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棚中央,摆着一个偌大木桶,一进凉棚便能闻着散发出的阵阵酒香。
有仆人取了碗,用木瓢舀了一碗递到王之源面前。
王之源看了那自我陶醉地唱歌的人一眼,这是李家的第二子。
李家和他们所有人不同,李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祖上曾出过大儒。
李家在学术上名头不小,但家境却不算殷实,虽然不至于潦倒,到了这一代也称不算富裕,李家临老才得一子——李浣。
一家人都对李浣金贵得要命,集一家老小溺爱,也养成了李浣一种“小爷最大,陛下次之”的性格,好听点叫做不羁,实在话却是不懂察言观色,也不通人情世故,所有的事全凭兴趣而为。
这会众人都在低头斟酌着自己今夜的应景诗,李浣却是一个人放肆地喝着酒,高声吆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狂放不羁。
平台处,有人熄灭了篝火,无数男男女女开始拿着火把载歌载舞,这边李浣也来了兴致,踉踉跄跄地起身,随手抓了一只插在地上的火把,加入到载歌载舞的人群中。
人群里渐渐多了几个美艳女子,打着淡墨,似乎是那些乐坊捧出来的台柱子,李浣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地走过去,那几个女子却早已被一群满是酱油香料味的男子围在中间。
“牛嚼牡丹!”李浣气恼地大骂着,却也无可奈何。
众人跳得更欢了,李浣衣冠不整在人群中跟着起哄,还不时朝正坐危袂襟的刘安静等人大笑着唱道:“今夕何期,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跳得累了,李浣便跑进凉棚,如喝凉水般咕咕地灌一通酒,用袖子一抹嘴唇,又跑回到载歌载舞的人群之中。
李浣挑得正欢,忽然看着一个男子抱着截硕大枯木从山下上来,看打扮似乎也是一介书生,但李浣从来没有在天关城见着过这个人。
李浣暗笑那书生傻气,罗家每年都要拖几牛车的木材上山,“集薪”也不过是走一道过场,意思一下而已,哪里见过这么酸腐实在的书生,抗着小半根木材上山,没累个半死已经算万幸。
那书生抱着木头艰难地挤在人群中,口中不住地吆喝着:“让让,请让让……”
众人跳得正起劲那里会乖乖听话,压根没有人理睬这男子。还是李浣上去搭了一把手,两人一同合力抬着木材往火堆中间挤。
李浣半曲着腿,弓着腰忽然一声大喝:“着火啦!”
周围众人连忙让开,发现自己被捉弄了,又骂骂咧咧地继续跳舞。李浣拍着手上的木屑哈哈地笑着,对那些人的“问候”浑不在意。
李浣发现这男子手臂上还套着个花环,正四下张望着,似乎是在找着人。
那书生装束的男子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的人也玩得不亦乐乎,这才向李浣道谢了一声,将手扩成喇叭状问道:“月娇姑娘来了吗?”
李浣拈起酒和汗水混在一起的汗衫,往里透着风:“你也是天仙子的拥护者?雍锦坊的牌子在那里挂着呢,她第二个出场。”
“那就好,我随便逛逛!”书生说完便拍着衣服上的泥土施施然地走了,李浣醉眼惺忪地发现,刘安静所在的凉棚众人脸色都变了,反正他也跳高兴了,跳累了,他便又摇摇晃晃地钻进凉棚,大呼着痛快。
旁边有人用胳膊肘问他:“刚才那人和你说什么来着?”李浣心随口答了一句,反问道:“你咋不想你的诗词了,你不是说要献给天仙子吗?”
“不想了!有那怪物在,我懒得现这个眼。”
“怪物,谁啊?”
“还能是谁,就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人呗,据说他就是写一诗、一词、一曲的家伙,今夜月娇姑娘不知又有什么惊人之作问世。”
李浣笑道:“刚才那人除了一副好皮囊,看不出来有半点修养。你我写词曲时候用的淘墨水也都比山顶上的酒还多,何至于被一个才开始写诗的家伙给唬住?”
