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觉得好有趣。他说:“你说找个男人好像买双鞋那么容易。”
牡丹不断对小孩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用的这是最原始的表示母爱的世界语言,这种语言始终没有人能写出来,而且写成什么样子的也不合适。
“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男人?”
“不是,我心里倒有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呦。”
素馨说:“姐姐疯了。”
孟嘉说他要到汉口去一趟,中堂张大人要他去看看汉冶萍铁工厂,那是张大人自己的工业计划。他要去至少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素馨有姐姐和母亲做伴儿,他很放心。
牡丹向他看了一眼,很富有意义的一眼,他一时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素馨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牡丹那样儿对你说话?”
“谁知道?也许她已经找到个意中人了。”
孟嘉看着妻子给孩子喂奶,一时陷入沉思。他从床边儿站起来,向窗子走过去,站了一会儿,听着外头黑暗的花园里干枯的树叶悉索作响。
素馨把大襟上的扣子扣好,他说:“到这儿来。你想是不是姐姐又要露一下儿惊人之举呀?”
孟嘉摇摇头,显得别有看法,微笑说:“也未可知。”
“你怎么个想法?”
孟嘉说:“听她说找到个男人像吃豆子那么容易,我真有点儿心中不安。我有一个想法……”他停住话,去点一根烟。然后又说:“我想她像个翅膀儿飞累的鹌鹑,很可能谁先来埋伏下,谁就会把她捉住。”
“我不相信。”
孟嘉又说:“她这个人是最不可预测的。她有好几次受到打击,都很利害。她从来没提过她在扬州的经过,我也从来没问过她。”
“一点儿也不错。她不愿提那一段儿——自然也是,我也不肯问她。但是她现在正在打什么主意呢?”
孟嘉说:“只有老天爷知道,就像我说的,她很像一个鹌鹑。在她和孩子玩儿的时候,我就从她全身上都看出来了。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只要找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而她喜欢一个男人并不难。你知道,她对男人有她的想法。就像那个打拳的。”
素馨说:“我现在还是不懂她为什么扔了你而硬是要那个打拳的。”
“事情就是那个样子。现在若说她又找到那个人而且和他见面儿了,我也不以为奇。”
“但是那个人杀了太太!恐怕还坐监呢?”
孟嘉说:“那是件意外的事,他并没真正动手杀死她。法官相信他的话,只判了一年半的监禁。牡丹走了以后,我找人查过。现在也许由监狱里出来了。你要这样儿看,那个人的身体健壮,一定很惹牡丹爱。所以牡丹若是喜欢他,嫁给他,生儿育女,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这是终身大事呀!”
“嫁给一个年轻、健康、强壮、浑身肌肉结实的男人,只要真喜欢他,而这个男人又能做个好丈夫,那也不算错呀?总之,咱们对那个人所知不多,还没办法判断。”
“我可以不可以问问她?”
“不必。到时候儿她会跟你说的。”过了一会儿,孟嘉又说:“当然,这是我的猜测而已。”
孟嘉过了几天之后走的。牡丹这时觉得心情特别的平静。她急于结婚,要有个家,孟嘉所想大致不差。她全部的感情都用完了,现在想安顿下来,就像翅膀儿飞累的鸟儿一样。她只要找到一个男人,她喜欢他,愿意嫁他,而那个男人又足可以满足她这个女人的需要,同样能养活她,又爱她,就可以了。她从对男人的经验里,已经学到了不少,现在她很清楚她的需要是什么。那个男人要老实直爽,要年轻力壮,也还够得上聪明伶俐。她从来没有发现有男人不喜欢她。事情难在要找的那个男人必须仪表好,身体健壮,人品可靠,收入可以过日子——就和父母为女儿物色女婿注意的条件大致相似。也就是安德年的太太说的那种做生意的实际看法。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强壮的男人,做她儿女的父亲。她的所望不多。
现在是三月底,西山上的雪正在融化。在很多胡同里,庭院中伸到墙外的乌黑的桃树枝上,细小粉红的桃花正在向外偷窥。在西直门外,有成丛的桃树,在春天潮湿的土地上处处可见,树的根底还有大块的积雪凝聚。在东四牌楼和东安市场,很多洋车夫已经脱下了老羊皮的皮袄,经过一整冬,上面已经沾满了肮脏的灰尘。虽然天气还是阵阵轻寒,但是富有之家的男女,出门时,已经穿上新制的春装。在街上偶尔可以看见有人坐着洋车经过时,带着成捆的桃花枝子,这是由西山带来了春的消息。
