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睁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气发问道:“为什么?在哪儿庆祝?怎么庆祝?”
他们走上泥土的道路。船只丛集的岸边永远是潮湿泥泞。梁翰林把两个侍卫放了假,因为他最不喜欢有侍从跟随,而最喜欢的是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徘徊游逛。他和堂妹走在狭窄的石头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选茶壶茶碗,费了好久的时间。宜兴是以出产这种褐红色茶具出名的,外面不上磁釉,里面却上有绿釉。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们叫的炸虾,在太湖地区,这种虾虽然小,但味道极香,还有新烙的芝麻烧饼,随后来了大件的辣鲤鱼,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点儿加料五加皮,饮以助兴。
他们俩之外,没有别人。桌子上两盏油灯,灯火荧荧,柔和的光亮照在他们的脸上。旁边桌子上有一只大红蜡烛,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锡蜡签儿上,那个蜡签儿是篆体寿字儿形的。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笔直的鼻子上,她以如醉如痴的神色望着她那位堂兄时,那光亮也照在她那闪动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人儿上。牡丹觉得如在梦中,觉得自己单独和私心敬爱的堂兄喝酒,这在过去以为是此生无望的。她的眼睛眯合起来,眼前的世界成为一个半睡半梦的境界,这个变化确含有几分危险。这时牡丹以矇眬的目光出神般的凝视。
孟嘉问她:“你想什么呢?”
牡丹的眼光闪动着,向堂兄扫了一下儿说:“我正在纳闷儿。现在像在做梦。过去我从来没想到,会今天晚上这么单独和你面对面喝酒。这太好了!”
在吃饭时,他们谈到好多事情。谈到堂兄做的事,他写的书,也谈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谈,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闻异事。
梁孟嘉生得中等身材,脸色微黑,最明显的特点是一头蓬松的粗头发,两鬓和茂密的黑眉毛,刚开始变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上面渐渐后退的头发之间,隆起的前额特别明显。他那灵魂的中心就在他的两只眼睛上,那两只眼睛是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以小饮几盅,陶然微醉时为然。眼睛四周的肉皮儿光洁闪亮,两鬓则青筋纵横。
他所写论长城与内蒙的文章,牡丹看过了不少。他是公认的以长城分中国为南北的地理专家,他甚至还会蒙古话和满洲话,所以军机大臣对北方边务要有所查问时,他在宫中是不可缺的人才。
他曾经独自远行,历经长城线上争论未定的各要隘,由东海岸之山海关,到西北的绥远宁夏。他所写的文章里描写古长城苔藓滋漫的砖瓦,令人生怀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长城的古关隘,如居庸关,以及为人所熟知的古代战役与历史上的大事,就赋与文章深奥难解的气息,不论是熟读史书与否,人都会肃然起敬。孟嘉对人所不知而他钻研独得之秘,谈论起来,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总是见由己出,不屑于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冲破思想的樊篱,向哲学问题、人生问题,单刀直入,直接去理解体会,这使他成为当代独具见解的作家,才华出众,不囿于传统,因而也深奥难解,正统的理学家则斥之为矫情立异。然而他对自己此种独来独往的见解,则拍案惊奇,击节赞赏。
“往西北你到过邻近大戈壁沙漠的宁夏省,是真的吗?”
“是。关于长城的记载,好多说法是互相矛盾。长城有的地方是两层重叠,有的地方是数层重叠,在黄河岸则突然中断,在宁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马的奶头儿吃马奶。”
“怎么嘬呢?”牡丹不由得闭着嘴用鼻子哼出了笑声。
“那时我迷了路,独自在一个小地方迂回打转儿。”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振奋起来。“在宇宙之中,自己一旦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后看,一无所有,往前看,一无所有,只有黄沙无边,万籁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绝少的经验。前后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里——只有乱石黄沙,真是别无他物。身上带的烙饼已经吃完,举目四望,没有可以入口的充饥之物。不见村落,不见行人,什么都看不见。我饿得厉害,预计还走一日一夜,才能到达一个城镇。在长城根底下,我看见一匹马拴在石头上。一定是走私贩子的马。但是怎么能活人吃生马呢?我静悄悄的溜到长城根下,拿块石头把马头打昏,马站不稳,倒卧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马的奶头儿。既然有匹马,一定附近有马的主人。我想他若来看见,我就给他钱,但是没有人来。我忽然想到在那儿停留凶多吉少,于是赶快溜走了。”
牡丹听了,不胜惊奇。她说:“亏你想得出主意。”
“没有什么,我只是预备写文章时,言之有物。过去许多写山川的书,都是辗转抄袭。我一定要亲身看见,要对题材深入才行。我总是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
“你已经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法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会做得到的。”
“我想也是。你若很愿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计较,就可以做得到的。”
孟嘉定睛看着牡丹,问她:“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牡丹知道堂兄反对女人守寡,因而以毫无疑问的坦白率直的口气说:“我要离开亡夫家,再嫁个男人。”
牡丹又说:“我知道,我对他不算个贤妻,他一定恨我。我们彼此不了解。就因为这个,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个规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时候儿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样。”
“你有个妹妹?”
“是,比我小三岁。她叫素馨。她温柔、沉静、听话。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岁就和男孩子来往,她十五岁时,连看男孩子一眼都不。我俩天生就不一样。谁都喜欢她,都认为我疯狂乱来。我生下来就那样儿。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孩子,长得丑,到哪儿都讨厌。”
“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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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儿不错。我是平平无奇。后来您夸奖我,说我‘聪明漂亮’。那才在我生活上引起根本的改变。”
“你打算多久之后离开你婆家呢?”
