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
郝世进再仔细瞅了瞅,发现张秋萤虽然灰头土脸的,刚才一顿眼泪甚至在脸上冲出了两条泥沟沟,挺狼狈的。但细看之下,弯眉大眼小红唇,倒是比自己家里那些丫鬟们都要好看。当下就定了主意,再次回头看着郝世清大方道:“大哥,叫她给我做通房丫头吧,然后这事咱们就别追究了。”
再次听到这话,张瑞年脸色都青得发黑了,想要说什么,气息一急,倒咳嗽起来。张靖远连忙去扶着顺气。而柳长青面上虽一直淡淡的,却暗暗地握了握拳头,抿紧了嘴角。就是那郝世清,也是怎么都想不到他一开口居然还是说这个,鼻子都气歪了。围观的众人更是不屑了。
张宛如此时已经十岁了,多少懂了些事情,约摸知道他说的乃是有关女孩子名节的混话,当下也是气白了脸,张口骂道:“果然没家教,当真不要脸!”
张秋萤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通房丫头,但却有眼色,看自家人这个气愤劲头就知道这是对她顶顶不好的侮辱,当下着急起来:“郝世进,你再胡言乱语,我拼着不活了也要割了你的舌头!”
这话一说,张瑞年更加心疼,当下冷声道:“郝世清,我不与你在此混缠!回去告诉你老子,里正那里说理去吧!”说罢拂袖而去。后面张靖远矮身抱起张秋萤,柳长青和张宛如在后面跟了,自往村子里行去。
郝世清见事情到底没有压下,心中恼极了,伸手啪地打了一下郝世进的头,愤怒道:“你惹的好事!被人抓住小辫子不放!偏还是张家!自去跟爹请罪吧!”
郝世进见大哥一点也不帮着他,也犯了牛脾气,扭头就往村子里走,边说着:“我这就去跟爹说!定把她要回家!”
。
这边张瑞年一行刚回到家,张家大房的张丰年和其妻李氏听闻消息,也赶了过来。柳长青自然是挂心得很,却终究是张家一家要商量家事他不便在场,只悄悄和张秋萤打了个眼色,就回到了自家院里。
堂屋里坐满了长辈,张宛知吩咐老二下去煮茶候着大人差遣,然后就马上拉着张秋萤去了里屋,徐氏离出月子还差几天,刚才急得差点就不管不顾地出了门,被张宛知死死地抱住拦下了。
因着张秋萤上头有两个姐姐,老大张宛知更是温婉贤淑,知书识礼,做饭裁衣,针织女红是样样都拿得起来,又比张秋萤大着这么许多,所以平日里徐氏也没为这小女儿多操什么心,多半都是老大在带老三,在徐氏印象里张秋萤是这几个孩子中最好养的了。
而张秋萤虽然性子大大咧咧的,但粗中有细,聪明伶俐,还知道疼人。自从知道徐氏怀了弟弟,更是乖巧懂事起来。每日里虽然还是大半时间都跑出去玩闹,但忽然早起入夜两问安,先问娘亲怎么样,再问宝宝好不好。徐氏问过老大老二,竟不是她们教的。徐氏这才觉得小女儿竟是出奇地贴心。
再加上生下小儿子之后,这孩子知道自己没奶水,从柳公那里听说鲫鱼汤催奶,偷偷地撺掇着柳长青带着她夜里去偷鱼,自己月子里喝得这些个鱼汤,既是长青的人情更是她的功劳。
刚才听说了她被打,还是被郝家的人抽了鞭子,徐氏只觉得心肝肉一下子全疼了起来,眼泪当时就急了下来,就要下去找郝家人拼命。是宛知死死地拉住了,说着谁谁谁都去了,又说着月子里掉眼泪害眼睛,还差这几天千万别功亏一篑。恰好小儿子听到争执醒了过来,一阵子地大哭大闹,这才把徐氏拖了下来。
这边张秋萤看着大人们严阵以待的表情,忽然也领悟到自己打架这事儿似乎不能简单了结了,说不定就成为什么导火索,让素有嫌隙原本就关系紧张的郝张两家大动一场干戈,一下子心里生出了无穷的后悔来。
这边跟着大姐一进屋,看到徐氏歪在床头怀里抱着小弟弟,还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立刻更加难受了。眼瞅着徐氏心里又悔又愧,又急又怕,眼泪就掉了下来,张口就认错:“娘亲,我错了,我惹事了。”
徐氏看到她棉袄外面的罩衣破破烂烂的,还少了半边袖子,发髻散乱插着草叶子,还一身的土灰,再一细看脖子那里一道醒目的鞭痕,已经由红色变成了青红色,周边都肿起了檩子,一进门还眼泪巴巴地跟自己认错。这么一看忽然心里跟着闺女泛起无穷的委屈来,喊一声“儿啊”伸手搂过张秋萤就哭了起来。徐氏一哭,张宛知也跟着抽搭起来,小儿子一看都哭了,更是踢蹬着小脚跟着扯着嗓子嚎起来。
这堂屋虽然和里屋隔了两重门帘一个书房,但到底距离并不算远,这边娘儿几个放声一哭,堂屋里众人立刻就听到了动静,张瑞年气愤地将茶杯往地上一掼,铁青着脸道:“这郝家真真欺人太甚!”
