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道:“两省事务繁琐,于谦无暇顾及,何故还派他去?”
邝埜想借于谦钳制郭胤,进而一心要为于谦据理力争。他说道:“山西陕西两相毗邻,陕西盐价飚升,可调山西解池之盐前往陕西,压制当地盐价。调运一事,由于谦负责,既名正言顺,也会事半功倍。”
英宗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遂准奏。
王振悉之,大惊,想劝英宗收回成命。英宗言于谦办事妥帖,竟不许王振所奏。这种事情,在一向对王振言听计从的英宗身上极其少见。这是因为英宗十分相信术士说的话,所以才突然心血来潮,广开言路,接受一下其他人的意见,断然拒绝了王振的提议。
王振对于谦既痛恨又害怕。如果这次于谦出巡完毕,自己必定麻烦多多,于是他处心积虑,要想办法阻挠于谦。
且说郭胤迫不及待到了陕西各地,其中西安一处,受到知府孙宗友热情款待。宴席间,郭胤道:“本官这次前来,主要是奉皇上之命,查处陕西各地奸商哄抬盐价一事。”
孙宗友做了亏心事,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慌道:“下官知道此事罪责难逃,万望郭大人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郭胤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道:“孙大人可知本官是什么人?”
“回大人,下官不知。”
“哈哈哈……本宫与司礼监王公公乃舅甥关系,孙大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哦。王公公待我如子,只要我真与王公公说一句话,则可教风不敢来,雨不敢至!”郭胤洋洋得意,直把身子斜挨在交椅的靠背上。
孙宗友心想:原来郭胤是自己人。他立即转忧为喜,道:“原来大人是王公公的外甥,那……就是……自己人啦!”
郭胤一瞪眼,叫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你可别来攀亲戚。本官这次来得秉公办事,决不偏私。”
孙宗友毕竟是个官场老手,不会被郭胤的虚张声势所吓倒。如今他已经不再忌讳郭胤,于是嬉笑道:“大人从远方来,下官不亦乐乎。只是下官对大人您风尘未接,心中隐隐有愧。”他命人抬上两只箱子,呈到郭胤面前,道:“这两只箱子里装的,乃下官力尽地主之谊,想送与大人收下的礼物,还望哂纳。”
郭胤高兴得眼珠快要跳出来,连忙从席间走到箱子前,欲伸手打开察看。又猛然感到自己失仪,便挺直腰身反诘孙宗友道:“孙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宗友道:“不过一点心意,大人无须犹疑。”
郭胤自是领会孙宗友的话中之意,但仍故作清高之态,厉声道:“本官嚼食朝廷俸禄,深感皇恩,决不做有负皇上厚望的事。”他眼珠一转,顺脚往箱子一踹,想将盖子踢开,谁知那箱子沉得厉害,不但纹丝不动,反而让郭胤的脚痛得要命。郭胤十分惊奇,心想:不是吧,这个孙宗友出手可真阔绰,两只箱子里头少说也装着两三千两银子啊!
孙宗友见郭胤一心卖弄官威,却落得个骑虎难下的收场,心里盘算道:郭胤好歹也是王振的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还是要给个台阶他下来。孙宗友扶住郭胤,慰道:“大人没有伤着吗?”
郭胤摇摇头,直直腰,俨然一副若无其事状,其实暗地里仍咬住牙强忍痛楚。
孙宗友道:“大人如果要秉公办事,下官只怕大人会得罪某些人。”
“哦?”郭胤愕然。
“此话怎讲?”
“大人也许有所不知。陕西各处盐商,他们的大东家是谁,有听说过吗?”
“本官未曾听闻!”
孙宗友暗骂道:亏你还说是王公公的外甥,原来是个白痴!
“这里的盐商们的大东家,正是王公公的亲侄子王山。如果大人执意要彻查此事,那么将会得罪王山,于大人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郭胤听得心里害怕,道:“然而本官前来的目的,正是要彻查盐价飚升一事,当中有否涉及官商勾结?听你所言,岂不是官员参与腐败的事实,正俨然摆在本官眼前?这教本官如何回京复命?”
孙宗友两眼闪出狡猾的目光,道:“大人请放心。大人出巡是为了核实官员有否腐败,而且不能无功而返。下官有一计,可使大人既办成差事,又不得失王山。”
“哦,快快说来。”
孙宗友再次环顾四周,见无他人,便说道:“大人可上覆皇命,道是已经命令各处官员先对腐败之事进行‘自查’,限不日上交辖下曾经参与受贿的官员名单。至于那些替罪羊,下官自会亲自挑选,呈予大人。大人觉得此计如何?”
郭胤心忖道:孙宗友之言甚佳。此计既无伤自己的利益,又可以成功覆命,可谓一举两得。
“孙大人果然是一语道破天机,本官十分赞赏你的智慧。那就依你所言,命你三日内上交有份参与官商勾结、贪污腐败的官员名单。”
“下官遵命!”孙宗友连忙应道。
郭胤手指地上的两只箱子道:“那么,这两箱礼物……”
孙宗友笑道:“礼一送出,焉有收回之理?”
