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宋侍立一旁,好半晌仍旧禁不住的直冒冷汗。原本他只是守在门外,隐约听到里面有声响,要不是这两日他受的刺激太大太多,恐怕也不会神经质的问了句:“殿下,可有何吩咐?”房里仿佛有动静又仿佛没动静,他拿捏不准才大着胆子推门进去,这一看不打紧,几乎吓飞了他半条小命。
明明是殿下受了伤,怎么反而王妃伤得更重?他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模样,万一王妃有个好好歹歹……,他的汗又流了下来,偷眼瞧了瞧殿下的脸色,心里禁不住默默的祈祷着青冥公子定要妙手回春!
青冥收回手,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丸药塞进夏天的嘴里。从容的站起身,道:“好了,解药已给她服下,这一夜恐怕要汗流不止,待汗干了毒也就全解了。”
“毒?”袁龙翘脸色一凝,全身戾气乍泄。
周宋站在他身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没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青冥娓娓道来,“这就是夏天所中的毒,一种慢性毒药。如果长期被下在饮食里,即使毒发也只会让人以为是得了痨症而亡。若不是下毒之人太过着急,剂量下得重了,夏天也不会突然吐血昏迷。”
袁龙翘双目微闭,脸上的线条绷得极紧,青白的面皮下隐隐有青筋迸起。“是她身边的人。”他笃定的得出结论,语声中裹着风刀霜剑,令人不寒而栗。“是谁?”
“这药是蒋贞搜府时从凤荔屋里搜出来的。”
袁龙翘没有做声,青冥也不说话。周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又是震惊又是疑惑。
半晌。
“小天知道此事吗?”
“应该不知晓。当日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是毒药,只说是祛湿退热的药而已。”
倏地睁开眼,袁龙翘定定的看着他。气氛顿时又陷入了沉默,连周宋都觉得呼吸有些窒闷。
手指不自觉的抓紧了衣袍,青冥皱了皱眉,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龙翘,其实我……”
“我明白。”袁龙翘打断他,“这次小天能够平安全靠你,她的毒?”
青冥抿了抿嘴唇,努力的想要抛开那恼人的尴尬,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何种滋味。“我虽不清楚凤荔要对谁下毒,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研制了解药。所以明日她便可无碍。”
“好。周宋。”
“啊?奴才在。”周宋忙俯下身。
“去护国将军府请夏将军过府,就说本王有要事找他相商。”
“现在?”此时已是夜半,更何况殿下现在这副状态,这个时候去请人……周宋有些傻眼。
看向床榻上毫无知觉的人儿,袁龙翘的目光不觉变得柔软。“快去,凤荔的事必须尽快解决。”
三伏天,虽已到了傍晚依旧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骑马刚入城门就有宫中的太监冲上前来禀报,看样子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三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帝后娘娘不好了,急宣您入宫呢!”
什么?他心里一沉,双脚猛踹马镫,手中的马鞭使劲儿的抽打马儿,也不顾身后的一众侍卫,一马当先的直奔宫城。
鸾仪宫是帝后的寝宫,论及富贵奢华,后宫之中能与之相较者寥寥无几。可他从小就觉得鸾仪宫既空洞又冷清,哪怕再怎么金碧辉煌,再怎么雕梁画栋,都换不来一丝人气儿。
大殿里空寂寂的,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他心里愈加紧张,脚下的步子迈得不免更急更大。一转到后殿,远远的便听到小七的哭声,脚下一跄,他差点儿被门槛绊倒。
“三哥!”袁龙鳞听到声音转回头,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哭得花猫似的。“三哥快来,母后一直在等你!”
床幔半垂,他看不清床榻之上的母后,脚步顿住,他突然害怕得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更不敢见到母后的脸。
床边伸出一只白皙异常骨瘦嶙峋的手,“小三!”一声若有似无的呼唤,顷刻让他泪流满面。
几步抢到床前,跪在小七的身边,紧紧的握住那只手。“母后!”他哽咽难言,床榻上的那张脸下巴尖利,两颊深陷,颧骨高耸,一双大大的眼睛微微外凸,看上去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小三,去哪儿了?”她气若游丝,努力的挤出一抹笑容。
☆、Chapter 98 誓惊心
“同教习师傅去城外打猎了。”他抬手想要抹去眼泪,可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莫哭!将来你可是要做帝君的人,怎么可以哭……哭呢!”
“孩儿不做帝君,孩儿只要母后。”
袁龙鳞忽然也探过手来,抓住他们紧握的双手,抽噎着说:“小七会很乖,小七也只要母后。”
帝后欣慰的笑了,脸上慢慢的布上了一抹潮红,看上去竟似恢复了不少精神。
“好孩子,你们都是母后的好孩子。即使母后不在了,你们也要活得好好的。小三,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小七,要听哥哥的话,这一生他就是你最亲最近的人了。母后不能再陪在你们的身边,你们要学会保护自己。”
“母后!”
