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张奢侈。
今年可不同,江宁收复了,心腹大患摘除了,满蒙亲贵、文武百官,莫不异口同声称赞这是托了太后的如天洪福和英明调度的结果,且又逢三十大寿,应该热热闹闹庆贺一番。于是宫中上自慈安太后,下至有头面的宫女、太监、外官二品以上的大员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人人都备了一份厚厚的礼物。从初六开始,礼物便一担担、一盒盒地抬进养心殿后阁。慈禧先看一下礼单,她觉得稀奇的,便看一看实物,一般的便挥手让太监、宫女直接收起来。初八日起,宫中又唱起大戏,一连唱五天,初十为高潮。前前后后、宫内宫外紧张忙碌了十天,寿星自己也辛苦了十天。她的辛苦,是忙着看礼物,看戏,接受大家的祝贺。虽辛苦,但她异常兴奋。她想妹妹虽贵为郡王福晋,很多东西也未必能看得到,便兴致浓厚地带着妹妹到她的珍宝室去。
姐妹俩走出寝宫,进入一条狭长的巷子,走到巷子的尽头,又进了一座宫殿。宫殿不大,殿里摆着一个接一个的书柜。在一面绘着彩色山水图案的墙壁前,姐妹俩停了下来。慈禧叫随后跟着的太监对着壁端用力一推,居然推出一个门来。柳儿吃了一惊,想不到神圣的紫禁城内竟然有这等诡秘的暗室。慈禧带着柳儿进了门。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四周再没有门窗,光线和空气都借助屋顶的通气孔而来。房子里摆满了一人多高的木架子。
“这是什么殿?”柳儿问,她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前明留下来的密室。朝廷有什么机密大事,则在此殿内计谋。世祖爷、圣祖爷当年都用过,到乾隆爷时就再没有用过了。那年先帝一时高兴,领我到这间屋子里来玩,又把开启的暗号告诉了我。我现在就用它来珍藏珠宝。”
“姐姐,这太可怕了!”柳儿心惴惴地。
“知道了就不可怕。怕就怕皇宫里还有这样的密室,我们不知道,外人反而知道,那就可怕了。”走了几步,慈禧又说,“柳儿,我真不愿意长年待在这里,当年先帝每去圆明园,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可惜,圆明园给洋鬼子烧掉了。”
“花点银子把它恢复起来吧!”柳儿建议。
“是要修复的,只是前些年要对付长毛,国库紧。现在长毛灭了,是到修园子的时候了。”
说着说着,姐妹俩走到屋中间。慈禧指着四壁木架说:“这里面收藏着三千多盒珠宝首饰,全是他们这次送的,你今天也看不了这么多。这样吧,你信手到架子上拿下五盒来,这五盒就送给你。好不好,就看你的运气了。”
“姐姐的东西哪有不好的,任哪一盒都是稀世之宝。”
柳儿兴高采烈地看了好一阵子。只见每个盒子都是黄灿灿的,仅有大小之别,无精粗之分。柳儿随手拿了五盒中等大小的盒子,慈禧叫太监捧着,然后一道出了这间神秘的房子,重新来到寝宫。
太监把五个盒子放到案桌上。慈禧笑着说:“看你的运气如何?”说罢,自己动手打开一个。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一朵美丽的牡丹花。醇郡王福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比她后花园的真牡丹还要好看。她从姐姐手里接过,细细地欣赏。这朵牡丹的花瓣全用血红色的珊瑚薄片制成,四片绿叶子配的是碧绿的翡翠。那叶子雕得真好,对着窗户一照,里面细细的黯黑纹路都可以看得清楚。花瓣、叶片之间以头发丝般的细铜线连缀而成。柳儿越看越爱。
“把它别到发髻上看看。”慈禧含笑说。
柳儿把牡丹花插在左边发髻上,问姐姐:“好看吗?”
“好看。”慈禧很高兴,仿佛仍是一个十六七岁在娘家做女的大姑娘。“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
柳儿走到玻璃镜边。镜子里那位脸庞端正、身材窈窕的少妇,在牡丹花的衬托下更显得俏丽。
“插到右边去,可能会更好看些。”慈禧走到妹妹身边,把花插到她的右边鬓发上。柳儿看到玻璃镜里的形象更美了。
“姐姐,你真会打扮!”柳儿欢喜地问,“为什么插到右边要好看些呢?”
“傻丫头,你没看到你右边的头发梳得太紧了吗?”
