今年要不要来我这里打工?”辰夜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坦诚而热烈地说:“今年我打算上调你们这些临时工的工资,节假日上班的话领双倍工资。”辰夜今天很高兴,因为他今天得了年度优秀死神的荣誉,在全球一千多名死神中,排名第一。他并不在乎荣誉,只是好胜心强,凡事都不愿屈居人后。
安澜抱歉地摇头,刚打算拒绝。辰夜又挥手打断他:“要是你不喜欢时间币,我可以换成别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富有却短命的人,他们很愿意拿自己手里的钱来换时间……”
“我今年要准备考试。”安澜说:“很重要的考试,如果考不过的话,以后找工作会非常困难,这是多少钱都弥补不了的。”
安澜说话的语气很轻,然而非常坚定。辰夜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被拒绝了,脸上挂不住,夺了安澜手里的茶杯,顿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做出逐客的样子:“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安澜语塞,心想是你把我抱进来的吧。
“出去出去出去。”辰夜推他,安澜脚步不稳,身体前倾,就要撞到门上,辰夜抓了一把他的后衣领,待他站稳了才松开,然后自顾自地坐在床上,低头解鞋带。
安澜讪讪地站在门边,迟疑地说:“那,我有空的话会来帮你的。”
辰夜换上灰色的拖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起身找充电器。
安澜徒劳地用手推了推铁门,无奈地说:“哎,我出不去啦。”
辰夜找到了充电器,插在床头的电源上,然后打开笔记本,戴上耳麦,双手在键盘上翻飞。
安澜见他的黑色外衣还搭在椅背上,心一横,悄悄走过去,伸手去拿他的衣服,手指还没有碰到,整个衣服就飞走了。安澜转身,见辰夜正把那件衣服随手丢到床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安澜无奈地说:“你这么大的人了,不要和我这种小孩子生气了行不行?”
辰夜挑眉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没有生气呀。”
安澜又气又恨,张牙舞爪地冲上来,要夺衣服,辰夜丢开鼠标和耳麦,将衣服举得高高的。安澜够不着,就爬到床上去撕扯他的袖子,反而被他合身压到棉被上。两人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身体一下子贴在了一起。辰夜率先坐起来整理衣服,安澜也从床上坐起来,脸色通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辰夜倒没有觉得有多尴尬,只是在心里嘀咕,他的肚子好小好软啊。辰夜将衣服披在安澜身上,说:“我送你回去。”
安澜顺从地跟在他身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回去了。一路上安澜脸上不断冒热气,心里也是百爪挠心千回百转……他好像是喜欢我的……吧?
两人走到宿舍门口,辰夜打算转身离开时,安澜忽然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到僻静处,仓促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松开,摆摆手:“我回去啦。”一溜小跑回到宿舍,差点跟迎面的同学相撞。
辰夜目送他离开,觉得又好笑又好玩。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还以为要亲亲呢,白高兴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鬼婴(4)
自从护城河桥下发现了那些胎儿尸体之后,桥上连续发生了几起事故,先是大学生失足落水,然后是环卫工人清扫水中落叶时掉进河中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城中议论纷纷,有些上了岁数的人说是鬼魅在作祟,甚至有人在河边烧纸钱,拜祭河中的冤魂。
然而这方法并不奏效,早春的傍晚,一辆幼儿园的接送车在驶过这座桥时,忽然失控,掉进了水里。当时车辆是密闭的,加上小朋友没有任何求救意识。等救援人员把车窗砸开时,大多数小孩子已经不行了。
这件事情在当地很轰动,几家报纸连续一星期报道了此事。虽然惨案多次在同一个地方发生,但是社会舆论只是在批判群众安全意识淡薄、幼儿园车辆存在隐患等问题,并没有往鬼神这方面想。
辰夜一开始也没有打算深究这些事情。他只是负责接送灵魂,人类的事情他是不大管的。但是他逐渐觉得这事不合逻辑。命案之间毫无关联,而且出事原因各不相同,却在短时间内同一个地方发生。这种概率简直违背自然规律。
辰夜作为一名有着一千多年工作经验的死神,对于工作中的意外状况十分敏感,他打算趁夜里人少的时候,到护城河桥下查看一番。(可见死神这一职业的辛苦。一般人还有个八小时工作制,而他们则二十四小时处于工作状态。)
但是当天晚上,安澜却打电话找他吃饭。辰夜思考再三,硬不下心肠拒绝,在街上火锅店吃了自助餐之后,两人在冷风里散步。安澜戴了帽子、口罩和手套,依旧冷得不行,嚷着要回学校。
辰夜另有打算,拉着他到护城河桥上看夜景。安澜听说那桥上发生过多次事故,心里有些发憷,嘟囔道:“我不要去那里,前几天很多小朋友掉进河水里死了。学校的女生说水里有恶灵。”
“什么恶灵。”辰夜笑话他:“你跟着我这么长时间,还怕那个?放心,有我呢。”他率先迈开步子往前走,轻声说:“要是真有,你到我怀里来,保管它们不敢碰你。”
安澜在凌冽的寒风里默默地红了脸,只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桥上平日都有摆摊卖小玩偶的老人,但是这段时间非常冷清,只有车辆疾驰而过。两人坐在桥边的栏杆上,安澜抓了一把雪团成一个圆球,搁在手里扔来扔去。
“吃糖葫芦吗?”辰夜问。
“不吃。”安澜没好气地说。
“棉花糖呢?”
“你看我多大了?”
“好吧,我去买包烟,你乖乖在这里等我。”辰夜摸摸他的头发,转身朝远处一家超市走去。
安澜目送他的背影,然后百无聊赖地把手里的雪球丢进桥下的水里。“扑通”一声,这声音沙哑而低沉,黑色的水在灯光下漾出一圈一圈明亮的波纹。
安澜觉得雪球落水的声音很有趣,而水面上的波纹似乎也挺好看的,他攒了一个又一个雪球,接连不断地扔下去。然后趴在栏杆上,望着水面此起彼伏的波纹发呆。水面渐渐息止,水中显出桥上的倒影,一个眼睛很大,个子瘦小的男生趴在栏杆上发呆。
我长得也不好看哪,可他干吗老是找我玩。安澜心里犯嘀咕,他对所有的员工都这样吗?他要是真的喜欢我,就应该主动一点嘛,说不定是拿我寻开心呢,死神嘛,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怎么会看中我这样的。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察觉水里的倒影眨了一下眼睛!
安澜汗毛乍起,吓得心脏都停住了。他扶着栏杆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始终不见辰夜回来,一阵冷风吹来,他腿脚有些发麻,刚抬起脚,身体不由自主地歪斜,仿佛有一阵巨大的吸力似的,直直地掉进了水里。
水面上泛起巨大的水花,就在这时,辰夜在黑夜里现形,将即将落入水中的安澜捞起,顺带也抓住了水里的一只手——纤细稚嫩、却沾满了血液和黄白色粘稠物,水面开始剧烈动荡。
辰夜把安澜放在桥上背风的角落里,一只手幻化出黑色的镰刀,刀刃在水里轻轻一挑,勾出一个黑色的近乎腐烂的小被褥,被褥裹成一团,这是很多家长在冬天包裹婴儿的方式。
这一团棉褥勾上来扔在桥面上后,四周的空气里迅速散发剧烈的恶臭,以及尖利的婴儿哭泣声音。
辰夜叹口气,不知道又是什么糊涂人做出这种事情,他掩着鼻子走上前,棉褥鼓鼓的,包裹得十分严实,如果里面真的有婴儿的话,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