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后,正巧皇后回座,德宗便拉着皇后问问下首众皇子及诸臣这事,武安王便独自举杯凝神细想。
此时三更鼓打起,武安王正要劝德宗摆架回宫休息,天空中却扬扬洒洒地飘起鹅毛大雪来,宫人便赶紧换了暖炉,加了炭火,德宗却放下暖炉,起身仰望着星空,不觉有些恍惚:“原卿,可还记得永业三年上元节的那场大雪。”
武安王的脸冷了下来,望着珠帘外的大雪,德宗斑驳的老手无意识地抓住御座的龙首,微颤了起来,慢慢地青筋一根根地暴起来。
德宗哑声道:“那年昭明宫的大雪比今年的大多了,朕记得那雪快没了膝盖吧朕还记得那地上的鲜血……淑琪的血流了一地,我还记得她的眼睛瞪着我,等出了神武门,一回头,她还瞪着我,还有我那可怜的芮儿……。”
皇后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那黑了心的窦贼,把孔妹妹和芮公主……。”
皇后的声音微响,身边的太监宫女早就慌忙挥手,四周的宴乐嘎然而止。众人皆知庚戌宫变中,德宗爱妃孔昭仪及其女轩辕本芮不及逃出,被窦英华折辱而死,且死后裸尸焚烧,极尽污辱之意。
德宗的眼瞳收缩,慈祥的脸猛然扭曲起来:“也许朕等不到亲手杀贼的那一天,但一定要让朕的儿子们杀回京都,将贼挫骨扬灰,复我轩辕的荣誉。”
武安王同群臣皆肃然下拜大声道:“敬诺。”
元庆四年的春天就这样迎着风雪姗姗来迟。
第一百九十一章 长是人千里(四)
我又回到了樱花林,可是这回樱花林中一片寂静,所有美丽的粉色花瓣凝在空中,我慢慢穿越前行,一经碰触,美丽的花瓣便化作粉色的灰烬,掉落于地化为尘埃。
远方有一个红发少年和一个大辫子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坐在樱花树下,含笑地摸着一册满是针眼的诗集。
“看看,那个可怜虫眼中的你?”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却见血瞳地撒鲁尔正坐在河边同我一起看着黑河里的倒影,他可能是刚刚摆脱恶鬼的纠缠,正微喘着气,使劲平复呼吸。
我这才注意到那河里的画面中,那少女的脸上不时拂过灿烂的花瓣,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她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五官,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空空的脸。
果然非珏从来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微笑地唤着他的名字,手刚刚触碰到他的身子,他便化作片片樱花飞舞,所有的场景全部化为樱花瓣漫天飞舞,渐渐那片粉红的世界化作殷红似血的粉尘,最后那个世界变作一片黑暗。
我一惊,使劲睁开眼,依稀看到锦绣伤心欲绝地伏在我胸前哭泣,哭红了一双紫瞳,反复地说道:“你这大傻子,为什么要去送死。”
白面具静默地站在她身后,他身后跟着个小孩子,那个孩子抓着他的衣袖,也带着个面具,对锦绣探头探脑的,像一个幽灵似的。司马遽在那里幽幽道:“别太伤心,林毕延还没有发话,许是有救。”
可是锦绣却没有理她,只是埋头哭,哭得髻落钗松,妆容俱毁,涕泣乱淌,连声音都变了,好像她很久没有这样哭了,好像她人生的支柱轰然崩塌。
“你把她放到那人手里,应该料到这个结局的,也许,你只是在难受,她居然爬回来了,”司马遽又忽地换了一种口气,“毕竟这回子,她死在他面前,便会永远留在他心底,你是彻底没希望了。”
锦绣终于有了反应,慢慢直起身来,止了哭,却对他回首吼道:“你闭嘴,像你这样的原家狗怎么会懂得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锦绣头上的黄金镶翠步摇被大力甩向那个孩子,那孩子吓得大叫一声用手挡开,然后逃开了去,而我则很混乱,不知这是永业三年的噩梦,还是现时发生的噩梦,因为我一直都不喜欢暗宫宫主,我讨厌他的嚣张跋扈,随意污辱我和锦绣,还有草菅人命。可是我怎么也无法醒来,对不起,锦绣,我实在太累了。
也许现实就是恶梦,恶梦也就是现实,我转世的这个世界里现实与恶梦之间本没有太大的界限,于是我选择闭上了眼睛,最后又选择回到了撒鲁尔的血河边上,沉默地蹲了下来,同他一起默默地坐在河沿上。
“咦?!你今天不逃了吗?”他喘着粗气,一边驱赶着拉都伊的恶灵。
我迷离道:“逃哪里去?”