真的,柳儿自己不觉得,经姐姐一提醒,果然发现右边是梳紧了一点,插上这朵牡丹花,就与左边显得很协调了。她不由得深深佩服姐姐目光的锐利。
柳儿打开第二盒。盒子里装了两支金钏,每个金钏上镶着八颗珍珠。金钏闪黄光,珍珠闪白光,交相辉映,甚是耀眼。柳儿很喜欢。打开第三盒,是一支纯金打成的凤簪。凤头镶以红珊瑚,凤眼里嵌两颗黑珍珠,凤嘴里叼一串光溜溜、紫莹莹的玉葡萄。柳儿爱极了。第四盒是一块花玉雕的蝴蝶佩饰。第五盒装的是一根珠缨。柳儿把珠缨提起来,立刻光彩四射。原来这是一根梅花珠缨,淡黄色的缨带上精细地结了五朵梅花,梅花的每个花瓣上镶一颗浅黄珍珠,正中是一颗直径半寸的白色明珠,两朵梅花之间以一个金环连结,环上镶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颗玛瑙,整个珠缨近半人长。柳儿心想,这根珠缨的价值决不会低于两万两银子。柳儿拿在手里,不忍放进盒子里去。慈禧看出她的心思,拿过珠缨,亲手把它挂在外衣纽扣上:“好啦,就这样挂着,不要取下来了。”
柳儿欢喜无尽,说:“谢谢姐姐了!”
慈禧将眼前亭亭玉立的妹妹看了又看,说:“这件外褂的花色不对,我再送你一件合适的。”转脸对一旁的宫女说,“去把僧王福晋送的那件褂子拿来。”
过一会儿,宫女捧出一件衣服来。柳儿接过,打开来。这是一件深紫色薄呢大褂,前胸后背各绣一朵很大的红牡丹,牡丹边飞着几只活泼的小蝴蝶。柳儿把自己的外褂脱下,换上这件。身上的牡丹花与头上的牡丹花恰好配合成一体,显得又娇艳又庄重。慈禧对妹妹说:“我于穿着打扮上,就是细微处也不厌精详。戴牡丹花头饰,就要穿绣牡丹花的衣服。你不管国事,比我有时间,更要注意打扮。要知道,女人打扮,不仅是给男人看的,也给自己看。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着也舒服。比如说我吧,我爱打扮,每天要花一个多时辰在打扮上,先帝大行了,我给谁看呢?还不是求得自己舒心。”
姐妹二人正说得兴起,安得海进来,低头禀报:“六爷正在外面等候召见。”
“母后皇太后呢?”慈禧问。
安得海禀道:“母后皇太后说,她今天有点不大舒服,六爷的事情,就由圣母皇太后一人做主。”
“你去请皇帝出来,我一会儿就去。”
“喳!”
待安得海出了门,柳儿吃惊地问:“六爷进宫来了?”
“是的,我要重新起用他。你这就回府去吧,过几天,我们姐妹再好好聊聊。”
当恭亲王奕䜣跪在养心殿东暖阁正中软垫上时,东暖阁东面墙壁边的龙椅上,已坐着九岁的同治小皇帝。南北两边墙壁前悬挂着两幅薄薄的黄幔帐,黄幔帐后面也各有一张龙椅。往日,南边坐的是母后皇太后钮祜禄氏,也就是慈安太后。北边坐的是圣母皇太后叶赫那拉氏,即慈禧太后。今天,南边黄幔帐后的龙椅空着,慈安太后未到。她对政事兴趣不大,身体稍有不适,她便不参加,慈禧太后则从不缺席。小皇帝登基已三年了。三年来,无论召见任何人,他都一言不发,如同一座木雕似的坐在那里。慈安不来,今天就只有慈禧唱独脚戏了。
“六爷。”黄幔帐后面转来慈禧清脆的声音。
“臣在。”奕䜣赶紧磕头答应。
黄幔帐后面的太后注目看着跪在垫子上的小叔子。有两个多月不见了,他显得消瘦了一点,然而正因为此,更加突出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儒雅开阔的气质。他极像先帝,却比先帝更添三分男子汉的气概。顿时,年轻太后又忘情地想起她早逝的丈夫来。略停片刻,她的声音变了,变得格外的柔和温馨,仿佛是当年与先帝对话的兰儿,而不是两个多月前那位用严厉措词指责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威不可犯的皇太后。
“近来过得还好吗?”
“这段日子里,臣闭门谢客,反省思过,所获良多。”奕䜣回答,声调里带着忏悔的味道。
“六爷,先帝龙驭上宾,将祖宗基业扔给我们孤儿寡母,外头洋人欺侮,内里贼匪又四处作乱,我们姊妹好难啦!要保住祖宗的江山,我们姊妹俩没别的能耐,只有内靠五爷、六爷、七爷你们这班亲叔子,外靠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批文臣武将,才勉强把这几年支撑过来。现在虽说江宁收复了,但捻子、回民的气焰仍很凶,祖宗江山还在危难中。六爷,你要和我们母子一条心呀!”