郭胤听毕,遂开怀大笑。
之后的巡查,郭胤皆依孙宗友之说,强迫地方官员找出替罪的人,同时勒索巨额钱财。受压榨的官员除了逆来顺受,也就没有别的办法。陕西有小县县令系于谦同乡人,知他正直敢为,便将郭胤的罪行修书告与。于谦读罢书信,痛骂道:“要有份参与贪污的官员,对辖下的腐败行为实行‘自查’,此等荒谬极致的做法,古往今来闻所未闻!如果上级官员肃正不贪,下级官员又有哪个敢贪?大凡贪污受贿,必为各级官员上下其手所致。如此肃贪法,何效之有?”
于谦从山西解池调出四十车盐,准备开赴陕西各地。为了确保盐车安全,且不让中途有地方官员暗中扣压,于谦决定带上于岚和于冕同行,一起押送。果然如他所料,出发几天后,就被一伙山贼拦住去路。
前头负责开路的于冕破口大骂:“呸,好大胆的毛贼,竟敢阻拦去路,是不是想讨死?”
山贼首领回道:“你们只要留下盐车,再乖乖叫咱们三声‘爷爷’,咱们自然会放你走!”
于谦在后面听到山贼的话,心想:原来官府不仅与奸商勾结,还居然与山贼打成一片!
于冕大怒,道:“哼,这盐车是运给陕西各地老百姓的,你休想打它主意!”
山贼听了冷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那我先替陕西的老百姓多谢你了。”他两手一挥,一百多名喽罗一拥而上,把盐车及于谦等人团团围住。
“上!”众喽罗得令,挥起刀棒与官兵厮打起来。于谦与女儿于岚也连忙拔出宝剑迎击敌人。山贼首领认得于谦的官服,料定他是朝廷大官,遂怒得眼睛发红,掣着大砍刀跃到于谦跟前就砍下来。于谦举剑的招架。两人打了几个回合,山贼首领的出招逐渐缓慢下来。
“慢着!您是于谦于大人吗?”山贼首领大声说道。
于谦愕然,回道:“你是何人,怎么认识本官?”
山贼首领急忙喝停正在打斗的众喽罗,自己屈膝跪下,双手在胸前一拱,拜道:“小人刚才不知是于大人,所以才肆意冒犯,请大人恕罪。”其他喽罗听到首领的话,也纷纷跪下谢罪。
未待于谦回话,于冕大声叫道:“爹,恐防有诈!”
山贼首领闻之,立刻将手中兵器掷于地上,又喝令众喽罗也扔掉手中的兵器。于谦见其诚,连忙上前扶起,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为何要抢劫官府押运的盐车?”
山贼首领泣而不语。
于谦正色道:“这几十车盐关乎陕西各处百姓的生计,本官希望你们能为他们着想。所谓官贼不两立,如果你们立刻离开,刚才的事本官可以不予追究!”
山贼首领道:“我等得知山西有盐车将要抵达,但不知道是于大人亲自押送。我等担心盐车一入陕西境内,立刻又被官员们私吞,所以特地前来将盐车劫走,再想办法送到老百姓手中。如果一早知道是于大人的盐车,我等定不惊扰。于大人对山西、河南两地百姓恩爱有加,我等邻地野人,亦甚有听闻。盐车既由大人亲自押送,陕西百姓就有福了。”
于谦诧之,问道:“既然你是陕西人氏,又怎么会认得出我呢?”
山贼首领道:“小人的家本来就在山西陕西两地交界处,自小喜欢两地奔走。有一次,大人亲自带领官兵修筑黄河堤岸,小人刚好路过,便因此见过大人您一面。至于小人的手下,多半是山西人氏。他们常常呼您为‘于龙图’,也多番讲述您对老百姓的大恩大德。小人心中,早把大人奉为神明。今日得见,小人惊喜万分!”
于谦笑了笑,道:“执政为民,乃为官者本分之事。被你奉为神明,如此标榜,实在于心有愧!”