“一过完一百天。我不愿无声无息的呆在那个小镇上。按习俗,我应当为他穿孝。其实在我心里,我认为没有道理。”
“我看得出来。”
孟嘉停下来,心里在思量。他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响,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实行了。
“当然没有人勉强你。但是你若那么办,你婆家会很难过——他们会难过,脸上也不好看。”
“你不赞成?”
“我赞成。只是想到他们会不愿意,当然人会风言风语的,女人也会烂嚼舌头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说:“是啊,女人说闲话,男人讲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这个样子。”她说话的腔调使人想起来,男人是瞎混,女人是东家长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个宗教的叛徒。
“总得有人冒险受社会的指责,你说是不是?照您所说,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他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你们男人是高高在上,女人是被压在下面的。”
孟嘉的眼睛立刻显出惊异的神气。他想这样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写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我们女人实在受不了。男人说天下文章必须要文以载道。由他们去说吧。可是我们女人可载不起这个道啊。”
孟嘉不由得惊呼一声。他从来没听说文以载道的载字儿,当做车船载货的载字讲。他流露出一副赏识的神气看着牡丹说:“我若是主考官,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赶考的话,我必以优等录取你的。”
牡丹说:“你想我的话不对吗?”这时她话问得有点儿过于坦率:“我听说几年前你把你太太休了。丁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照顾你一个人过日子。是真的吗?”
孟嘉很郑重其事的凝视着牡丹的眼睛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岁时娶了那么个姑娘,毫无头脑,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钱势力。那时我中了举人,算得上是少年得意。我想我对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儿——算得上地位相当,配得上她的首饰珠宝,配得上她父亲的田产。她一副势利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势力。那是为了利用而联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让女人可利用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个举人的妻子自己神气一下儿。这些年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家里人。”
“后来你一直没再娶?”
“没有?”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写文章的人,而写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视自己,不愿让别人共享。也许我是没遇见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实际的女人头脑,立刻往前想下去。她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忙?你什么时候儿在杭州?”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过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亲。那时候儿我要再见你。我的事情还要向你请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回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几个月。想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书生,却奉命研究海军,其实他并不喜欢海洋,不愿乘船沿着海岸到福州去。
他说:“我厌恶风暴。有一次在广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风巨浪。”
他俩离开饭馆儿时,孟嘉觉得牡丹这个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他自己很相近。他们从铺石头子儿的黑暗的小巷子里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挎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倾斜下去。牡丹坚持要自己拿着买的那包茶叶。他们走向泥泞的小路时,牡丹一只手提着那一包茶叶,另外那只手按着堂兄的胳膊。那一刹那,孟嘉觉得又重新回到青春。他没感觉到心情轻松放荡的陶醉好久了。因为在黑暗里,一切没有顾忌。他觉得仿佛是和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一个迷人的精灵走在一起。那个精灵把他那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独抢夺而去。爱就是一种抢夺,别人偷偷儿侵袭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宾夺主而占据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心中觉得他生活当中已经发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记,越偏偏要想。他觉得有关牡丹的一切,无一不使他觉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她的热情,她那欲笑不笑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无不使自己着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么使他动心。他自己心中有如此的感觉,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也从来没觉得在内心中他跟一个女人这么密不可分,而这个女人他觉得无一处不使自己感到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爷的夫人,有过一件风流韵事,不过他悬崖勒马,未致身败名裂。现在他的头脑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那么美得出奇,那么令人心迷神荡,那么潇洒直率,又那么天资聪颖,思想行为上是离经叛道,不遵古训,精神愉快,时有妙思幻想,言行虽为时俗所不容。她却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爱她,觉得一生不可无此妹——这他无须举出什么理由。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是:他一向自己以为美色当前,道心不乱,而今没想到却有解甲投降之势。女人口中发出的一点儿声音,女人的眼睛投出的一点儿视线,竟使他方寸大乱,自己颇为吃惊。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大混乱,使心情失去了平衡,论理思维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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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太湖上的前两天是烟雨迷蒙,一无所见。太湖在各方面都像个海洋;在地平线上,湖水与块块的灰云相连。他们的船一直靠近岸边。他们前面雾霭之间,时而有一山顶或朦胧不清的小岛隐约出现。梁孟嘉看见牡丹的两眼现出抑郁不欢的神气,便悄悄走开,任其独自沉思。
第三天,云散转晴,他们已经到了太湖的东岸,岸上草木葱翠,农舍村镇,星罗棋布。孟嘉和牡丹可以用遐迩闻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们去游广福。丽日当空之下,红墙寺院,依偎在山腰弯曲环抱之处。
他们的船顺风南驶,到了苏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开花。
牡丹想起这是他们航程的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木铎下了船,正在湖滨那一带许多小亭子中的一个亭子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树绵延数里之遥,望不见边际。
牡丹低声喃喃自语说:“这是我一辈子顶快乐的日子。”当晚太阳灿烂的斜晖自湖上射出,奇异、柔和无限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鲜绿的叶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风,赋予花香一种湖水的味道。牡丹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静静的坐在那儿梦想,有时发出幸福的叹息。梁孟嘉很少看见女人那么感情丰富。
牡丹说:“像今天生活得这么充实。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长大,我就想到要过这种日子。你没法子想象我在嘉兴是怎么过的——监督厨子做菜,分派仆人们做事,向不喜欢的人说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个劲儿的盯住孟嘉。她的目光之中流露着热情,那种敏感,正是不肯虚张声势,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觉得自己过去好多日子也过得太不够充实了。
但是孟嘉的心里别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会儿。牡丹手在茶里蘸湿,在黑漆的茶桌儿上无意的乱画。孟嘉慢慢的,也很自然的,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都沉默无言。话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说出,但又消失于无形了。孟嘉似乎已然探查了自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