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一定要到北京去。素馨也要你去,我了解她。你妹妹还不能说是绝顶聪明懂事。所以将来不管在她身前身后,我们都不能轻轻说出一句相爱的话。我俩要把这种情感深深地埋起来。同意吧?”
“同意。”
“那么我看见你嫁给别人心里才痛快。”
“你总是这么说。”
“本来心里就是这么想。”
牡丹望着孟嘉,陷入沉思。然后又说:“很久以前素馨对我说过。她说我不应当和你那么要好,因为跟你好,我就永远不愿再嫁给别人。”
“不错。我记得在你的日记上看见过。我真不知道将来谁是那有福之人哪?”
牡丹懒洋洋的把头向后一仰,叹了口气。她说:“过去完全像个梦。我的结婚——庭炎的死——我扶柩归里时在船上遇到你——我俩在桐庐的夜晚——傅南涛,还有以后那些事。然后,金竹的死——好在这件事已成过去。还有安德年儿子的死……好可怕的那几天的日子,最近几十天丢脸的……”她眼里充满了眼泪。
“好了。不要提了。都忘了吧。”
“整个儿就是一场梦,尤其是昨天晚上,看见你和德年。我相信我们的梦还没有完。”
孟嘉告诉牡丹那天早晨他做的梦,最后说:“你相信梦就是预示将来吗。我不知道我的梦是什么意思。你看,那个梦和我抽的签很配和呢。”
“大哥,我从来没听说你会进庙里去。”
“你看,我一听说你失踪了,也许落到了歹人手里,我又惊又怕,我非到庙里求神祷告不可。那时候儿,我才突然间明白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过去原来并不真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极力压制着这种感觉;这会很伤我的体面。当时我听见你出了岔子,我才知道你原来一直在我心里,你根本没有离开我的心,你在我心灵的深处。我要的,我需求的,只有你,没有别的。我万分恐惧,束手无策,在无可奈何之下,完全违反了我平时的信念,我去求神了。真的,我跪在佛爷前头哭,直到我的两个肩膀儿发颤。然后我抽了个签。写的是:
〖小舟急泛峡谷里,
成群虎狼啸野林。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最后两行是什么意思呢?”
牡丹说:“前几行似乎和我过去一个月的遭遇相合——虎哇,狼啊,鱼船哪。你是真去求佛保佑了?”
“我真去了。我为你担惊受怕,祷告到心都快裂了。”
牡丹说:“噢,大哥!”她的脸凑近孟嘉的脸。她闭上眼睛,疯狂的吻孟嘉,一边不断说:“答应我——只再一次——”
素馨回到家时,真是幸福快乐,灿若朝霞。她容光焕发,穿着讲究,十分高雅,这样丈夫才有面子。她的女朋友们来看她,说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姐,她听了,也相信是实话。父母都引以为荣,但是她,还是像平日那样斯文沉静,告诉父母不要说什么,免得姐姐觉得不好意思,或会有自己是多余的想法。他们住在苏姨丈家,因为苏家房子还宽绰,有多余的屋子,但是牡丹住在家里。素馨尽量待在自己家里,因为她回杭州的用意就是回家探望。她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他们——关于北京的情形,回家路上的情形,到高邮去的情形。她和一般得意洋洋的年轻妻子一样,她的眼睛闪亮,面上带着微笑说:“孟嘉睡沉的时候儿好爱打呼噜!”她说丈夫起床早,做事到很晚才睡。自己有一个丈夫谈论谈论,真不错呀!
新婚夫妇要接受好多家的宴请,有私人的,也有官方的,也要送好多礼品。由于她接到的礼品之贵重,使她一直不断诧异她丈夫不管在哪儿,都受人那么高看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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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宴会之中,一个便是奕王爷为庆祝牡丹平安脱险而设的。孟嘉打算设宴向王爷道谢,但是王爷坚持不肯接受,说他是行心之所安,并不是帮忙。已经做了一件善事之后,他还想做第二件。过去他一直想要和梁翰林深交,并且也真心十分愿意看见牡丹当面正式认他做义父。牡丹的全家,当然包括她父母在内,都被邀请到王爷的公馆赴宴,宴席设在西湖边上的别墅里。牡丹的父亲分明表示不肯相信会有此事,也不能了解他两个女儿突然的时来运转。他过去那么些年,一直做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钱庄的职员,但是现在由于两个女儿的关系,觉得命运对自己耍了那么多的花样儿。他穿上自己最讲究的一件长衫儿,十分兴奋,但又有几分觉得怪不好意思,怪不应该,在镜子前站直,叫素馨看看。
他问素馨:“你看怎么样?”
素馨向他打量了一下儿,觉得父亲样子很冠冕,自己脸上也光彩。父亲穿的是藏青的绸子长衫儿,这件衣裳非有重大典礼是很少穿的。只是现在因为自己发了福,穿起来稍微显得有点儿瘦。
素馨说:“您看来很好看。应当再套一件马褂儿就好了。”
“是个正式的宴会吗?”