“是啊,人家就写了一首诗,又将词谱成了曲,你就拍着桌子说要向他请教。‘若是可以,宁愿做先生书房里的一条狗’你这话还在我耳边回响呢,现在又看不起人家了。有这样的怪物在,我不去丢人现眼……”
“宋钰?他就是宋钰?”李浣忽然跳了起来,也不再说话,跌跌撞撞地跑出凉棚,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地寻找着。
第三十八章 思无涯
宋钰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月娇的身影都没见着,横里却跳出一个鹅黄色身影:“嗨!好巧。”
秋兰巧笑盈兮地拦在宋钰身前,眼中含笑地注视着他。宋钰可不相信自己身上的某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魅力在不知不觉间征服了这小丫头,这毒舌的女人还不知要说一些什么难听的话,所以他略微点头应了一句便要绕身而过。
“别急着走啊,知道你喜欢我们小姐,我特意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呢。”
“抱歉,我早就不喜欢她了。”宋钰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小孩子过家家时候说着:我要娶你二丫做我媳妇儿一般,严肃得近乎滑稽。
秋兰一把拽住急于离开的宋钰,那意图十分明显:你想走,我就偏偏缠着你,急死你。还得意地皱着鼻子笑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吧,先前在山下的时候柳大哥送了小姐一束花环,全是用芍药和馨兰编织而成。咦……你手上也拿着花环啊,难怪送不出去,这样廉价的花满山都是,人们都不屑替它们起名儿,而且还……编得太难看了一点,比秃尾公鸡还要难看。”
“反正不会送给你,你放心。”宋钰小心翼翼地护着花,担心这丫头将自己花环弄坏。
秋兰却不接话,自顾自道:“小姐收到花环的时候笑得可开心了,一直戴着头上没舍得取下来,而且老爷似乎也默许了他们俩的事。昨夜花司长被夜叉杀死在花府这事你该知道了吧,如今柳大哥理所当然地做了城卫司司长,整个天关城的人都在他庇佑下生活。”
“可惜他不会娶你!”
秋兰仿佛是被踩着尾巴的毒蛇,眼神刹那间锐利得如同刀子直直注视着宋钰,声音高亢而尖锐地喝叫着:“穷酸,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秋兰!”身后传来一个微微愠怒的声音:“死丫头,嚼什么舌根呢!”罗雅丹头上戴着花环从人群中挤过来:“我家丫头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也许罗雅丹认为自己这是在向宋钰道歉,但宋钰却没有听到半个敬语。
对这样生来便拥有无数财富,看所有人都觉得对方矮自己三分的人,宋钰从来都是敬谢不敏。
宋钰嗯了一声便要离去,不想跟随着罗雅丹的柳未寒上前一步,刚好踏在宋钰将要落脚的地方:“就是你写出‘北国佳人’‘天仙子’的?也算有些才情,不如到城卫司来帮忙,我那里倒还差一个白案师爷。”
宋钰心中一惊,如今的柳未寒便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言语间锋锐到令人不能直视。
所谓白案师爷,实则上就是腾抄文件的下人,不过是称呼上说得风雅了一点。
“一朝得遂凌云志,敢笑天下不丈夫。柳司长好大的官威,只怪花司长早死了一天,见不到柳司长这雄姿英发了。”一席话说得柳未寒哑口无言,逢四早上柳未寒并道明来意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机遇来了,心中震惊于逢四尽然还和杀手夜叉有联系,但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逢四的请求,甚至他还强行扣留了拿着城主手令,要想启动“天罚”的花府家丁。
花司长不死,如何能轮到他上位?
柳未寒攻经史通权谋,更能善于抓住机会。昨夜他几乎没有露面,但无疑是最大的赢家,翻手之间就将天关城最大的武备力量给挠在手中。
柳未寒微笑着注视着宋钰,耐心地等宋钰将话说完才道:“你的才情无可厚非,正好家父和周大家相熟,今夜也将周大家邀请了过来,不妨一起过去坐坐,新老一辈,天关城最有才情的两个人会晤,必然有很多共同话题,也促成一段佳话。”
“对不起,我有事!”平心而论,柳未寒以前所表现出来的涵养以及气度都要比刘安静等人强上不少,甚至是非常优秀,深得鸿儒的那种谦卑温和。
好涵养的人,不是大伪即是大善。
而对于宋钰来说,他所不喜欢的人,不是大伪也是大恶,更何况现在忽然又这般的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心中暗自嘲弄着:“杀手和鹰犬在一起说着诗词歌赋的事,哪有那么多的风流好讲?”
