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十分伤心,但是她自己也是一样难过。但是她以为实在别无他途可循。而如今得到了孟嘉。孟嘉在品格和精神上,是如此不同于凡俗。在人间物色到这样的男子,牡丹还应当再存什么非非之想吗?牡丹知道她之爱孟嘉,是以一种全然崭新的热爱,但另外还有少女时代对孟嘉一种相知之情。所以她不能因真爱而愿随孟嘉北上,而故意骗自己说:北京城是个新世界,具有万般千种自己前所未经的繁华美丽,只因此我才随他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的航程。牡丹想到与孟嘉分别在即,心情十分沉重。丁妈在船尾忙着包装东西时,牡丹得有机会单独和孟嘉在一处。
牡丹伤感的说:“这是咱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孟嘉慢慢的说:“只要你不变心,咱们不久还能再见。事情你仔细想过吗?”
“我想过。我要跟你到北京去。”
“你想你能那么快就离开婆家吗?我在八月底或是九月初就可以回到杭州。现在我更有理由可以早点儿回来了。”
“我相信可以。俗语说:要嫁的寡妇不能留。现在你若叫我跟你走,我说走就走。”
孟嘉说:“你真会做惊人语。这就是你所说日子要过得充实的意思吗?”孟嘉的腔调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是。”
“牡丹,不要。至少要过了穿孝百日。因为即使刚过了一百天你就离开婆家,也会惹人说闲话的。因为我八月才回来,你也无须乎早离开。关于怎么样和婆家尽可能的和美相处,我会给你出主意。然后你以堂妹的名义随我到北京去,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牡丹伸出了一只手,去拉孟嘉的手。他俩看见丁妈走近,立即改变了话头。
牡丹问:“你在杭州住哪儿?”
堂兄简略的回答说:“当然住在姨妈家。”
牡丹说:“我要去收拾东西。失陪了。”说着目光扫了孟嘉一眼,自己眼里噙着泪。丁妈看见了。
午饭后,牡丹觉得又累又困,到自己舱房里去躺着。
孟嘉说:“为什么不到我的舱房里去?睡得还舒服。”
“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不,我这船还往前走,我夜里足有时间睡的。”
牡丹在舱房里歇息时,丁妈和孟嘉说:“牡丹真可怜,她一定想到她婆家,心里很慌乱。一整夜我听见她在床上抽抽嗒嗒的。”
孟嘉听了很不高兴。不愿意告诉她他俩的新计划。丁妈正高兴把老太婆的聪明智慧提供给年轻人呢。
梁翰林问丁妈:“你觉得她怎么样?”
丁妈低声说:“从来没见过穿孝期间的寡妇像她那个样子的。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把心里的话非告诉你不可。你看她坐的那个样子!站的那个样子!有咱们在船上,她居然还知道守礼穿裙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个邋遢的女人!刚才我把洗的衣裳给她放回箱子里。你应当看见了吧。不管什么东西就那么扔进去。还有那的牙刷儿。用的又平又斜。若是我,早就扔了买个新的了。”
堂兄觉得应当为堂妹说几句话。他说:“我知道你会换把新的。可是牙刷用斜了又有什么关系?”
丁妈的老眼看了看梁翰林,她说:“孟嘉,你不懂得女人。我懂得。你们男人看女人,只看她美不美。我承认,她是非常之美。可是将来谁娶她,那个男人就可怜了。”
孟嘉闭着嘴笑了笑。他说:“我觉得这个女人又漂亮又聪明。”他心里虽然不愿谈论牡丹可是觉得竟欲罢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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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喜欢她,你瞒不了我。”
“我是喜欢她。干嘛我要瞒你?”
“固执,你就是固执。为什么不娶个大家闺秀安安静静过日子。你妈若在,一定给你正式婚配。别忘记,你也快四十了,还没有后呢。可是你老是不听我的话。你若打算娶妻生子好好儿过日子,千万别娶那个样儿的女人,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儿,我不知道你们俩一直说什么。把成本大套的学问往女人肚子里塞,有什么用?你一定要找个能照顾你的女人才对。给你……”
“……做饭,洗衣裳,修修……缝缝……”孟嘉兴致很好,这样接着往下说。“噢,我忘了。为什么我不娶一家饭馆子,娶个洗染店呢?”
“够了!固执,你就是固执。”
丁妈这样大模大样教训他,他早已听惯了。停了一会儿,又用哄她的口气说:“丁妈,你一直就像我母亲。那天晚上你说不要再在外头跟主儿,要回到杭州和儿孙去过日子。我也不怪你。”
“谁老了不想回家呢?”