“不是,是家庭请客。”
“那就不要穿马褂儿了。”
素馨说:“还是穿上吧。表示对人家尊敬。”
做母亲的说:“你难得让总督大人请次客呦!”
父亲虽然不愿穿,还是在劝请之下勉强穿上了。那件马褂儿的肘部有一点儿磨损。他已经开始出汗。素馨极愿意让父亲给自己增光。那时孟嘉正站在一旁,素馨就对他说:“你有一件马褂儿,爸爸穿上会合身。”
父亲脱下自己那件马褂儿说:“别让我穿上,怪滑稽可笑的。我就是我。”他又问孟嘉:“你看我怎么样?”
孟嘉是最不相信“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的人。他很滑稽的回答说:“不用太认真,完全是家宴。为什么牡丹还没好?”
牡丹从另一间屋里喊了声:“我就好了。”
素馨走进去看。她看见牡丹穿上她那件紫罗兰色的上衣,沿着白色的宽贴边。穿着非常合身,甚至她那微微下垂的圆满的双肩,更提高了线条的优美。牡丹知道安德年一定也会在座。两位小姐,也和别的少妇一样,都要打扮得显着比平常在家时更高雅。
牡丹问素馨:“你看我怎么样?”
素馨倒吸了一口气说:“美极了。”她常常爱慕姐姐的五官秀美,而自愧不如,觉得姐姐两只眼睛梦境般朦胧恍忽的神气,特别使男人见了感到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姐妹二人走出屋去。素馨穿着她所偏爱的灰蓝色衣裳,上面绣着极其精美的白色素馨花。孟嘉一见也倒吸了一口气。牡丹,穿着紫罗兰色的衣裳,看来非常像素馨——但是,是加上几分不可思议的完美风味之后的素馨。孟嘉心里这么想,觉得实在有点儿罪过。
他说:“你们俩真是一对漂亮的姐妹花。”牡丹向他很快的盯了一眼。在觉察到孟嘉这样分明的爱慕,不由感觉到满足和快乐。
筵席上,大家纷纷敬酒。首先是王爷向牡丹敬酒,正式认她这个干女儿。安德年显得极其忐忑不安。总督夫人仔细的打量这两位小姐——尤其是牡丹——心里想亲自会见这位闹翻金家吊祭大典的小姐,可是真有趣味。为了向中国海军和安德年达成搭救牡丹的任务表示谢意,于是又先后向双方分别敬酒。
安德年又以他习惯性的滑稽态度说:“我实在不敢居功。”但是他的快乐兴奋却无法掩饰。他几乎是大声喊叫着说:“梁大哥完成了所有基本的联系准备,并且察出了梁小姐的下落。该向梁大哥敬酒。”
安德年的眼睛向牡丹那边儿闪烁。素馨特别觉得有趣,因为她从姐姐口中知道了牡丹和安德年之间的一切。于是她用胳膊碰牡丹说:“姐姐,你应当向王爷和安先生敬酒。”
牡丹只好照办。站起来敬酒说:“我要谢谢总督大人和安先生。”她向王爷认真望着,然后又向情郎无限伤心的一瞥,干了一杯。
牡丹穿着那紫罗兰色的衣裳,那天晚上,特别显出一种凄苦之美。
回家之后,她哭了一夜。在筵席上看见安德年之后,觉得越发加倍的难以割舍,然后又想到德年死去的儿子和痛苦憔悴的太太。她以为再不能伤害那丧子的母亲。
牡丹觉得疲倦,仿佛自己是在放满谷子的桌子上赌博。不知是在什么不可见的地点,命运的手偏偏与她做对。她想到所有本来也许可能发现的事——倘若金竹还没有死;倘若孟嘉是娶了她,而不是娶了素馨;现在倘若鹿鹿还活着,倘若她能嫁给安德年,那个她认为最近乎她理想的男人,一个能完全了解她的男人——也是她最难忘记的男人。牡丹一向是个达观的人,而现在却觉得比以前伤心,也更觉得听天由命。她内心觉得万分的空虚。也许等她回到了北京,孟嘉和素馨会帮助她安排她的婚事。可是在哪儿能找到一个像安德年那么有风趣,那么像貌堂堂的男人呢?她有一种迷离失落之感。难道她本人有什么不对吗?