牡丹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儿去散步。她喜欢出去看这些愉快的景象,听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时的喊叫声,呼吸北京城快乐嘈杂中太阳晒干的空气。她心里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在寻找什么人。天是水晶般的碧蓝,居民的住宅和胡同里长而低的墙,是鲜明的米黄色,与深灰色的屋顶成鲜明的对比。这些纯正的颜色只有在清洁干爽的空气中才够明显。顺着哈德门大街走,牡丹有时看见一个骆驼队,由哈德门的门洞中穿过,背上驮着由门头沟运来的煤。
现在牡丹只须要有人陪伴,她才快乐。孟嘉离京在外,她可以自己用那辆马车。素馨一心照顾孩子,女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忙得离不开,素馨她妈也是如此。牡丹有时坐着马车到西直门外散散心,或是到前门外天桥去看看,那时还没有多少游人,一片冷清的光景。若想劝动素馨把孩子包好一同坐车出去,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带孩子坐马车出去那种种的麻烦,和出去一趟的益处比起来,实在是乐不抵苦。十之八九也是一路上母亲不转眼的看着孩子,来不及欣赏野外的自然风光。
牡丹单独去东四牌楼散步的时候儿更多了,在那儿她可以重新感受酒馆中往事的回忆。牡丹的一个特点是不耐烦注意细节。她记不住傅南涛的监禁到底多么长,因此以为他一定还在狱中。她喜欢出去到酒馆儿里坐,叫一壶茶,坐在那儿东瞧西望。
柜台上那个女人还认识她。她离开柜台,下来和牡丹说话。
“我们好久没看见您了。”
牡丹抬头看了看,微笑了一下儿。
“我到南方去了,刚刚回来。”
那个女人说:“您还记得您那位朋友吧?”牡丹的眼睛亮起来。“他现在出狱了。他来了三四次打听您呢。”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看来怎么样?还好吗?”
那个女人狡猾的笑了笑说:“他还好。只是我说您有一年没露面儿,他显得灰心丧气的样子。您等着吧,他还会从这边儿来。”
牡丹的脸不由得红起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儿来?”
“有时候儿在早晨,有时就在现在这时候儿。他总是叫四两花雕,跟谁也不说话,坐着不断往街上望,就像您这样儿。”
牡丹:“下次他来,你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告诉他在这儿一定会找得到我。我会每天这时候儿来。”
“他也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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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闲谈了些别的事情,那个女人又回到柜台上去。牡丹这时心里激动起来。她心想傅南涛坐了一年半的监,不知现在什么样子。她简直望眼欲穿,随时盼望他会进来。到吃午饭的时候儿,她忽然想起来必须回家。勉勉强强站起来,离开了酒馆儿。
她还没走到一百步远,正在进总布胡同口儿,听见有人叫:“牡丹!牡丹!”她转身一看,傅南涛正在人行道上飞般的跑来,一边跑一边躲避车辆。牡丹站定,等着他向她这边跑。她心想:“噢,会是他!”浑身觉得好舒服,简直乐不可支。等着他躲过了车辆,一边向他疯狂般挥手。
他跑到了,停下,把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看了牡丹一刹那,好像弄清楚不是在做梦。他的白牙闪着光亮。他立刻攥住了牡丹的两只手。
“你刚走我就到了。柜台上那个女人告诉我的。”他话说得结结巴巴,牡丹觉得他的两手还在发颤。
牡丹说:“南涛,南涛,我又见到你,好高兴!”
“是吗?”
牡丹端详了他一下儿。在上下打量他时,甚至一时显出几分冷淡。等恢复了正常,牡丹说:“当然我盼望你会来的。”
南涛说:“那咱们再回到酒馆儿去吧。”
牡丹说:“我现在得回家去,他们一定正在等我呢。我明天再出来看你,我们待一整天好不好?”
“那么我跟你走一段儿。”
牡丹让他陪着走进总布胡同,一边走一边听他说话。这算二人又再度遇着那样有节奏有弹性的矫健脚步并肩而行,这种脚步牡丹如今还是记得那么清楚。南涛把牡丹的胳膊用力拉住,他身子贴得她那么紧,一边走,时时膝盖碰膝盖。牡丹觉得这个男人会有力量把她抱起来飞跑的。
牡丹问:“你在监狱的时候儿想我不?”
“我只想你,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自由了,没人能管我了。”
“没人?真的吗?”
“没人。”
他们已经转进小鸦宝胡同,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这时只有他们俩。他站住,望了牡丹一会儿,然后用力把她抱住、把脸低下贴近她的脸,但是牡丹,虽然自己也越来越激动,勉强抑制住,对他说:“不要对我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南涛把手松开,放了牡丹的手,牡丹向后倒退了一步。他们俩的眼光碰到一处,然后又很自然的向前走。
南涛问她:“我希望你还没有订婚,没有吧?”