“呜呜,母后别离开小七!”
帝后轻轻一叹,眼中哀色渐浓。忽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十分严肃地道:“小三,母后要你发个誓,日后决不会对任何女子动心。”她紧盯着他的眼睛,脸色复又变得苍白如雪,“母后不想你步上你帝父的后尘,伤心伤身。答应母后,无论将来你娶多少妻妾都不可以爱上她们任何一人!”
十三岁的他还不懂得何为情爱,乖顺的点头,他只想安慰母后的心。
“咕噜”,帝后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怪响,她抻着脖子用力的咽下,仍旧固执的望着他,声音微弱地说:“你发誓此生绝不会真心的爱上任何女子,否则……否则你所爱的女子会不得善终,横死夭亡。”她的牙齿全都染成了红色,刺目又可怖。
“母后!”他惊恐的看着她唇边渐渐涌出的红色液体,不知所措。
“发……发誓!”她低声催促,嗓子里的鲜血再也无力吞下,又累又乏,可听不到儿子亲口说出的誓言,她怎能安心的闭上双眼!
“孩儿发誓,这一生绝不会爱上任何女子,如违此誓,我所爱的女子将会不得善终,横死夭亡!”
“……我所爱的女子将会不得善终,横死夭亡!”
“……不得善终,横死夭亡!”
“……横死夭亡!”
猛地睁开眼,自己那稚嫩的声音仿佛还在空中回荡,一声声清晰的打在他的心坎上。重重的又闭了闭眼睛,努力的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往事在梦境中重现,真实得令他措手不及。怀中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他费力的抽出一条帕子熟练的擦去她额上的汗珠,喘了口气,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以他的身体状况本不适合亲自照顾她,而他舍不得,舍不得她再离开自己半步。袁龙翘叹了口气,靠在枕上望着窗外蒙蒙发亮的天色。梦中的誓言仍回响在耳畔,久久不散。当时他虽年幼,可所发的誓言却是句句真心。成人之后,娶了姬妾数人,但他从未真正爱上过谁,那个誓言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他遇到了小天,并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有时候他也会问自己为什么就偏偏爱上了她呢?不过是个有些倔强,有些可爱,有些美丽的女子罢了。
如今他才体会到母后当年对帝父的恨意,那个誓言与其说是在保护她的儿子,不如说是在报复帝父。失去所爱的痛,远比失去自己的性命更令人无法忍受。
天色已然大亮,而他还未想好究竟该怎么办?小天的中毒可是因为应了他的誓言?!他不敢想,不敢冒险,不敢……
夏天清醒时足足反应了几秒钟,头上的纱幔不是她所熟悉的桃红色,而是雨过天青的淡烟绮罗。
“王妃醒了吗?”
不是秀娘也不是凤荔的声音,她静了片刻才轻轻了应了一声。
帘幔被掀起,“王妃,奴婢们伺候您起身吧。”鑫儿捧上衣裙,淼儿拿着巾帕。
原来这里是莫忘阁,她竟一时没认出来,真是睡迷糊了。夏天坐起身,下意识的看向身侧,靠枕上有凹陷的痕迹,说明昨夜这里有人睡过。锦被滑落,她觉得身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精精赤赤的一丝不挂。抬头望向鑫儿和淼儿,她们红着脸都在抿着嘴哧哧的笑。
夏天扯过被子挡在胸前,脸上亦是红云密布,心里却是甜滋滋的。“殿下呢?”她低着头问。
鑫儿脸上的笑容微僵,看了看淼儿,略显迟疑地道:“夫人们前来请安,殿下,殿下就留夫人们在花厅里一同用早膳!”
蜜糖里掺进了胆汁,甜味被一寸寸的盖过。夏天默默的起床穿衣、洗漱梳妆。鑫儿与淼儿对视了一眼,伺候起来不禁更加了几分小心。
蕊儿手上托着盛着饭菜的托盘推门而入,见夏天在镜前梳妆,遂笑道:“早膳已备好,是白粥与清淡小菜。请王妃用膳。”
看来他的宴席上并没有自己的位置!夏天心里好一番不是滋味。头发一梳好,她起身就走。
“王妃?”蕊儿不明所以,刚要追上去,却被鑫儿一把拉住。“你若是不想遭池鱼之殃就别去!”
莫忘阁的花厅处于整座院落的角落,连接主厅与西厢。因有独立的门庭出入,所以常被用来接待人数较少的常客或举行小型的家宴。
细雨靡靡,入春后的雨意少了几分清寒多了几分惬意,只是此刻站在花厅之外听着里面莺燕娇语的夏天却全无心情去欣赏。
“殿下,您不在的这几日,络儿吃不好也睡不着,好担心您啊!”