孟嘉说:“我也一直想这件事。这次我回京的时候儿,我另外雇个管家,娶个饭馆子,再娶个洗染店。你不要惦记我。有人给我做饭洗衣裳。”
“这是你的大恩大德!你能不再叫我操心就好了。”
“我是说正经话。我永远忘不了你。你若真想回老家,我送给你三百块洋钱。你可以买块地,盖房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他们快到嘉兴了,运粮河两岸都有了房子。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牡丹实在抑制不住,哽咽着哭起来。这也好,因为她婆家的人会看见与丈夫恩爱的寡妇两眼哭得又红又肿啊。
牡丹站在跳板了,泪眼模糊的向堂兄望了望,也没说声再见,径自走上岸去。
牡丹走了之后,梁翰林走进舱去歇息。他在镇尺下发现了一封短信,上面有牡丹的住址,另外简单的四个字“给我写信”。
第五章
九月初,梁孟嘉已经回到杭州。他到福州去,坐了一段船,骑了一段马,途中经过的山水之美,为生平所未见。海军学堂的公务完毕之后,已经接近八月底。为了九月初以前赶到杭州,他这样答应过牡丹,虽然他厌恶海洋,他还是走的海道。
那一天,在牡丹家暗潮紧张。新寡的牡丹在十天以前,已经由母亲接回娘家,母亲正是应女儿之请亲自去的。母亲一向疼爱女儿,也希望早日摆脱与婆家的关系。早就不愿女儿在费家过那样抑郁寡欢的日子,这种想法,完全和女儿一样,这么一来,引起了费家的恶感,也招得牡丹自己的父亲十分没面子。但是母亲奋斗成功,最后的安排终于达成。虽然牡丹把自己的衣物全都带回娘家,她母亲和费家商量好,叫外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寡妇是回娘家小住。在送别之时,费家一个人也没露面儿,她的行李是由费家的仆人送上船的。
梁翰林现在住在苏姨丈家,今天晚上正为他设宴洗尘。因为纯是家宴,没有外人。梁翰林是避免打扰外人,也避免官方宴请,他认为那是苦事。他到了杭州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拜见牡丹的父母,并且探望牡丹。牡丹已经告诉父母梁翰林答应带她到北京去。父亲听见这消息的激动不安,就犹如女儿不遵名教之礼不在费家守寡一样。他觉得牡丹和梁翰林进京,实在不妥,应该带着素馨同去。最后,他说,梁翰林单身未娶,家中又没有别的女人。素馨闻听让她进京,喜悦之下,雀跃三尺。所以大家万分兴奋,话说个没结没完,大家都盼望吃晚饭时,当众再谈此事。
牡丹的生活上有这么一个转变,她是欢喜非常。昨天孟嘉来拜访时,虽然是礼貌上的规矩,话也没说多少,牡丹看见他如约在九月初到来,心里自是欣慰。孟嘉从福州给她写了两封热情似火的信,她已经深信孟嘉是对她真心相爱,毫无疑问了。
素馨还是以平常沉静平板的声音对牡丹说:“你该换衣裳了。”
天气日渐凉爽,牡丹正穿着拖鞋在屋里踏拉踏拉走,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子,各处寻找晚夏的苍蝇打。在追打一个逃避的苍蝇时,她得意洋洋的喊:“我可自由了!自由了!你知道这对我多么重要吗?”
素馨不理会她这话,只是跟她说。“你到底要穿什么衣裳?按礼俗,你最好穿白的。你现在应当是穿孝,免得人家说闲话。”
“人家会说话吗?”
“我们也怕翰林大人会说你不懂规矩。”
牡丹哼出了笑声,说:“他明白。”
牡丹正要洗脸穿衣裳,白薇忽然来了。
牡丹惊喜若狂,叫道:“白薇!”她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白薇是她最好的朋友。是从桐庐特意来看她的,白薇和丈夫住在山水明媚的桐庐。
她俩的目光相遇,彼此仔细打量对方,十分惊喜。两个人的气质那么相像,真是天下无独有偶,二人亲密异常,彼此毫无隐瞒之事。牡丹很佩服她,她的精神,她的机智,做事行动的漂亮。她高兴白薇能有若水那样的丈夫。有些方面,白薇比牡丹更不拘细节,更不重礼仪,也更潇洒脱俗。过去牡丹一直梦想她能找到一个男人,像若水对白薇那样了解,二人那样看法相同,那样真情相爱。
白薇比牡丹略为消瘦,头发的梳法常常改变。现在她的头发是向上梳拢的样式,这是受中国留日女生的影响。她穿着紧瘦的裤子,牡丹的父母对这种派头儿十分厌恶。她们那等阶层中已婚的正派妇女都穿裙子,可是若水却赞成并且喜爱那种紧身贴肉的裤子。
白薇的声音细而软,她向牡丹说:“噢,小鬼,你可自由了!”素馨默默望着她俩。
牡丹回答说:“对,我可自由了!现在人以为我是来住娘家;可是,我再也不回婆家了。你还不知道我要到北京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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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也很安详的说:“是,我也去。”
白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对这消息颇感意外。
“慢点儿说,我一时还弄不明白。”
“梁翰林现在在这儿,他是我堂兄,你还记得吧?我们跟他一块儿去。”
白薇的眼睛向欢天喜地的梁氏姐妹瞥了一眼说:“我真羡慕你们姐儿俩。他会给你们找如意的丈夫,那是必然的,你们多会儿起程?”
