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亲自给重孙子起名叫楚正,因为是正月生的,也是希望重孙子能够行得正立得端。因为楚正的出生,阖家人都长了辈分,楚溥楚渐等晋升成“老爷”,楚景楚晟则称“爷”,楚正自然就是大少爷。
楚正眉眼像王氏,轮廓却是地道的楚家人,躺在奶娘怀里睡得极香,两只小手攥成拳头,肉肉的,粉粉的,非常可爱。
楚晴很想抱一抱,可看着那么小的襁褓,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奶娘笑着告诉她,“姑奶奶瞧着,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托着背,胳膊弯架着少爷的头,不费劲儿。”
楚晴比划两下试探着接到手里,还没抱稳,就见楚正“哇”一声哭了。吓得楚晴连忙把襁褓还给奶娘。
奶娘伸手进去摸了下笑道:“是尿了。少爷聪明着呢,这是提醒人换尿布。”急忙抱了楚正下去。
王氏冲楚晴招招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两件小衣来,“我娘家侄儿的,正哥儿也穿过,你拿回去放在枕头底下,准保能生个男儿。”
楚晴顿时无语,这胎还没生出来呢就开始惦记着下一胎了,比周成瑾还着急。想是这样想,却仍是把小衣收着了。
回府的路上,楚晴在马车里跟周成瑾说起此事,周成瑾笑道:“其实也不用,下胎要还是女儿,咱们接着再生,生十个八个总会有儿子。”
楚晴气得用力掐他的胳膊。
周成瑾根本不觉得疼,反而顺势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柔柔地吻上她的唇,“儿子女儿都一样,只要是咱俩的孩子,我都喜欢,都会好好教导。”
晌午的时候他又喝了酒,嘴里的酒气熏得楚晴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正亲热时,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就听外面有个清朗的声音问道:“请问可是国公府六姑奶奶的车驾,我家主人相请。”
周成瑾跳下马车,沉声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答道:“六姑奶奶见了就知道了。”
透过晃动的车帘,楚晴看清了车下那人,心不觉提了起来……
☆、第168章
那个人她在妙应寺见过,是沈在野身边侍候的小僮,曾经端了热茶递过棉帕给她。
想必他口中的主子就是沈在野了。
楚晴敲一下车壁,轻轻唤周成瑾,“大爷。”
周成瑾回过身,对上楚晴心虚的眼神,唇角弯了弯,“别怕,有我。”
“是沈先生,”楚晴正视着他,“我过去看看。”
周成瑾了然,“嗯”一声,先帮她批好斗篷,将帽檐拉下,才双手揽住她腰身抱下马车。
楚晴走到小僮面前问道:“先生在何处?”
小僮面无表情地回答:“跟我来。”
周成瑾跟寻欢打个手势,扶着楚晴胳膊跟了上去。
街口左转有条小巷,走进深处,是家门脸极小的铺子,廊檐旁飘着青灰色布幡,上面写着“天茗茶社”四个字。
门是黑漆门,因年岁久了,黑漆已脱落大半,显出斑驳的木头原色。
小僮“吱呀”一声推开门,将楚晴二人引进院中,指了东厢房道:“先生在那边。”
望着紧闭的门扇,楚晴迟疑着挪不动步子。
周成瑾牵住她的手,上前叩响了门。
“进,”话语简短有力,是沈在野的风格。
周成瑾推开门,就瞧见长案后面端坐的男人,鸦青色的道袍,斑白的发髻,清癯的面容沉静如冰,眼眸深邃锐利,教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沈在野,楚晴眼眶又开始发热,咬唇自周成瑾身后转出,低唤一声,“先生,是我所为。”
周成瑾抬手揽住她肩头,“内人是一介妇孺什么都不懂,是我要她这么做的。沈大人有话尽可以跟我说,内人身怀有孕不宜久站。”
沈在野目光缓缓扫过周成瑾,落在楚晴身上。
几个月不见,确实丰腴了些,可也更漂亮,红润的脸颊纤细水嫩,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腹部略有隆起,应该月份不浅了。
大大的杏仁眼滚着泪珠,看上去几多胆怯几多内疚,还有想要亲近而又不敢的迟疑。
沈在野蓦地想起初次在家里见到她的情形。
彼时她不过十岁出头,梳着双环髻,穿条紫丁香的裙子,漂亮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眼中的孺慕与渴望展露无余。
这样乖巧漂亮的女孩谁不喜欢?
何况又跟沈琴交好。
所以,他递了笔给她,“楚姑娘习过字没有,写几个来看看?”
她临苏子瞻的贴,□□是有了,可笔形却太过拘谨,于是他就写了几个让她临习。再后来,沈琴病情加重,他代沈琴回复信件,看到她字体中的不当之处,忍不住去纠正,一来二往,竟写了数十封信之多。
普天之下,若论谁最得他的□□,除去她还能有谁?