“是啊!婉儿也好惦念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咱们姐妹不管府中多乱都没有离开一步,不像某人,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哼!府里一出事,她跑得比谁都快!”
“就是。”
“殿下,您可不能不管啊!”
“本王知道你们都辛苦了!”袁龙翘清清淡淡的声音一响起,立刻压下了众人的抱怨之声。
“殿下,淳儿熬炖了滋补的燕窝,今晚您来多蓉轩好不好?”
“殿下,殿下!彦儿……彦儿也做了您爱吃的……”
“络儿想今晚为殿下按摩,为殿下解除疲劳。”
周宋悄悄退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暗暗替殿下感到吃不消,更为他的身子而心疼。一抬头,见夏天站在门口,不禁惊喜的脱口而出:“王妃,您没事了!”
☆、Chapter 99 巧相劝
花厅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周宋目光放得更远些,又叫了声:“青冥公子!”
夏天闻言转回头,贝齿一咬,她忽然走过去拉住青冥的手,略有些赌气地道:“我饿了,陪我去吃早餐。”
周宋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愣愣的傻在了原地。
花厅里持续的寂静,一会儿,络姬等人一个个容色或沮丧或不甘的鱼贯而出。
络姬狠狠的瞪了周宋一眼,一甩帕子气恼的走了。
淳姬若有所思的盯着远处,又看看花厅的方向,似有所悟。
春迟苑里,夏天与青冥对面而坐,桌上摆着白粥和几道清淡的小菜。
夏天毫无食欲的搅动着面前的白粥,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青冥坐了一会儿,幽幽地道:“想听个故事吗?”
“好啊!”她明显的心不在焉。
“很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的父亲是一族之长,他的母亲曾是他父亲唯一的妻子。可他一出生就双眼有疾,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父亲认为他将来无法继承族长一职,所以又娶了很多妾室,希望可以再有一个儿子。男孩的母亲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开始憎恨她盲眼的儿子。她打他、骂他、不给他饭吃,还给他喂食毒药。
“十岁那年男孩终于再也忍受不了逃了出去,可他从未出过家门,眼睛又无法看路,胡乱的东撞西撞,最后只身跑进了茫茫大漠,迷失了方向。他在大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倒在了黄沙之中。他恨他的母亲,更恨老天的不公。他是个瞎子,可他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待他?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一位小公子救了他。给他水喝,给他饭吃,还为他裹伤上药。小公子与他的护卫也在大漠中迷了路,他们所带的食物和水非常有限,可男孩身体很弱,忍受不了饥饿和口渴,小公子几乎把所有的水和食物都给了他。
“夜里不知怎么他们遇到了大群的毒蛇和蝎子。男孩不会武功,又是个瞎子,小公子一面要对付蛇蝎一面还要照顾他。男孩不想连累小公子,挣脱他的手想要冲进蛇群,可小公子却死死的握住他的手,坚定的告诉他:‘如果逃不掉,那就一起死。’
“他们脱险后,男孩随小公子返回了京城。小公子问男孩今后的打算,男孩想要拜医圣为师学习医术,他想治好自己的眼疾,再也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可事与愿违,他的医术虽然学得不差,却始终无法医好自己的眼睛。学成归来,昔日的小公子已经长大,他决心永远守护在小公子的身边,更发誓绝不会替任何女子医病。”
夏天早已被故事所吸引,青冥一讲完,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那个男孩就是你对不对?那个小公子是小三吗?”
青冥涩然的点了下头,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是挖开旧日的伤口仍会令他隐隐作痛。
“原来你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她很是同情的望着他,“不过,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不仅有小三这个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啊!可是,”她话音一转,眼眸半眯的微微侧目,“你说你曾经发誓不给女子医病,那你怎么还给我医病?你该不会是没把我当女人吧?”
青冥闻言怔了怔,尴尬的轻咳了声,转过头别扭地道:“我是为了龙翘。”
“真的?”她犹自不信,这可是关乎她尊严的大事,就算她不是淑女,但好歹也是个美女吧!
青冥脸上悄悄泛红,闭着的眼睛睫毛不受控制的轻颤。“我……我给你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龙翘他是个极重情义的人,所以他不会对他的姬妾不管不顾。”说话间,他已恢复了一贯的神态,“不过,他的心里却只有你一人。”
夏天用鼻子轻哼,“是吗?”明显的不信。
青冥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更何况劝和他们在一起,他心里始终五味杂陈,不知是何种滋味。
两人沉默了一阵。夏天忽然低落地问:“你说那天我是不是不该回将军府?”
“你不用听她们搬弄是非。”他的声音骤冷,还带着几分厌恶。“若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龙翘他会受不了的。”
“他真的会在乎我吗?”夏天用力的搅了搅面前的白粥,手一松,勺子与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沮丧的叹了口气,她抬起眼,眼波一转忽然如发现新大陆般的指着他大叫:“你的头发……”
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