这边张丰年和李氏其实也没细细地询问张秋棠怎么回事,张秋棠哭着跑回来报信的时候,李氏只是拉着闺女左瞅右看是否也挨了鞭子,听张秋棠边哭边说自己没事,说郝世进挥鞭子的时候,张秋萤跳到了石头上站在自己前面,所以是她挨了打。一时之间,还认为是张秋萤护着堂姐自己挨了鞭子。
再怎么也是自己亲侄女,一方面感激一方面也是心疼,立刻也跟着愤怒了起来。当下张丰年扭头就吩咐大儿子张靖远道:“去!现在就去!把咱本家的几位叔伯兄弟都给我找来去!”
李氏也跟着吩咐道:“托人快马给你三叔带信儿!让他也回来!”
张靖远一直站在那里想着些什么,闻言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一躬身行个礼说道:“爹娘、二叔,你们先别急,我有几句话说。”
张靖远自从中了秀才之后,不只大大地给张家长了脸,在家里说话也是越来越有分量的。张丰年和张瑞年见他开口,也就平稳了下心神,听他说些什么。
张靖远见默许了,当下就开口道:“二叔,今天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不外乎两个后果。一个是以小孩子打架为由闹大了,郝家当面赔个不是赔些银子这样了结;另一个么……”
张靖远顿顿又说,“却有些麻烦。二叔也听到了,郝家那二小子口口声声地喊着要三妹妹给他做……咳咳……当时那么多人听到了。两个孩子连着鞭子一起滚下了土坡,要说没撞到碰到挤到擦到,那也是不可能的。虽然孩子还小,男女大防没这么严重,但是这样那样地吵嚷出去,总是对三妹妹名声有损。”
张靖远见他们似乎是听了进去,继续道:“其实,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咱们张家跟他们郝家从祖辈上就有些过节,陈年旧怨的本来也淡淡消弭了,起码咱张家这些年是没故意寻他们麻烦。但是郝家却似乎不是如此。从铜锣湾买断水面禁渔开始,张姓人就得比别人多付些租子才能下水,对咱们本家更是付多少也不同意。由此可见,他们眼下得势其实是寻着机会要找我们麻烦呢!”
张靖远刚说到这里,张丰年看看张瑞年脸色不好,立刻就出言打断了他:“你小子越活胆子越抽抽,念书把气魄都念没了!合着就因为知道郝家人故意找茬子,咱们就得忍气吞声任由着他欺负?”
张靖远连忙躬身请罪道:“爹爹息怒,二叔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看着他们脸色缓和些才继续道,“刚才我把话扯远了些。我的意思是郝南仁这人不好对付,我恐怕这次不是咱们希望闹大了,而是他会借机闹大了!”
“此话怎讲?”张瑞年隐约觉得不好,立刻出口询问。
果然张靖远道:“假若郝南仁就依着他二小子的话,借着事关名节这由头将事情闹大,真要跟秋萤妹妹结亲,这便如何是好?!就算是娶做正妻,并不加以苛待,但是就跟泥菩萨一样地不冷不热供起来,然后三房四妾地娶进门,岂不是耽误了三妹妹一辈子!这岂不是对张家杀人不见血的报复么!”
张瑞年新换的茶盏,咣当一声磕在了桌子上,一时心头起了万千的头绪。
负荆请罪
且说张家二房。里屋里的娘儿几个在听到堂屋里开始商量正事之后,就在徐氏的手势中慢慢地收了声。徐氏裹着头巾奶着小儿子,悄悄地走到了与堂屋相邻的书房靠墙坐下,仔细地听着外头爷们说话。
张宛知知道她挂心这事,也不阻止,拿了个厚实的披风又给她搭了一搭。此刻听到外面似乎陷入了僵局,徐氏就在里面咳嗽了几下。马上张丰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书房里可是弟妹?弟妹可是有话要说?”
张瑞年回过神来,也开口道:“你不用出来,堂屋风大,有什么话你就在那说吧,大哥大嫂不会见怪的。”
徐氏听到自家男人开了口,这才搭腔说道:“方才靖远大侄子的顾虑,我也听到了,的确是这么回事儿。绝对不能让秋萤那孩子就这么说给他们家!必得不了好儿!”她顿了顿话风一转又说,“不过这结亲的事情,不是他一家说了就算的。他要真动了这个龌龊心思,想借着糟蹋孩子来报复我们老张家,我们也不能就由着他胡闹。”
堂屋里张靖远插话问道:“二婶可是有什么想法?”