第三十章
什刹海畔的柳树开始枯黄,紫禁城后面煤山上的枫树正在争红斗紫,这时孟嘉和素馨回到了北京。素馨的身孕已经看得出来了。在很多宴会之后,她已经觉得劳累。
由于素馨极力敦促,姐姐牡丹已经和她一齐回来,现在住在妹妹家中。她知道有一条界限,她决不可以超越,那也是她和孟嘉商量同意过的。对于这件事,她也感觉到快乐,内心知道孟嘉依然爱她很深,因此也觉得满足。这也就很够了。因为孟嘉和她都以体面良心为重,二人之间的协定他俩都能严格遵守。由于孟嘉的人品严正,她倒越来越敬爱他,因此旧日的热情又恢复了几分。
那种关系要怎么描写呢?敬爱要止于何处?而情爱又始于何处呢?没有人知道,而牡丹却觉得那种情形甜蜜而愉快。对情爱一般传统的解释,是不得不接受。他们俩再不曾接吻,也不曾再有过肌肤之亲;彼此内心的了解,相互的敬爱,友情交好的气息,始终保持着,深藏在彼此的内心。再说妹妹素馨。倘若素馨疑心重,心狠毒,或是人下作,他俩一定会被迫陷入销魂蚀骨的热情漩涡。可是,素馨的头脑稳健冷静,从不糊涂莽撞,知道他俩以前原是情侣,于是完全以对社会人情应酬的那种从容自然,对待他俩。她,由于平静沉稳,由于知道持盈保泰的谦虚自重,赢得了所有亲友的爱慕。如果情形需要,她也会坚定不移,但是她并不杞人忧天。因为她完全对人信而不疑,反倒加强丈夫对她的亲爱。
孟嘉和素馨现在住在东院,牡丹住在正院,但是有好多次孟嘉和牡丹两人单独在一起。素馨已经怀孕数月,很不想外出。她有时候儿和孟嘉一齐乘坐马车出去逛街;有时候儿催着他俩一齐去,自己留在家里。这时候儿,孟嘉感到的痛苦之深,远胜于牡丹。曾经有多少次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嘴唇渴望向牡丹送上一吻。牡丹总是说:“不要,我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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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已经成了他们的游戏。每逢牡丹坐得离孟嘉很近,俩人的腿碰到了,牡丹觉得很热情时,孟嘉就说:“不要,我不爱你。”于是二人相视而微笑,这时二人的眼睛,二人的微笑,全把口头说的话推翻了。牡丹最放任的动作就是用手摸一摸孟嘉的胳膊,默默无言的按一下儿他的手。纵然有“勿超越界限”的苦恼折磨,他俩都是感觉到来自默契的力量。所以,在家时,俩人的眼光一遇到,不流露什么感情,已经不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一种超越理解的宁静,还有一种极为男女所未曾体验过的美妙的关系。
次年二月半,素馨的母亲自杭州来到北京。北京这儿一直等她来,但直到新年过完她才能脱身离家。再过二十天左右,素馨就要生产。她母亲现在不愿出去到城里游玩,只愿在家一直照顾素馨生头胎的孩子。现在准备迎接这个婴儿的来临,全家平常安安静静,现在则热闹起来。要预备多雇个女仆照看孩子,在漫漫的长夜,母亲和女儿也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女人喋喋不休的闲谈之中,出现了新生男婴健康的啼哭声。牡丹也和母亲和妹妹一样激动,她立刻就爱上那新生的婴儿,她内在潜伏的母性都显露出来。这是她第一个姨甥,她看着婴儿的眼睛,手抚摩婴儿的小脸蛋儿,哼哼着哄小孩儿,就犹如孩子是她自己的一样,有几个礼拜,她没有去做孤独的散步,那本来她认为是对她很重要的。孟嘉不和小孩子争,他现在的地位只是在三个女人意识的边缘上而已,倘若他对照料婴儿提供什么意见,担保是被笑为不值一听,立刻被她们堵上嘴,不由觉得自己是女人专长范围内的外行了。
母亲看见牡丹那么喜爱那个婴儿,她对牡丹说:“你怎么样,我还等着呢。”
这还是那好老好老的问题,重重的压在母亲的心上。牡丹没有说什么,但是深切的愿望却在心坎儿上翻腾。
牡丹说:“妈,我当然也愿要我自己的一个家,还不是和别的女人一样?”
一天,姐妹二人都在素馨屋里,素馨躺在床上,母亲对她说:“孟嘉在北京一定认得许多不错的读书人。”
“也得容点儿时间,咱们对孟嘉说。”
牡丹一边把孩子在胳膊上颠着一边说:“妈,您不用发愁。我会找到个男人的。”
牡丹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大胆,母亲和素馨不由得微微一笑。
孟嘉正好走进来。
孟嘉一看一家这么高兴,他就问:“你们笑什么?”
素馨回答说:“妈正说咱们应当给姐姐找个男人了。”
“当然。我不知道将来谁是那个有福之人。”
“我要好好儿想一想。”
牡丹兴高采烈的说:“你可不要管,我会找个男人嫁出去的。”她一直抱着孩子,一边用一个手指头摸孩子的小脸蛋儿,一边舌头在嘴里发出轻轻的喀喀的声音。她又说:“不用愁,我自己会找得到的。”
孟嘉觉得好有趣。他说:“你说找个男人好像买双鞋那么容易。”
牡丹不断对小孩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用的这是最原始的表示母爱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