“现在还不一定。我们要到苏舅爷家去吃饭。一会儿就要动身。”
她转身要走时,白薇向她扫一眼说:“来,我只跟你说几句话。”
两个人走出了小门儿。素馨并没觉得意外。她知道一定和金竹有关系,但是并不提起。等身边没有别人时,白薇拉着她的手,俩人在背静的小巷里慢慢的走。
“金竹来了。他让我告诉你。你现在在这儿捣什么鬼?他说他明天要见你。我想他是正设法调到杭州来,住在杭州。你要不要去看他?”
“当然去。你千万告诉他我去。明天。”
牡丹全家还没有到。苏姨丈家在城里的中心地区,由牡丹家步行十分钟就到。他家四周环以围墙,高约三十尺,叫做火墙,是防邻居发生火灾后大火蔓延之用的,因为当地街道拥挤,人烟稠密,很多房子四周都建有高墙保护。
苏姨丈今年六十岁,脸微长而丰满,再点缀上微黄的胡子。他已经回家养老,儿子在金华照顾他的生意。他对姨甥梁翰林实在夸耀的过甚,虽然他自己姓苏,孟嘉姓梁,但是有这样一个亲戚,他颇为得意。
“你必须让我们苏家给你接接风。上次你经过杭州,同宗怪我没告诉他们。实在因为你不常回家,大家都觉得有你这么个亲戚,脸上很光彩。”
“那我就打扰了。我这次来杭州不是公务在身,我是不受官家招待的,跟自家人聚会当然可以。还有奕王爷,咱们的总督大人,是老朋友,我明天要去拜访他。至于我的本家,我当然乐意见。”
“我很高兴。他们都那么至诚。给我们几天准备准备。你不用赶着回京吧?”
“不用。生意好吗?”
“我儿子接着做呢。几年好,几年坏的。赚的钱总够过日子的。”苏姨丈用手轻轻捋着自己的胡子,十分欢喜。
苏姨妈进到客厅里来。她前额高,眉清目秀,像梁家的人。她打扮得朴素,但是高雅不俗,穿的是黑褂子,没戴首饰。她拄着一根拐杖,裹得秀气的小脚儿迈步时,身子有点儿颤动。
苏姨妈看了看墙上的钟说:“他们现在应当来了。”说着就在一张乌木椅子的蓝垫子上坐下。
他问孟嘉说:“你什么时候儿去给你母亲上坟?我老了,不然,我真愿陪你一块儿去。我也三四年没去了。”
孟嘉回答说:“不久就去。”
苏姨妈又说:“还有你自己。孝道并不在祭祀。你若是孝敬母亲,就应当娶个媳妇,好继承祖上的香烟。我已经有两个孙子,我的将来有了指望。这件事你应当好好儿想一想。”
孟嘉高高兴兴的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北京所有的太太都跟我这么说。你们妇道人家天天不想别的,不说别的。到现在我总算还没上她们的圈套儿呢。”
苏姨妈伸出个白手指头教训他说:“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晚你要后悔。只是为什么那么怕成家呢?难道我们女人都是吸血鬼不成?”
“姨妈,您别那么说。张中堂曾经说要给我做媒呢。麻烦的是,每个人都给我物色一个军机大臣的千金小姐,总之,他们是要给我找个大家闺秀。因为我是个翰林,只有富贵之家的小姐才算匹配。他们总说要门当户对才行。我是吓怕了。若说有一等人我实在受不了的,那就是那些专讲势力的一派人——那些与富贵之家结亲的人,或是父母有钱的人,自己向来无所事事,只知道装腔作势摆架子。也有才德兼备命运不济而受穷的,但我也看见好多人真不配享受那份富贵。”
这时云云(和老祖母住的五岁的孙子),很紧张的跑了进来,告诉他们客人来了。这时已经听见前院里少女的声音。云云又跑出去找她们。
先进来的是梁氏夫妇,后面跟随着牡丹、素馨,还有云云。苏姨妈站起来欢迎她们母女。大家都不拘泥客套。牡丹的父亲走到翰林和苏姨丈坐的长椅子那边去。素馨和云云到厨房去了。素馨是苏姨妈所偏爱的,正如她深受父亲喜爱一样。在过去几年,因为牡丹不在家,素馨自然见姨妈的时候儿较多。苏姨妈很喜欢素馨的文静端庄。她曾经开玩笑说她自己只有儿子,她愿把素馨看做她的女儿。素馨在苏姨妈家里各屋里随便出入,就犹如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牡丹正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