徐氏直言不讳道:“就像方才靖远侄子说的,郝南仁那家伙很可能借机闹事,唱一出恶意逼亲。但是仔细想想,郝世进虽然年幼,可是他郝南仁的嫡子!老大郝世清乃是妾室所出,还自小就没了亲娘,虽说是由夫人一手带大,感情也算亲厚。但到底比不上老来子郝世进这么个心肝宝贝儿。”
“郝南仁要闹的话,必定会拿势装乔,断不会说要秋萤过去做妾,一定会说为了姑娘的名节娶做正妻什么的,然后打的主意就是三妻四妾地抬进门。我们到实在推诿不了的时候,就先给他放上话,逼着他二小子立誓,此生只娶秋萤一个,活不纳妾,死不续弦,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就不信他郝南仁敢拿着嫡传香火来开玩笑。”
徐氏说完之后,堂屋里静上了一静,接着还是张靖远咳嗽了一声接了话。
“二婶这么说也甚有道理,”他顿了一顿,众人知道他还有后话,都留神听着,果然他接着道,“只是既然是赌,就有输的风险。何况用来做赌注的是三妹妹的终身大事。其实二婶刚才的办法只能防得了君子,却阻不了小人。”
此话一出,堂屋内外又是一片沉寂。正是因为说的有理,让一件小事变得棘手起来,不追究不行,憋气且不说,更加的丢人,以后在村里不好看;追究也不行,得防着郝家借题发挥,耍弄奸计。
沉默了半晌之后,张瑞年表态说:“不管怎么地,这事情不能这么就完。咱不需要他赔偿金银,但是必须得让他登门道歉。至于他们假若提起结亲的事情,我就咬住了口,任他如何巧言善辩,我就是不答应。要理由多的是,什么令公子脾气火爆,什么俩小人性子不合,什么高攀不起类的客套话,总之就是不答应,他还能单方面做主了不成?”
这边里大人们继续商议,那院里急坏了柳长青。他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悄悄爬上了墙边的梯子,一直注意着看张家院里是否有人出来,终于让他看到了张宛如出门添水,立刻小声地将她喊了过来。
张宛如站到树下仰脸望着他,将听到的里屋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柳长青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待听完后摇头叹道:“张婶的说法的确是行不通。且不说世上有立誓也有违誓一说,就算是守誓也照旧有法子达到目的。一来他们可以小人些,栽赃陷害无所不用,最后退亲或者休妻;二来他们可以君子些,不给郝世进往屋里抬人,但是……”
柳长青脸一红,还是继续道:“但是可以在外面养着不给名分。照样该宠宠该生生,到时候认个干亲领回家中,照样可以上族谱传香灯。”
张宛如一听果真如此,立时急了,说道:“长青哥,我先回里屋将这话学给娘亲听,一会儿再来回你的话。”柳长青挥手示意无妨,让她快去。
结果张宛如刚刚绕过桃树,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接着里正的声音响了起来:“瑞年兄弟,瑞年兄弟在家吗?”
紧跟着郝南仁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逆子!给我跪下!”
张宛如和柳长青同时望了过去,只见里正已经走进了张家大门口。而大门口外,郝南仁手执藤条,绑子上阵,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门外跟赶集似的,似乎整个铜锣湾的人都闻风而动,聚集了过来。
张宛如见了这阵仗有点六神无主,忍不住拿眼去看柳长青,却见他身子一晃,脸色立刻就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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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张丰年、张瑞年都听到了动静,先后走了出来,迎上里正,往屋子里请。里正摆摆手,指指门口说:“大兄弟,我先不进屋了,这外头还有人哪!”
张瑞年刚向门口一看,一身褚红色绸衫的郝南仁就赶紧上前两步,抱拳作揖连连喊道:“张家兄弟,张家兄弟!今日犬子对令嫒诸多无礼,实乃郝某我教子无方啊!眼下我将他绑来负荆请罪,请兄弟尽管责罚,好给令嫒出气!”
郝南仁一番唱作俱佳,拉着长声含着感情,竟似戏台上的名角一般。而且还故意不将话说得清楚明白,只说“犬子对令嫒诸多无礼”。这句话细琢磨一下,还真挺说不清楚咋回事儿的感觉,有些不明情由的围观相邻当即就四下悄声议论打听了起来。
张靖远见状皱了皱眉,转身回屋子将张秋萤抱了出来。
此刻张秋萤已经洗干净了脸,换上了葱绿色琵琶衿丝绸厚夹衣,外披一件素绒绣花的藕色斗篷,用一根镂空雕花的桃木簪子斜挽了一个飞云髻歪在右侧,以免头发碰到左面颈部的伤痕。
围观的众乡邻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到张秋萤身上,自然一眼就看到了自左耳后沿着下巴落到脖颈子上的那道鞭痕。
张宛知已经挪了张酸梨木椅子请里正坐下,张瑞年先抱拳对里正行了个礼,这才语气低沉地开口道:“诸位乡邻街坊,本来小孩子聚到一处,追跑打闹磕磕碰碰实属平常。但是秋萤是个姑娘,郝家的小少爷一语不合就动了马鞭,给抽到了脸上。倘若将养不当,毁容破相留了疤,岂不是带累了孩子一辈子!”
柳长青已经自木梯上下来,来到了张家门口,悄然站在了人群外围。听到张瑞年这番话,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正待琢磨,那边郝南仁已经开了口:“的确是郝某平日里太过娇惯幼子,才会惹出今日祸事。刚才张家兄弟所言,实在是有道理。不过,郝某却觉得今日之事,也不一定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