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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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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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说:“卑职没有及时救援,卑职罪该万死!”

曾国藩望着跪在脚下的金松龄,虽叩头认罪,而神色并不紧张。曾国藩好一会儿没做声。只见他左手逐渐握拢,捏紧,忽然,猛地一下放开,喝道:“给我推下去斩了!”

这是湘勇建立以来,第一次斩自家兄弟,而且这首次开刀的竟是一个营官!台下五千勇丁和各级将官们一时全都吓蒙了。金松龄顿时脸色灰白,瘫倒下去,好一阵才醒悟过来。他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曾大人饶命,念卑职是初犯,宽恕一次,卑职宁愿挨一百军棍。”

曾国藩漠然看着金松龄,一言不发,蜡黄的长面孔阴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张将死老马的脸。罗泽南慌忙出队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个头:“曾大人,金松龄罪虽该死,但卑职当初跟他商议时,他并不赞同卑职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恳求大人饶他一死。”

罗泽南第一次在曾国藩面前叫他“大人”,自称“卑职”,使他心中一震。就凭着与罗泽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这样匍匐求情的面子,应该可以饶恕金松龄的死罪。曾国藩稍一犹豫,立即定了定神。不行!今天可以饶恕金松龄,明天就可以饶恕别人。犯了罪的人,一经讲情便饶恕,今后军中还能杀人吗?军法还有威严吗?倘若军纪松弛,今后不能成事,自己辜负朝廷之罪,谁来饶恕?他又一次握紧左手,严厉地对罗泽南说:“军中无戏言,既不同意,可以不答应;一经答应,岂可不践诺?”

罗泽南讪讪地退到一边。金松龄又叩头道:“曾大人,卑职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风烛残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儿,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分上,网开一面,饶卑职一死,金氏先人定会衔环结草以报。”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左手捏得更紧,汗在手心里流出,他咬了咬牙关说:“母老子幼,本可饶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军纪军风,不能因你一命而废弛,皇上之圣命,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许我法外施恩。今日杀你,实出无奈。你从小读圣贤书,带勇以来,我又多次开导,应当明白一身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的道理。眼下长毛肆虐,生灵涂炭,我是要一支荡平巨寇的劲旅,还是要一盘松松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担忧。”

曾国藩叫身边的亲兵拿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交给金松龄,说:“你看后交给一位信得过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松龄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原湘勇营官金松龄因犯军法处死,家中老母幼子无靠,每月由营务处寄银十两,直到老母去世,儿子成人时止。咸丰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于衡州演武坪

金松龄知已无望,把这张字条双手递给罗泽南,求他保管并督促营务处。罗泽南接过字条,抱着金松龄的双肩,低头不语,心里万分内疚。金松龄不待曾国藩再说话,便自己走下台去。五千湘勇看着这个场面,莫不又惊又惧。龄字营的勇丁们,更是个个脸变色,心发跳。站在台下大队伍中的曾国葆,早就想出来为金松龄说情,但一直不敢出面。国葆深知大哥的脾气,最厌恶在公开场合以私情干扰公务,也最怕别人说自己徇私。前几个月,国葆回家招募了一千团丁,按理可当个营官。国葆自己也以为这个营官是当稳了,但曾国藩偏不给他当,他心里气不过。曾国藩把弟弟唤进内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严才能军令严的道理说了一通,再又将这十个营官,一个个拿来跟国葆比,国葆也自认为不如他们,最后又给国葆讲了触詟说赵太后的故事,告诉弟弟无功而处高位并非好事的道理,这才把国葆说得消了气。曾国葆一直期待着金松龄自己的辩护和罗泽南的说情,能使大哥回心转意。看来一切都已无效,此时再不出面,金松龄就没命了。曾国葆硬着头皮,不顾一切地冲出队列奔上台来,“扑通”一声跪在大哥面前,喊道:“大哥!请你看在母亲大人的面上饶金松龄一死。”

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该杀的金松龄与自己死去的母亲之间有什么关系。

“大哥,八年前,母亲大人一天突发心绞痛,抬到镇上,已经晕死过去。亏得金大哥的父亲金老太爷,以祖传秘方竭力抢救,才回转过气来。金老太爷又将母亲留在家里,亲自煎药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后母亲终于转危为安。母亲很是感谢金老太爷的救命之恩,每年三节都叫我们兄弟亲自送礼,以表酬谢。大哥,倘若没有金老太爷的抢救,母亲那年便已故去了。恳请大哥看在金老太爷救母亲命的分上,宽恕金大哥这一次,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大哥,小弟求你了!”