柳未寒始终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就算被宋钰拒绝也还不放弃地说道:“先生可以考虑一下。”
宋钰没有理会也没有任何回答,只是转身又钻入人群,只是从嘈杂的声浪中隐约传出宋钰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最后声音渐渐被鼎沸人潮所吞没,宋钰最终没有找到月娇,现场氛围也不容许他再找下去。
李浣呆呆地看着淹没在人群中的那个背影,心中震撼全写在脸上,宋钰念第一句诗的时候他刚好从人群中挤过来想要和宋钰打招呼,宋钰在人群中寻人的焦急以及吟诗时候那漫不经心的随意都被他捕捉到,所以他相信宋钰吟诗的时候是临时起意,却又没有多加思索地就吟了出来:“妖孽啊!要是我老爹见过宋先生才华,他还好意思逢人就夸我是天才,小爷我自己都觉得丢人。”
跳月节从落黑就已经开始进行,如果有月亮,这会应该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今晚的压轴好戏也即将开始。
一个胖子上台讲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无非就是秉承北域气运,天关城更是北域帝国聚财之地,祝愿大家多发财、多生儿子之类的话。
这就是天关城的首富——罗天舒,宋钰忽然发现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宋钰发现自己居然认识这个在天关城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
随后极少露面的柳城主也上主席台来啪啪地说了一通,念了一篇祭天地的拜文,随后将拜文当众焚烧祭拜天地,然后鼓励那些仕子清流等多写出一些可以流传于世的佳作。
这样的话宋钰听过无数遍。
跨越时空,人类的进程中似乎从来没有少过这样的话语。
伴随着司仪的一声开始,人群轰然沸腾,篝火再次被点燃,浓妆淡抹的女子开始登台献唱。宋钰注视着退下舞台的那个胖子有些意外,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罗天舒尽然是这副尊荣。
十根手指上那足以闪瞎所有人眼睛的金戒指,无不在向人昭示着三个字:爆发富。
宋时关临死前都还念着这个人的名字,原来不过是十足的爆发富,而且自己阴差阳错地海将这个人在城门口救了下来。
宋钰严重怀疑罗雅丹究竟是不是这胖子的女儿,这父女两人间完全没有一处共通点。
宋钰的目光随着罗天舒的方向移动,果然看见了跟随在身边沉默不语的那个车夫,既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古井无波,手中那根马鞭倒是挺新的,鞭身泛动着青光,显然是在上面浸泡有能最大加强韧性的腐狼油:“被这鞭子抽在身上,就算是我也只会剩下半条命。”
宋钰心中想着,心中不觉也打着冷颤,那个冷冰冰的韩寒可是面对三个最擅长配合进攻的杀手下还游刃有余,自己一人和他交手,恐怕一样会讨不了好处。
石头若有所觉,遁着宋钰目光回望过来,然后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算是一种善意之举吧。罗天舒察觉到石头的异样,也往这边看来,一样看见了宋钰,也将那匪气十足的话给记起,“在下吴立,江湖人称夺命书生剑”。
罗天舒要上前和宋钰打招呼,石头立即阻止道:“不用如此,当心弱水。”弱水在今早上便齐齐撤回了罗府的眼睛,那些杀手不可能忽然醒悟就此作罢。
撤去眼睛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完全掌握了罗天舒的行动,不需要再在这上面浪费人力,石头最初以为是因为花司长的死让弱水改变了策略,但随即一想却觉得不可能;第二种也是基于第一种可能的衍生,弱水在筹备着雷霆一击。
弱水窥视罗家的财富是意料外的事,甚至古怪得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弱水势力遍及整个大荒,北域的夜阑帝国也只是这大荒中的一小部分,天关城这一点点的利益,完全没必要看在眼里。
动机越不明显,罗天舒越是感到忧虑。隐隐猜到弱水的真正目的,恐怕是冲着那传说中的宝贝来的。
人群的鼓掌欢呼将宋钰思绪拉回到现实中,宋钰都没机会去仔细听刚才那女子唱的究竟如何,已经有第二人登台。
周围众人顿时呼吸一紧,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徐徐走上舞台,也许是头上那微微倾斜的发髻,又也许是因为她在夜风中略显单薄的身子,总让人升起一种想要好好爱怜的感觉。
踏破铁鞋无觅处。
正找着月娇,月娇便出现在宋钰视线中。
第三十九章 沦陷
“天仙子!”人群中不知道谁叫嚷了一声,舞台下就如油锅中滴入清水一般哗哗地炸裂开来,有人开始争先恐后地朝着舞台爬去,罗家的护院早就抓着木棍围成一道人墙,所有的人都被这些五大三粗的家伙野蛮地推了回去。
宋钰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根本由不得他自己意愿。
就宋钰知道,前世那些足球流氓之类的事件发生实际上仅仅是几个人的闹事,但是这种情绪就像病毒一样迅速朝着四周扩散,很多足球流氓的小事件及这样被酝酿成大事件。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种有意思的对抗中,罗家就算是一个下人平日里也是高不可攀的,今天难得有这种好机会自然乐意凑一下热闹,后面的拼命推着前面的人往更前方冲撞。
这些罗家护卫自然也早有戒备,所有人都半蹲下来,相互拽着左右两边同伴手中的棍子,然后抵死不让半步。在抵挡了一会,终于还是挡不住所有人对天仙子的热情,眼看着人墙就要被冲垮,忽然有人打着呼哨,那些护卫一听之下齐齐向后退了半步,这是罗家护卫主动退后的半步,露出刚才被众人踩在脚下的一道水槽。这水槽是罗家围绕着舞台凿出来的,里面灌了天关城最烈的烈酒。
人墙后面有守卫不慌不忙地将火把扔在石槽上,烈酒瞬间被点燃,升腾起半尺高的蓝幽幽的火焰,快速形成一个火圈将舞台包围在其中。蓝幽幽的火焰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怪异,这倒是让那些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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