沈在野眸中隐隐蕴了怒气,可瞧着她略微突起的小腹,冷声指了案前椅子,“坐。”
周成瑾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似有似无的情意,心里有些泛酸,可也松了口气,至少沈在野不会让楚晴陷入绝境。
他不怕动武,沈在野这样的就算有二三十个一起上,他也应付得来。
他怕得是,沈在野把楚晴篡改奏折之事捅到皇上面前。虽然五皇子信誓旦旦绝对有办法堵住所有人的口,可沈在野实在太得圣心了。只要皇上有一丝半点怀疑,自会有人用各种法子让楚晴开口。
看到面前这副情形,想必不用担心了。
周成瑾暗叹口气,对楚晴道:“你过去坐着,我到外面等你……不管有什么事,你一喊我就进来陪你。”
楚晴低低应了,等周成瑾出门,才慢慢走上前。
沈在野盯着周成瑾的视线慢慢落在她脸上,“没想到周大爷竟是位君子。”
楚晴低声道:“他人很好。”
沈在野再没接话,伸手推过来一张纸及笔墨,“写几个字我看看。”
楚晴犹豫片刻,提笔写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八个字。
沈在野凝神看了,指着反字,“这个写得不好,间架不稳收笔无力……不过能够写成这样,你下了不少功夫吧?”
楚晴不知道这话里可有别意,飞快地睃了他一眼才答:“这些年每天练一百个大字,未曾间断过。”
“难怪,”沈在野淡淡地道,“这几个字拿出去,别人恐怕都会以为是我写的……只是,国家大事岂是儿戏?你能改我这份奏折,还能改以后的不成?”说罢翻开右手,右手中指赫然断去半截,上面包了厚厚一层细棉布。
显然再握笔是不能了,就算学会用这半截手指握笔,写出来的字也不是先前那种字体。
楚晴愕然,惊呼一声,“先生!”
沈在野续道:“你只知周大爷与成王交好便犯下这欺君大罪,成王满脑子市侩经济岂懂治国之道?身为一代君主可不是赚几两银子就能当的,需得通今古,知四海,熟读经书,精通兵法。你想过没有,假如我朝在成王手中败落,你就是罪魁祸首。”
“我想过,”楚晴轻声回答。
“我没先生想那么长远周到,我只知道六年前废太子曾邀我一道赏花灯,是周大爷解得围,五年前太子又让我去他住所取配方,又是周大爷帮我躲了这祸。可是我家三姐姐跟七妹妹却替我去了,结果到现在,七妹妹仍嫁不出去……那个时候我的年纪跟沈琴差不多,先生可想过,倘若太子请了沈琴去赏花呢?先生还会希望他当国君,然后变本加厉地欺侮更多女孩子?”
“或许先生觉得家事不如国事重要,可我不行,如果我的孩子被欺负,我是定然要跟他拼命的,想必与我一般想法的人不再少数,试问被百姓唾弃的国君又怎可能称作仁君?”
“再者,我是女子不曾读过圣贤书也未曾写过时文,可天下饱读诗书的大有人在,精通兵法的也不是没有,只要能知人善用,为什么非得自己事事都精通?而且成王也并非不通文墨之人,银子多也不是坏事,至少家里有粮不用发愁吃穿。”
“这事是我的错,我愧对先生,可是假如能够重新来过,我仍然会这样做。”楚晴仰头直视着沈在野双眸,又说一句,“我愧对先生,可我觉得没有做错。”
沈在野沉默了许久,好容易开口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主张,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你回去吧,以后好自为之,切勿再做这般瞒天过海之事。”
楚晴点头,起身慢慢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下步子,“我替先生找个人吧,不是续弦,是想能有个给先生补衣煮汤的人……或者,或者以后我跟大爷奉养先生。”
“傻话!”沈在野浅浅一笑,“等我走不动了再说,”挥挥衣袖,“去吧。”
楚晴拉开门,正对上周成瑾焦急又关切的眼眸,适才压下的泪水忍不住又要往外涌。
周成瑾瞧见她红了眼圈,忙问:“怎么了,他可斥责你了,还是身子不舒服?”