说罢,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满脸都是泪水。台上台下官勇见此情景,无不恻然。

曾国藩听了弟弟的哭诉,半晌做不得声。一提起母亲,他心里就悲痛。早知金松龄的父亲救过母亲的命,他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待金松龄。这件事,国葆以前没说过,金松龄自己也没说过,他不觉对金松龄生出敬意来。但现在当着全体官勇的面,只因金松龄对自己有私恩便出尔反尔,饶他死罪,官勇将会怎样议论自己呢?威信怎能树立呢?军纪又何能整肃呢?不能收回成命!母亲已经死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责备自己了。为了湘勇今后的战斗力,为荡平洪杨的大业,松龄老弟,委屈你了,我是不得已才借你的头颅号令三军的。几十年后,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负荆请罪吧!经过一阵痛苦的思索,曾国藩释然了。他阴冷地望着满弟,严厉训斥:“曾国葆,此地乃湘勇练兵场,非白杨坪黄金堂,只有上下尊卑之分,没有兄弟骨肉之谊;只有军纪军法之严酷,没有私恩旧德之温情。你口口声声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诉说旧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坏朝廷法典吗?还不给我下去!”

曾国葆被骂得不敢回言,只得低着头走下台。金松龄彻底绝望了,闭着眼,任行刑团丁推着往前走。

最后,曾国藩又宣布:“罗泽南身为营官,不能正确判断敌情,轻率冒进,致使兵败,本应严办。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进捣一万长毛之老营,其勇气可贵可嘉。现革去营官职务,戴罪留营,以观后效。”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体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领略到帮办团练大臣的威严和军法的凛然不可侵犯。

当晚,曾国藩在赵家祠堂召见金松龄的堂弟金龟龄,要他挑选二十名团丁,护送其兄灵柩回湘乡,又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四百两银子来,要金龟龄代他送给金松龄的母亲,略表自己对金老太爷当年救母的酬谢。

三从钓钩子主想到办水师

衡州因为地处湘南,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阳出来,就显得温暖如春。那条秀美的湘江,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益发显得纤尘不染,一清到底,实在逗人喜爱,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不怕冷的后生子在江中游泳!江面上除开来往的货船、客船外,还有一种当地叫做钓钩子的小船,小船上只能坐一个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烟雨霏霏的时候,湘江上都布满了这种钓钩子。渔翁们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钓竿垂向水面,平心静气,等着鱼儿上钩。冬日和暖的江面上,没有风,水不急,钓钩子稳稳当当,如同用钉子钉死在水中。头上鹰击长空,脚下鱼游浅底,简直令人心旷神怡。这种南国冬钓的情景,与柳宗元笔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北方风味大异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渔翁们上得岸来,一手提着满满一桶鱼,另一只手扶着反扣在肩膀上的钓钩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阳晚”的典型写照。

曾国藩十多岁时,在石鼓书院从汪觉庵先生读过两年书,早早晚晚在湘江边散步,看着江上星星点点的钓钩子和站在其上的渔翁,觉得他们真是世界上无忧无虑最快活的人,常常不自觉地吟起《三国演义》开卷那首无名氏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个时候,攻读“四书”“五经”的烦躁厌倦之情,便会一时淡化,功名莫测的忧虑苦恼,也会得到片刻安慰:当么子大官,建么子功业,“是非成败转头空”,还是当个渔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军以来,曾国藩的脑中常常浮现出少年时代所艳羡的那种情景。多次想过,哪一天要抽空去当一天钓钩子主。怎奈湘勇草创,百事丛杂,没有一天空闲,且办事不易,心情郁闷,也缺少那份闲情。近一个月来,通过对泽字营、龄字营江西作战的奖赏以及对金松龄的处置,湘勇的训练效果大为提高,军纪也更加整肃,塔齐布、周凤山、杨载福等人常说湘勇可用。曾国藩近来心情略为舒畅些了。今天是一个艳阳普照的好天气,吃早饭时,他突然萌发了驾舟浮钓的念头。想起兵勇们到衡州四个月了,还从来没有放过假,索性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达后,大家都很高兴。

曾国藩带了满弟国葆,两个亲兵打着两只钓钩子跟着,沿着蒸水走到石鼓嘴下,亲兵把钓钩子放到水中。曾国藩打算钓完鱼后,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书院,尽管汪觉庵师已离开书院回到乡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牵动他的情丝。