山贼首领命令众喽罗让开一条路,又谓于谦道:“大人,押运盐车一事,刻不容缓。刚才我等冒犯大人,已经耽搁了您不少时间。如今还请大人迅速上路,我等在此先代陕西百姓谢过大人恩典。”
于谦拱手回礼,命各人继续上路。正在这个时候,后面有十数人策马而至。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哭得极为凄厉。于谦觉得不妥,立刻拉住马缰。
从那人怀中小孩的哭声,于谦辨得出小孩年纪尚幼,想必是甫出乳齿。
那十数人的打扮看上去也像是山贼,且与刚才那位首领互相认识。抱着小孩的人谓首领道:“马大哥,你要抓的人小弟已经带来了。”说着,把怀中的小孩递到首领面前。
首领哈哈大笑,道:“小伢子,你老爹做尽坏事,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落到我的马大陆手里。你可别哭着怪我哦,要怪就怪你为什么左不拣右不挑,偏偏要挑一个害人精去投他的胎。”那小孩似乎能听懂人话,哭声更加悲恸。
于谦实在忍不住,问山贼首领马大陆道:“敢问阁下手中的小孩是谁?听他哭声凄厉,似乎你们当中没有人是他爹。”
马大陆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小伢子的爹是个做尽坏事的狗贼,他害了我们不少兄弟,今天咱就拿他的伢子来祭奠。”
“且慢!本官纵然不知道这小孩的生父是谁,但你们拿一个连说话都还没学会的小孩来替罪,就太没人性了。”
马大陆两眼通红,咬牙切齿地说道:“大人,您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这件事是我们兄弟的私事,但愿大人不要插手。”
“不行!要本官看着一个小孩无辜丧命,实在办不到。”于谦义正辞严,语气中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大人恩德,小人日后再报。今日大人一意孤行,要和我争一个小孩,那么我只能得罪了。”马大陆说完,搂紧小孩纵身上马,与众喽罗掉头就跑。
于谦疾呼道:“岚儿,冕儿,莫让他跑了。”两人火速上马,与部分官兵一起飞奔追截。于谦心急如焚,但又不能舍下盐车不管,与于岚、于冕一同追去,只好伸长脖子守候消息。
半个时辰后,于岚、于冕姐弟绑着两个人回来,正是马大陆和起先抱着小孩的山贼。旁边有一名士兵正抱着那个小孩。也许是哭累了,小孩在安静地睡着。
于谦谓马大陆二人道:“你们两个听着,就算这个小孩的生父犯下弥天大错,也绝不应该报应在他的小孩身上。试问你们杀了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难道就能抵消他父亲的罪过吗?本官看在你们两个仍有一颗系着天下老百姓的心,掳掠小孩的事姑且不予追究。你们赶快走!”说完,命令手下的人将他们放了。两人不敢多言,当下抱头鼠窜。
于谦接过襁褓一看,这小孩差不多有一岁大。眼睫毛又长又翘。从长相看来,应该是个女孩。再轻轻翻开襁褓,发现女孩的衣服上绣有“紫荇”两个红字。于谦当场怔住了。于岚于冕见父亲一副惊诧的面容,连忙上前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于谦道:“这小孩是唐瑀的女儿唐紫荇。”
于岚诧然道:“什么?她是唐瑀的女儿?”
“没错!”于谦道,“这小妮子弥月的时候,王振老贼越俎代庖,替唐瑀宴请文武百官数百人,从中收了不少贺礼。虽然我没被邀请,但‘紫荇’这个名字倒是记得。”
于冕一听,一腔怒火立刻从心头涌起,道:“呸,没想到咱们救了仇人家的孩子。早知道让马大陆抓走算了。”
“冕儿,你决不能这样想。自从唐瑀成了王振义子后就极少露面。当年的事,我们始终没机会找他对质,也就是说,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藉着这次机会,我们大可以当面问清楚他。再说,如果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姑娘被人杀死,那我们三人和那伙山贼有什么不同?”
于冕悻悻然默不作声。
“这样,我们派一个人先回京师找到唐瑀,告诉他女儿平安在我手中,接着尽快把盐运往目的地,然后火速送她回京。失去子女的父母,心情有多紧张,可想而知。”
“爹……”于冕心里极不服气。
“不用多说了。我主意已决。就这样办吧!”于谦的一句话,让姐弟俩只能吞声忍气。
却说唐瑀夫妇,听闻女儿紫荇平安无事,顿时愁云尽散。但知道现处于谦手上,反使丁溪忐忑不安。唐瑀安慰她道:“溪儿,于大人一向公私分明。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女儿的。”话虽如此,只要一日见不到女儿,丁溪的心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两个月前,丁溪抱着紫荇外出游玩,途中被贼人掳去,自此夫妇二人食不能咽,夜不能寐。起初以为贼人是想勒索钱财。谁知一直杳无音信。因此,唐瑀很担心是有人借机寻仇。他的这种想法并非多余的。
这两年来,唐瑀深居简出,躲在太医院的地牢里为王振研制毒药。经过反复试验,唐瑀终于找出当年萧玉池配制销魂散时的用药配方。当时他并没有告诉王振,而是装作若无其事,暗地里却在想办法改良销魂散的毒效。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唐瑀成功配制出一种毒效特别的销魂散,同时也配制出它的解药。新的销魂散中毒症状比原来萧玉池所配制的来得更峻猛,中毒者很快就毒发,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并逐渐失去呼吸。但最特别的是,这种假死的症状会在数个时辰后自动解除,体内的毒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为唐瑀在销魂散中加入石膏之类的药物。销魂散中的曼陀罗花和涅槃花起效最快,使中毒者很快就能陷入昏迷。而此时,销魂散中的石膏能使人的胃肠活动放慢,并阻止解毒成分立即生效。随着石膏在胃肠中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