楚晴摇摇头,主动握了他的手,“都不是,就是心里难受,我想回家了。”
周成瑾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咱们这就回去。”
寻欢在巷口东张西望,见到他们立刻赶了马车过来。
楚晴甫一上车就扑到了周成瑾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低低道:“先生断了手指,他的衣袖被墨染了好几处都没人洗,发须比上次也白了许多……以前在府里,二姐姐的衣裳料子比我好,首饰比我多,我都不馋,就是每次看到二伯父摸她的头,给她带糖人就觉得眼馋得不行……先生曾有个女儿叫沈琴比我小两岁,先生对沈琴几乎是有求必应,我常常想,若是我有哪样的爹爹疼爱,便是早早死了也甘愿。先生为讨沈琴欢心画了许多画,沈琴去世后,先生把沈琴的遗物尽数给了我……”
所以,她手头才会有那么多沈在野的字画。
周成瑾摸着她的头柔声道:“等过几年时局定了,如果沈大人愿意,咱们把他接进府里住,他学问好,说不定能给咱们带出个状元郎来。”
楚晴破涕为笑,先前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语地感动。听着耳畔强壮有力的心跳声,楚晴越发紧地偎住了周成瑾。
有了两桩喜事打头,今年的国公府喜事一件接着一件。
刚进二月门,明远侯府来报喜,楚暖也生了个小子。楚家跟魏家本就是亲戚,如今加上明怀远的事情,明氏对魏家更是亲热,厚厚地打赏了来报信的婆子,问道:“二奶奶身体如何,生产可顺利,孩子多重?之前听说好像是三月底的产期,难道是我忙糊涂记茬了?”
婆子忙道:“本来是三月底的日子,二奶奶不当心踩在冰上摔了一跤,不过母子都平安,都平安。”
明氏当即冷了脸,“怎么个平安法?是二奶奶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还是有人不希望孩子出生,我家五姑奶奶都怀胎八个月了,平白无故地会踩冰?打量着我们楚家都是傻子呢。”
“不是这个意思,”春寒料峭的天气婆子竟然热出一脑门汗,忙取帕子擦了擦,复又道:“说起来,都是意外……”
☆、第169章
“前天是大奶奶生辰,夫人赏脸在正房院摆了家宴。也是蹊跷,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候院子门口不知谁给泼了一盆水,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一脚踩上了。”
明氏冷笑,“身边伺候的都是死的不成?”
婆子道:“实在是紧急,丫鬟没拉住也跟着倒了,另外一个没反应过来。”
情知自婆子口中问不到什么实情,明氏不想多做纠缠,吩咐石榴,“五姑奶奶早产了,请大爷跟四爷给姑爷道喜。”
楚昊在京都觉得憋屈,去年楚晴成亲后就四处游历了,此时就楚景跟楚晟在家。石榴知道明氏的意思,这是让两人去找魏明俊讨个说法,赶忙使唤小丫头分头传话。
明氏稍缓了脸色问道:“二奶奶现在如何,小少爷有多重?”
婆子又擦一把汗,“四斤六两,虽小了点,精神挺旺盛,二奶奶还得好生休养些日子,我家夫人的意思是洗三就免了,等满月时再大办。”
四斤六两,比楚正足足少一半,跟个小猫崽儿差不了多少,怎么能见得了人?而且这当娘的还起不了身,洗三时岂不被人指指点点。
明氏理解魏夫人的做法,却无法接受,唇角带一丝嘲讽道:“亲家家里不办,我们可不能不表示,明天是一定要去探望五姑奶奶和小少爷的。”
婆子低头哈腰地道:“应该,应该,我回去就禀告夫人。”
明氏淡淡一笑,端起了茶盅。
待婆子离开,桂嬷嬷问道:“要不要去打个金锁?头先以为是三月,便没着急准备。”
明氏点点头并没十分在意,反正有福盛银楼,让伙计送来一只就好。她在琢磨着让谁去魏家。
按理应该由文氏这个嫡母出面,可文氏自楚晚过世后脑子就有点疯疯癫癫,而且她素来没把楚暖看在眼里,谁知道能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
谢姨娘是生母,但哪有姨娘出门做客的?
王氏还在月子里,楚晴也不成,挺着大肚子……
唉,少不得还是要她亲自跑一趟,明氏扶额,应该早点把施家姑娘娶回来,这样四房院有人打点,她也多个帮手。
明氏静思片刻,让桂圆收拾出一大包药材来。
当天夜里,楚晴也知道了楚暖早产的消息。
周成瑾没敢说当时情形如何地骇人,楚暖生完孩子差点没了气,连灌了三碗参汤才吊出一线生机,也没说明远侯府没来得及准备奶娘,孩子只能喝米汤。
更没说魏明俊一下子发了威,连夜审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好几人打得只剩半条命。
楚晴只当是楚暖自己不小心,并没有往深里想,听说明氏要去明远侯府探望楚暖,也叫问秋收拾了几样药材和几身亲手缝制的婴儿衣衫,又选了块碧玉雕成的西瓜送给小婴儿。
周成瑾寻个借口找到问秋,吩咐道:“找寻欢再备些礼,你带四个婆子去,回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个儿掂量着些。”
问秋连声应了。
第二天,问秋在门外看到一大车东西和四个威武雄壮的婆子差点傻了眼。知道的以为是送洗三礼,不知道的还以为去耀武扬威专门找茬呢。
直到到了楚暖的住处,问秋才明白周成瑾的用意。
屋子里满是药味与血腥气,许是想散味儿,靠北开了半扇窗,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可屋子只点了个尺许大的火盆,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
炭还不错,闻起来像是银霜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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