“你不怕我了吗?”他驱散了一众恶灵,好奇地坐在我身边:“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迷茫地望着冒着血泡的血河。周围的恶灵似乎也跟着我平静下来,只是唱着忧伤的歌,在血河上漫无目的地漂浮,他看了我一会儿,也坐到我身边,同我一起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血河中我看到许久未见的前世,苍白的病房里,一个女人的脸更为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一个秃顶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煲着电话粥:“你别闹了,今天我老丈人要来,不能过来。”
“不管怎么样,她是因为你跑出去出事儿的吧,现在搞成个植物人,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医院了,她爹妈不同意拔管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喂!别发火了,乖,宝贝等我明天来看你。”
他刚挂完电话,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蹒跚地走进来,他立刻改了一脸悲痛地挽着一位看似眼熟的老者坐到病床边:“爸爸,你和妈身体又不好,这是最好的病房,颖她什么也听不见,你何苦再来呢。”
“俞长安,你给我住口!”老者暴怒地吼了一声,转而心疼地看着那个病床上的女人道:“颖儿啊,你什么时候醒来呀。”
我不觉怒火中烧:俞长安,你如何能够这样欺负人?
忽然我看到那个病床上的女人对我微一侧脸,对我睁开浮肿的眼,她那空洞的眼神对我说道:“回来。”
不错,我要回来,好好教训俞长安这个人渣,我向她伸过手去,血河的中心忽地裂开一个大口子,变成了黑色的漩涡,漩涡的中却是那个明亮喧嚣,车水马龙的21世纪。
身边的撒鲁尔大叫道:“你要到哪里去,不准走,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感觉我慢慢升起,飞向那个漩涡,我使劲甩开撒鲁尔拉着我的手,眼看就要回到孟颖一心向往的新世界。忽然有一个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木槿,你为什么还不醒来呢?”
那个人的声音很低沉,仿佛死了一般,“这几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所以累了,要睡这么许久吗?”
“别傻了,她不会醒来了,林毕延说了,她醒不过来,白优子只能保住她的身体不死,可是她的脑子完了,魂已然归去,”有一个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是那个司马遽,他使劲压低声音:“你这是在白费力气。”
我一下子进入了那具生活了24年的身体,噢,闹了半天,我两头都变成植物人了?
原非白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抬高声音:“你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
可是司马遽的声音却攸然近了。
“你这个只会误事的蠢货,”只听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完蛋了。”
原非白冷笑一声:“你且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还不连累?就因为她,我被你祸害这么多年了。”他恨恨道,“这个女人不像她妹妹那般娇艳迷人,可是她有点和她的妹妹一样,都是心狠手辣的毒花,迷惑男人的祸水,而你,好像就是喜欢毒花祸水。”
许久,原非白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了解她们姐妹俩?”
司马遽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粗里粗气道:“你怎么不明白呢,这个祸水是大理段家的财神爷,也是段月容的外室,还有了个娃,你若想收她威胁段氏,我可以理解,若是想破镜重圆,你是在自掘坟墓,无论你作哪般想,你发动你的门客去西域救她,还有这回前往汝州前线,老头子已经起了疑心了,若是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要完蛋。”
“你早知道她是花木槿,却瞒了我五年。你这个混蛋。”非白继续冷冷道:“我已经看在你没有告诉我父侯的份上,饶你一命了,你还要得寸进尺?”