“没有。”
牡丹又再度觉得南涛的一只胳膊用力压住她,她只能一半往前走,一半拖拉着脚步。牡丹心里想南涛就是那个纯朴自然的老实人。她不承认自己爱他,但是他使牡丹觉得温暖,觉得得到了保护,她又想起他俩过去曾经在一起度过这样快乐的时光。
离牡丹家只有几栋房子的时候儿,他俩进入一个宽大横街。牡丹看见一条阳沟,立刻想起南涛曾经有一次照她的话跳下沟去。牡丹那淘气顽皮的想法又来了,又想试一试南涛。
她说:“南涛,你真是很爱我吗?”
南涛说:“你知道我是真爱你呀。”
“那么我叫你做什么你都听我的话?”
“当然!”
牡丹指着那条阳沟说:“跳!”
南涛立刻跳下沟去,自己又高兴,姿势又轻灵矫健,又很带有卖弄的样子。
他站在沟里说:“你看!”
牡丹大笑,幸而那条阳沟是干的。南涛用一只手按在地上,由沟里轻轻一跳而起。
他抱住牡丹问:“怎么样?嫁不嫁我?”
牡丹说:“我不知道。你看,后头有人。”南涛一回头,牡丹跑走了。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牡丹出去得很早。她告诉母亲和妹妹说和一个男人有约会。素馨注意看她,她穿了一件旧印花布上衣和裤子,故意的开玩笑把头发改梳成辫子。
素馨问:“他是谁?”
牡丹说:“不能告诉你——我就出去。我也许回来很晚。”
母亲很不放心,问她:“你什么时候儿回来?”
牡丹说:“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嘛。我若回来,自然我就回来了。若不回来,不用等我吃晚饭。这话还不清楚吗?”
素馨带有几分讽刺说:“很清楚了,我的姐姐。”
母亲还是以狐疑而湿润的眼睛望着。牡丹说:“妈,难道我什么事都要说个一清二白?难道我没有自由吗?”
母亲说:“谁也没说不许你有自由哇。”在上等社会的家庭里,未婚的女儿若不经母亲知道到何处去,是不许出去的。但是牡丹却是个寡妇。
牡丹又说:“好吧,妈。我去见的是个男人,不是个小姐。”
母亲说:“我也并没说什么。可是,孩子,你可别再莽撞。孟嘉不久就回来的。”
“妈,我自己也还没拿定主意。”
牡丹快步走向前院就出去了。
素馨说:“这就怪了,她昨天晚上回来时,我看见她脸上发红。吃晚饭的时候儿,她一直自己笑,她倒想遮掩。可是她今天这么个打扮去见个男人!我相信她现在是有所行动,一定。”
母亲说:“这一次我不能让她乱跑,不然会再自己遇到麻烦。你和我和孟嘉一定要照顾她。她若喜欢那个男人,我们在她父亲知道以前,先要相一相,然后我们才能答应。”
素馨说:“孟嘉走以前说她也许再和傅南涛见面儿。”
因为她母亲从来没听说傅南涛这个名字,所以她问:“傅南涛是谁?你见过他吗?他长的怎么样?”
素馨说:“我从来没见过。实际上,直到我看见姐姐的日记,我才知道这个名字。我知道的就是,姐姐厌烦了孟嘉之后,就老出去见这个人。姓傅的是毽子会的会员,还是个打拳的。”
“打拳的?这是开什么玩笑哇?”
素馨又说:“我不知道。他后来坐了监,孟嘉料想他已经出狱了。”
“为什么坐监呢?”母亲脸上显得好害怕。
“因为杀了他太太,我听说,是个意外。我们原先也没留意,后来孟嘉从报上看见,说他受审之后,判了一年半的徒刑。他并没存心要杀人,因为俩人揪打,女人自己撞在铁床的尖柱子上了。”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她不会说的。”
母亲越来越焦虑。
母亲又问:“那个人的家庭情形怎么样?”
“我们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在东四牌楼,傅南涛雇了一辆马车正在等着。他和牡丹是同时彼此看见的,当即喊着打招呼。傅南涛的脸上那么喜气洋洋的。
两年前,他们常在酒馆里,戏院里相见,有时候儿在露天的地方。现在傅南涛提议坐马车到玉河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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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很爽快的说:“随便你说吧。”
她进了马车,二人坐好之后,她向南涛打量了一下儿,因为她的确对这个男人不太了解。她过去不曾,而现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