奕䜣听出了慈禧的话中之话,遂再次磕头奏道:“臣年幼不懂事,前向对两位太后多有冒犯之处,心里十分悚惭。近日重温列祖列宗的教诲,深感祖宗创业之艰难,两百多年来,江山维系不易。当此内忧外患之时,臣办事不力,有负太后重托,理应谴责。臣处周公之位而不能行周公之志,不仅将来愧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亦对不起臣僚百姓。臣心痛苦万分。”说到这里,奕䜣不觉失声痛哭起来。
奕䜣的表现使慈禧十分满意。究其实,她与奕䜣并没有多大的冲突,根本不是江宁城里的曾国藩想象得那样严重。
两宫垂帘听政后,奕䜣以皇室中的有功人员被封为议政王,食亲王禄双份,总领军机处,成为事实上的摄政王,权倾当朝。恭王府成了京城里除皇宫外的第一府第。一天到晚大门外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王府支出浩繁。这时,任过总督的岳丈桂良给女婿出了个主意:收门包。并说地方上的督抚衙门、两司衙门乃至府道衙门莫不都如此,否则,应酬的开支从哪里来?奕䜣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样一来,王府增加了一笔很大的收入。但时间一久,弊端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出门包,门包就有了数量大小之别。数量大的先得接见,数量小的往后挪。有的外官为了早得接见,不仅出门包,且贿赂门房,门房又乘机敲诈。到了后来,见一次奕䜣,甚至要交一千两银子的门包。这样一来,京师物议甚多。有次,安得海有要事要见奕䜣,门房不认识,开口便要他拿三百两银子出来。安得海说他是宫里的,门房说宫里的也要出。安得海不便说出慈禧的名字,只得打出三百两银票。过一会儿,门房出来说:“恭王事多,安排在五天后接见。”
安得海急了:“烦你再去通报一声,就说有要紧事,请恭王务必在百忙中见一下。”
门房笑嘻嘻地说:“那好,既有要事,再拿两百两出来吧,作特急安排。”
没法子,安得海咬紧牙,又拿出二百两来。
就这样,安得海见一次奕䜣,用去了五百两银子。他气不过,将此事告诉了慈禧太后。慈禧心里颇为不悦。
御史蔡寿琪得知官员们对恭王府收门包一事普遍不满后,向太后、皇上告了一状。慈禧将折子给恭王看。恭王看后,追问是谁上的。慈禧告诉他是蔡寿琪。奕䜣脱口而出:“蔡寿琪不是好人!”慈禧听后皱了皱眉头。
奕䜣既以摄政王自居,每议及军国大事时,便常常发表与慈禧观点不同的言论,而且侃侃高谈,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慈禧辩不过他。她心里嫉妒,深怕自己被架空。平时在后殿议事,时间一久,太监除给两宫太后上茶外,也给奕䜣上一碗茶。有次太监忘记上茶了,奕䜣讲得口干,顺手端起慈禧的茶碗一饮而尽。喝完后,奕䜣才知拿错了,忙赔罪。慈禧一笑置之,然过后想起,心里不是味道。
后来,奕䜣鉴于军费支出大,提出裁抑宫中开支的建议,慈禧同意了。她想到裁抑的是别人,不会到自己的头上来。一次,安得海到内务府去领餐具。管事的太监说,奉恭王命,太后的餐具一个月发一次,早几天才领过,这次不能发。安得海不做声。第二天御膳房给慈禧开餐,端上来的盘盘碗碗全是缺边裂口的。慈禧惊问是何缘故。安得海为泄私愤,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恭王如何克扣等坏话。慈禧听了很生气。
就这样几件事情,慈禧把它联系起来,暗自思考了很久。她认为奕䜣为皇帝的亲叔叔,又在辛酉年起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见识很高,才干超群,受到内外上下的普遍尊敬,且又这样胆大骄傲,不把她放在眼里,要不了多久,他会把她们母子当作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中,到时候,甚至会把孤儿寡母赶下去,自己做起大清王朝的皇帝来。他是道光帝的亲儿子,当皇帝名正言顺,而自己弄的这一套垂帘听政,本是祖制所不容的。慈禧越想越觉得可怕,必须先下手为强!这个处事果决、心狠手辣的女人于是先动了手。她加给奕䜣的罪名是贪墨受贿、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一纸诏命,将奕䜣所有的职务全部剥夺干净。
从本质上来说属于懦弱型性格的奕䜣,骤然遭此重大打击,措手不及。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大变动,想起肃顺、载垣、端华的被杀,想起执政三年来这位太后的手腕,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要保全权力地位,唯一的出路是真正彻底地跪倒在她的脚下,顺从她的旨意。趁着慈禧三十大寿的机会,他投其所好,送了一份重礼:一整套法国进口的妆具和一双绣花鞋。那双鞋子上每只都缀着一颗径长一寸的东珠。管事太监告诉慈禧,光这两颗珠子就不下于五十万两银子。慈禧对这份重礼满意。她今天就穿着这双举世无匹的绣花鞋,眼睛望着鞋尖上的珠子,一边欣赏,一边思索。
罢了奕䜣职务后不到几天,以惇亲王奕为首的满蒙亲贵,以军机大臣文祥为首的文武大臣便不断上折为奕䜣说情,认为他功大过小,不应受此严惩,且国步维艰,正赖他砥柱中流,罢掉他,于国家大不利。甚至慈安太后也来讲情了,说我们姊妹终究是女流,天下还得要靠爷们支撑着。慈禧对王公大臣的说情置之不顾,尤其对慈安的话气恼。她嘴里不说,心里鄙夷慈安没出息:“女流又怎么样?女流就不能做事业吗?武则天不是女流吗,有几个爷们赶得上她?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圣母皇太后的本事!”
心里虽有这个雄心壮志,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