“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不会连累暗神大人,我劝你莫要再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前方的身影霍然转过身来,天人的容颜朦朦胧胧,几不真切,他对暗神冷冷道:“不然,你莫怪我不念情分,撕毁合约。”
白面具滞了一会儿,尽量柔和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让她祸害段氏不挺好的吗?利用她对你的感情,来降伏段氏,这有多好……”
我有点累了,又想睡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木槿,别睡了好吗?”很久以后,原非白的声音又起,“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同你好好说说话,”他絮絮说着:“林大夫说你如果今天醒不过来,那就连白优子也没有用了。”
他似哽了许久,勉力出声道:“我不信,你只是累了,只是在生我的气,恨我同锦绣联手骗你,恨我移祸江东,恨我拆散你和非珏,恨我没能好好保护,恨我没有认出你来。”
我想开口,却无法开口,他的声音愈加清晰起来:“我想同你说说话。”
“我们该聊些什么呢?咱俩的缘分该从何时说起呢,”只听他接着幽幽地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在认识锦绣的时候,就去调查过你了,那时我心里想着,明明是一个父母生的,为何你比起你妹妹来又臭又小呢,除了嘴巴厉害点儿,一辈子也就窝在北边的小破屋子里做着浣衣刷粪的粗役,那时我只记得周大娘一直夸你会做一些奇怪的刷子来洗东西……洗得恁是干净。”
“只是我打小就觉得你是个油嘴奸猾的孩子,恁是不喜欢你,”他低沉地笑了一下,“也许你不信,我们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因为你小时候每年冬天总爱到咱们宛子附近转悠,你好像很爱摘西枫宛的梅花,为这个我没少生你的气,多少次想派人把你吊起来狠狠罚你,不过为了锦绣也就作罢了,后来你受了杖责,到西枫宛,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你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丽灵动,你看看,我从来都没有夸过你长得漂亮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可怜的非珏专门私自请人写信给父王,求父王为他主婚,把你许给他,可是我却故意半道上劫了这封信,然后使人送到果尔仁的手中,果尔仁自然震怒异常,狠狠地怒斥了非珏,于是他与果尔仁两人便生了异心,然后我便趁此机会修书给父王求纳你为我的妾室。”
“怎么样,你心中一定在想,我很坏吧?我总以为自己比四毛子更爱你,更了解你,更配得上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你哭,我自问总有办法保护娘亲,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在我手中断了气,我自问我了解锦绣,却无法给她想要的东西,任她飞向别人的怀抱,锦绣伤了我的心后,我便对自己说,从此以后绝不再对女人用真心。”
他自嘲地冷笑着:“可是老天爷却让我头一个就遇到了你,我明明知道你是锦绣和小五义托付给我的人,我应该好好对你,可是我却故意冷落你,不给你好脸色,你对我其实很好很好,从采花贼受伤救了我,解了我的毒,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有感激你,反而打你出气,因为我心底深处一直把锦绣的帐全都算在你的头上,然后我就害得你半条命也没有了。”
“你总是对我笑,我告诉你只有三十年寿命时,我以为你会像锦绣一样在我面前伤心地哭,可是你却只是苦笑一下,然后还是一直对我那么灿烂地笑着,那时我忽然觉得你的笑容很刺眼,为什么你一个整天浣衣刷粪的臭丫头可以笑得这么开心呢?”他的语气忽然一改,在那里冷冷地述说着,好像在说另一个人一样,“于你而言,好像这肮脏的人世上每天都有让你开心的事,我明明知道你是那样良善的一个人,却开始一肚子算计你,因为我想看看你痛苦的样子,我故意拆散你和非珏,甚至设计你爱上我,什么华羽宫灯,为哄佳人一笑,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地开始对着我脸红时,我就知道你万劫不覆地爱上我了,可是我不知道的却是……原来……原来我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然后老天爷开始了对我的惩罚,你终于发现了我和锦绣的事,你再也不对我笑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我的泪水汹涌滑落,开始想挣开我的手,想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远远的,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司马遽的声音轻哧一声:“没用的家伙,你是想气死她吗?”
唯有滚烫的液体滚落眼角,顺着颊慢慢流了下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去我的泪珠,有人轻轻趴在我胸前,悲伤地继续说道:“你后来还是走了,一想到你在战乱中受了那么多苦,被人欺侮,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就心如刀绞……”他万分苦涩:“木槿,你可知,这八年来我的心上眼上,醒着睡着,一刻也忘不了你啊。”
他剧烈地咳了起来,而司马遽似在低声地咒骂着。
我的脖颈间有冰凉的泪水滑落,混着一丝血腥味,他抚上我的脸颊,哀伤地轻轻道:“岁月一年一年过去了,你生还的希望越来越小,我却依然在幻想着,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天真得想着,如果上天肯把你还给我,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吃半点苦,我要让你天天对我笑……可是……可是直到看到你为了救我跟着撒鲁尔跳下去,还有在汝州战场上,你满身是血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过是第二个原青江,我该死地出版了那本花西诗集,这八年来,其实是把自己心爱的人往死里逼。”
“木槿,原谅我。”他颤声道:“我一直想对你说出这句话,你要怎么折磨我都行,只是,你莫要再离我而去了,我已经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求求你醒过来吧。”
从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原非白起,我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探索他的心理,今夜,我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答案却源于我对他的那丝傻笑。
以前我总是以为段月容是这个世上最疯狂的魔,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眼前这个天使一般的人,才是世上最深情,最痴迷,最疯狂的人,也许他一直以他的父亲为不耻,一直想做一个超越他的人,可是却无意间陷入自己作茧自缚的情网,终于成了比他的父亲更加偏执的人。
我一直以为他爱着我的妹妹花锦绣,却也对我多多少少有些特殊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