曾国藩饶有兴致地将钓钩子划到江中,国葆也划着一只跟着他,两个亲兵在岸上等候。钓钩子上的渔翁看着逍遥自在,真正当起来却不那么容易。船并不听曾国藩的使唤,左右摇摆,弄得他常常站不稳,有几次晃动得大,连装鱼的桶都打翻了。国葆的处境,也不比哥哥强多少。曾国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马,不能安宁。一时想起过去在江畔的吟游,一时又想起在刑部时的审理案件,一时又想起好久没有去看岳父了。还有汪师,已二十五六年未见面,怕是早已白发皤然了吧!一时又想起,对金松龄太残酷了,其实不杀也可以。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静过,钓钩子也一直在晃动,鱼儿也很少有上钩的。他看看船头上那只小木桶,除几条瘦瘪的浮油子在窜来窜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叹了一口气:今生今世大概当不成一个像样的渔翁了。

正在这时,一艘大货船鼓帆顺流北去,船主并不知道这条小小的钓钩子上,居然坐着一位团练大臣,船过之时,激起的水波差点将曾国藩掀到水中。就在这个剧烈的颠簸当儿,他猛然想起,长毛凭着强大的战船,在千里长江上称王称霸,今后要与长毛作战,水师一定不能少,当不了渔翁,却可以当水师统领。是的,要趁着衡州有湘江、蒸水两条河流的有利条件,将湘勇的水师建立起来。水陆二军,齐头并进,那才是真正威风凛凛的曾家军。想到这里,曾国藩十分兴奋。

“曾大人!”呼声从岸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遐想。他回头一望,岸上的亲兵正对他打手势,示意他把船划到岸边来。

原来是欧阳凝祉先生前来桑园街看他,罗泽南打发人来喊。曾国藩当渔翁的兴趣已过,就是没有人来喊,他也准备上岸了,许多事急于要处理,渔翁不可久当。

曾国藩和国葆匆匆回到赵家祠堂,欧阳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涤生,你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笑容满面地说:“伯涵,还认得我吗?”

“呵哟哟,恩师驾到,国藩有失远迎。”原来这胖老头正是刚才在钓钩子上想起的汪觉庵,他仍用过去的表字称呼自己的得意门生。

“一别二十多年了,你老身体还这样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这几年常闹毛病。”汪觉庵拉着曾国藩的双手,异常亲热地上下打量,“胖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当了大官,与过去的穷书生完全不同了。”

曾国藩把觉庵师和岳父让进书房,亲手恭恭敬敬地给两位老人献上茶,望着觉庵师说:“岳父讲,你老离开石鼓书院,回乡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国藩一直想抽空到长乐去看望你老,总找不到空。到衡州四个多月了,没有一天清闲,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丢开一切事,去过一过几十年来想当个钓钩子主的瘾。”

觉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瞒你老说,刚才在石鼓嘴边垂钓,我又想起你老当年执鞭教诲的情景,恨不得明天就到长乐去看望你老。”对眼前这位青少年时代的恩师,曾国藩有着真挚的深情。

“老朽蛰居山乡,路途遥远,岂敢劳贤契枉驾。你今日的担子很重,有贤契刚才这句话,老朽心中已备感欣慰。”

“恩师说哪里话来。当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国藩至今未报,思想起来,常觉惭愧。没有恩师,哪有国藩今日。”

欧阳老人也说:“到长乐去看看老师,是应该的。我原拟明年春暖花开时候,和涤生一起到长乐来看你呢!”

“那就益发不敢当了。”汪觉庵高兴得开怀大笑。

“恩师一向不大到城里来,这次进城,有何贵干?”曾国藩问。

“我原不知在城里练兵的统帅就是你。”

“这是自然的。当年那个文弱单薄的书生,怎么也不可能与刀枪兵马连在一起。莫说你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没有想到过。”欧阳老人插话。

“话要说回来,”觉庵望了一眼欧阳凝祉后,又转向曾国藩,说,“自古以来,当统帅的也有不少书生出身的。远的如孔明,近的如郑成功,都是羽扇纶巾之辈。我以前的确不知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会来看望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出息了你这个人才,心里有多高兴呀!这次是亲家六十大寿,三番五次邀请,才在初五进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山,才知道贤契是今日的李邺侯、王文成了。”

“学生岂能与李泌、王阳明相比。请问恩师,你老的亲家是谁?”曾国藩笑道。

觉庵未开口,凝祉忙说:“汪师的亲家,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孙王世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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