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儿媳妇儿胖丫儿有惊无险地为李忠添了一对孙子。李忠乐得嘴角没裂到后脑勺儿去,因胖丫儿生时难产差点儿送了命,李忠给两个孙子取名的时候便放弃了之前想好的“来财”“守富”之类的名字,一个取作李家平,一个取作李家安,盼着一家老小全都平平安安的。
李忠觉得了闺女,又添了孙子孙子,只觉再如意不过了。他自己动手做了一辆小木车,没事儿的时候就把闺女和孙子放在车上推出去,四处招摇,还总会有意无意地转到村东的姑娘姑爷家,报复似的在傻姑爷长生面前显摆:你有俩,我有仨,比你多一个。
只在李忠过得逍遥惬意,一家和美的时候,陈寡妇又找上门了,这一回是跟开口跟他借钱。其实说“借”有些不妥,因她明摆着说了,这钱借走,大概一辈子也还不会来——她要离了这村子,追个男人去。
大概是儿孙满堂过得舒心,李忠也没了从前那么冲的脾气。对于陈寡妇这个人,他迷过、恋过、气过、厌过,到如今却是一切归于平静,什么心思都没了。陈寡妇对他的心思大抵也是如此,两人似熟识多年的老友一般聊天儿,慢慢把那些过往全都说开了。
李忠到底还是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问年少之时,她除了他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陈寡妇很坦然的说有,说当时除了他,自己还和别人好着,就是后来她的相公。
虽说时过境迁,但是想起当年青涩的自己,李忠仍觉愤愤不平。陈寡妇说你别觉得吃亏了,当初我是先认识我那死鬼男人的,可和他还是成亲之后才睡的。除了我当年被人糟践那档子事儿,你正经是我第一个男人,真要算来,是你把人家媳妇儿给睡了,我相公还吃了亏了。
李忠不置可否,也没多言语,只觉得如今再计较这些没什么大意思。他最终还是念在多年的情份上给了陈寡妇一笔钱,又与陈寡妇说让她别轻信了男人,免得将来人财两空。陈寡妇笑说你能说出这话也算是有良心了,说我今日拿了你的钱,往后咱们各走各路再不相干,回去疼疼你媳妇儿,别瞎折腾了,女人都命苦……
陈寡妇走了,带走了李忠年少时的一个梦,李忠只觉系在心里的一个疙瘩也随之解开了,轻松畅快得很。
然而事情并没有风平浪静,没多久李忠给陈寡妇钱的事让吴氏知道了,吴氏气说那是给小宝存着娶媳妇儿的钱,你怎么全给了那个小娼妇,自己儿子都没那女人重要了?
对于吴氏的怨责李忠没太上心,只随说小宝才多大点儿啊,离娶媳妇儿还早着呢……
李忠以为吴氏会像从前那样哭哭啼啼地委屈,可是他想错了。这件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吴氏积在心底半辈子的委屈,到这一回彻底存不住,爆发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跟他面前摔了东西,瞪着眼冲他嚷嚷,一点儿素日的温顺模样儿都看不到了。
李忠吓了一跳,只见媳妇儿冲自己瞪眼,便下意识地发狠喊回去,甚至作势要动手打人。吴氏不再嚷嚷了,却并不是因为被他吓住,只是默默地望着他掉了眼泪,转身出屋了。
自此之后吴氏对李忠的态度似是变了一个人,虽依旧想从前那般照顾伺候得周到,可对他再没一句话了。他跟她说话,她也只是简单的应一声,脸上不悲不喜,有点儿看破红尘死了心的意思。
李忠慌了,却又拉不下来脸说半句软话,也同样回以冷脸,嘴里时不时地发几句牢骚。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吴氏突然病倒了,躺了两天不见好便请周夫子来诊脉,周夫子没立时说出个缘故,只把李忠唤出去单独说话,说吴氏得了重病,要命的病,怕是时日不多了……
李忠有些懵,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觉得有些腿软。
李忠没把这话告诉家里人,他怕吴氏听了受不住立时有个三长两短的,又怕儿女们听了着急咋呼。他从柜子里把自己收藏了多年的一坛好酒拿出来,一个人闷声喝了一个晚上。
他回忆起自己这半生和吴氏过的日子,回忆起她初嫁自己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侍奉老娘,照顾幼弟,伺候他吃喝做卧,为他生儿育女……
他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只歪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媳妇儿,他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她去了,旁边空荡荡的光景……
只几天的功夫,李忠的两鬓便增了一片白发,额头的皱纹也加深了。多少日子不跟他说话的吴氏见了他这反常的模样,终于受不住开口问他怎么回事儿,担心他的身子。
李忠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翻箱倒柜地把家里的钱全都拿了出来,数了数揣进口袋里出门了。他去找了周夫子,把钱放在他桌子上,问他要看病的话还要多少钱才够,他现有这么多,不够的话他再去借。
周夫子把钱推还给他,说有钱能治病,但是换不来命。
李忠又固执地把钱推过去,红着眼道:“你老家不是有能看病的神医吗,她四奶奶的病不是都看好了吗,咱们还是亲家,你不能只管你自己媳妇儿!”
周夫子脸上一赧,讪讪地露了难色,没言语。
李忠望了周夫子半晌,见他不说话,心下越来越沉,“她还有多少日子”这句话他如何也不敢问出口……
见李忠这副模样,周夫子实在是受不住,到底跟他说了实话。
从周夫子那儿回来,李忠发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火儿,李大宝则受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顿毒打,若非吴氏、胖丫儿和小宝哭着喊着给拦着,李忠真能干出手刃亲子的事儿来。
当晚,吴氏像往常那样给李忠端了热水洗脚,被怒气未消的李忠一脚把水盆踹翻了,水溅了吴氏一身。吴氏没言语,收拾收拾,又回灶房烧热水,重新端来了一盆。这一回李忠没有再踢,只瞪着吴氏怒道:“你跟那兔崽子商量好的是不是!什么没治的绝症,什么没几天活头儿了!你们合着伙儿的逗我玩儿呢!咋地!嫌我命太长了,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吴氏抿着嘴笑道:“好端端的我自己咒自己做什么?我若是知道大宝那小子能憋出这坏来,不等你动手,我一早就骂他了。”说完便蹲下伺候李忠洗脚。
李忠骂咧咧的嘟囔了半天,无非是骂大宝这不孝子编出这谎话诅咒亲娘,吓唬老子,又骂周夫子没个长辈的尊重,尽跟着小辈儿干这不着调的混事。
吴氏就一直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上一声附和。
李忠低头看着给自己洗脚的吴氏,渐渐静了下来:幸亏是假的……真好……真好……
水盆里的水已经凉了许久了,两人却谁也没有说话。许久,仍李忠轻叹一声打破沉默,只凝着吴氏道:“将来,让我先死吧。”
没有了往日命令般的语气,商量的口吻中甚还带了几分恳求。
吴氏滞了片刻,静静地点头:“嗯。”说完低着头端了水盆出去。
吴氏走后,李忠扬眉瞪眼,把眼眶儿里的水珠子憋了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欠了媳妇儿一笔,这辈子还不完,就攒到下辈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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