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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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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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哥恩赐。”顺安略显尴尬,转移话题,语气关切,“此番大比,阿哥……进榜不会有啥障碍吧?”

“哦?”挺举微微一笑,盯住他,“你是对阿哥没信心了?”

“哪里呀!我只是想,阿哥遭遇介大事体,书也烧没了,会不会……”猛然意识到什么,顺安忙又改过话头,自己掌嘴,“瞧我这乌鸦嘴!”

“阿弟多虑了。书一本没少,都还在呢。”

顺安吃一怔道:“书在哪儿?”

“就在这儿。”挺举指指自己的胸部。

“呵呵呵,”顺安迭声笑道,“这下我放心了。阿哥这叫胸有成竹嗬!阿哥,要是你金榜题名,做上大官,阿弟我一定鞍前马后,做好阿哥的小跟班。”

挺举笑道:“不做生意了?”

“不做了。”顺安慨然应道,“阿哥做了大官,置下巨业,总得有个靠得住的人料理不是。阿哥想想看,阿哥身边,有啥人能比阿弟用起来省心?”

“呵呵呵,”挺举笑了,“我这跟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桩科场旧事,是我亲眼所见。”

“阿哥快讲,我正要了解一下科场呢。我是冒牌生员,万一有人谈起科场,一问三不知,岂不难堪?”

“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也就是丁酉科乡试,我第一次陪阿爸来此大比,亲眼看到一幕场景。排队进场的各府生员中,有十二人竟然是白发皓首。后来听阿爸讲,他们年纪最轻的八十一岁,九十岁以上的就有五人。”

“天哪,”顺安惊叹道,“九十多了还来赶考,能拿动纸笔否?”

“他们不但拿得动笔墨,而且还像年轻人一样在三尺见方的号舍里熬过了常人难挨的九天九夜,试卷更是干净整洁,文理明顺,功力丝毫不减年轻人哪。”

“啧啧啧,我是服了。”顺安连声赞叹,“阿哥,我想问问,他们这些人,有考中的没?”

“于他们而言,考中考不中并不重要。”

“那……啥子重要?”

“读书人的尊严。”

顺安恍然不解:“啥叫读书人的尊严?”

挺举的眼前浮出伍傅氏,耳边响起她的声音:“你阿爸为个啥?为个读书人的颜面,为个心性自在……你阿爸走了,姆妈这也想透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读书人该当有个读书人的活法。身为生员,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帮大字不识的粗俗下人拼钱钻营,颜面何在?”

“阿弟,”挺举顿住脚步,一本正经地看向顺安,“读书人的尊严就是活到老,学到老,考到老。”

“呵呵呵,”顺安一下子乐了,“阿哥,这话……听起来不像是阿哥该说的嗬。”

“为什么呢?”

“因为就我所知,阿哥从来就不是个书呆子啊。”

“这与书呆子什么关系?”

“哎呀,阿哥,”顺安有点急了,破解道,“这么说吧,书呆子就是读书读成个白痴了。读书为个啥?无非是为个功名。功名是个啥?功名是个天生尤物,花容美女,赏心悦目,人人都想得到。可是,此等尤物,只有抱在阿哥这样的年少英豪的怀里方才受用。对于耄耋老人来说,即使她们躺在眼前,花枝招展,伸手可触,又有何用呢?此时的功名,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话到此处,许是觉得所打的比方实在天才,顺安止不住又笑起来。

挺举既没笑出来,也没有驳斥顺安,因为他无法驳斥。

是啊,青灯积学,皓首穷经,那些耄耋老人穷其一生,孜孜以求,不为功名,为的又是什么呢?父亲生前已从经卷中拔出,转而钻研医书,说明他是主动放弃,会不会是他已经悟出什么,却又不肯讲出呢?

挺举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因天色尚早,毋须赶路,挺举、顺安也就晃晃悠悠地走着,途中又饱餐一顿,抵达贡院街时已是后晌。

二人沿贡院街由东而西,边走边看,尤其是顺安,看不尽的稀奇,不住地问这问那。

贡院街是条老街,据传是宋代始建,前后历经八百余年,在明代有号舍近五千间。及至清代,号舍更是一增再增,康熙年间竟达一万二千余间,成为江南一带最大的乡试场所之一,规模上仅次于南京的江南贡院。

挺举、顺安走在一道高大的围墙外面。墙内就是号舍,也即生员的做题之处,高约六尺,深约四尺,宽约三尺,一个挨一个,就如鸽子笼相似。号舍之内,左右两壁皆是砖墙,离地面一二尺间各砌出上、下两道砖托,置两层木板,上层为桌案,下层为坐凳,考生白日伏案考试,夜晚困倦时,就把上层木板取下,拼入下层,蜷缩休息。三场大比,七夜九日,老少考生不得出这号舍一步,出去即为放弃。

走到贡院正门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顺安的目光投在大门两侧的一副楹联上:

下笔千言正桂子香时槐花黄后

出门一笑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

顺安吟咏一遍,问道:“阿哥,这对联吟起来拗口,哪能和这考场不对题哩?”

“怎么个不对题了?”

“考场对联应该写神仙帮忙、上天助力、才比三江、百家争鸣之类,此地却写风花雪月,岂不是跑题了?”

“阿弟有所不知,”挺举应道,“考生数年苦读,在此一举,一进考场,莫不身心紧张,精神恍惚。此副楹联可让考生身心放松,正对题呢。”

“我哪能看不出有啥放松哩,阿哥这来解解。”

“考生是八月初九日入场,八月十七日夜出场。阿弟想想看,考生入场后,正值满院桂花生香,身心就会舒畅,才思就会如行云流水,下笔千言就如有神助一般。经过九日苦战,待出场之时,无不身心疲惫,抬头一看,中秋皓月当空,侧耳一听,钱塘江潮声起,顿时物我两忘,疲劳尽去矣。”

“呵呵呵,”顺安憨笑道,“经阿哥这一解,这副楹联真就对题了呢。”指着院门,“八月初九就要进场,今朝八月初五,照规矩此地应该有人打理才是。可你看看,大门里冷冷清清,哪能没见个人影哩?”

经顺安这么一讲,挺举这也意识到什么,情不自禁地“嗯”出一声,扭头四顾:“阿弟所言甚是。前两次随阿爸来,无论提前几日,此地也是人声鼎沸,长衫生员满街游荡。今朝倒是怪哩,满街冷冷清清,不见一个长衫之人。”眉头微锁,“会不会出啥大事体呢?”

“阿哥快看!”顺安猛地指着前面,不无兴奋地叫道。

挺举抬眼望去,前面不远处人头攒动,急与顺安跑去,原是一群人正围在贡院的龙虎墙上观看什么。二人挤进去看,上面竟然是一连几张告示,清一色与革党有关,其中排在第一的是缉拿在上海刺杀朝廷命官的革党要犯陈炯,上面赫然描着他的头像,凡密告此犯下落者,赏光洋一百元。

张贴榜单的贡院龙虎墙竟然贴起这玩意儿,挺举一下子懵了。待回过神来,挺举见身边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络腮汉子,抱拳问道:“请问先生,这堵墙上,哪能贴起这些来?”

络腮汉子瞄他一眼:“你说该贴什么?”

“是龙虎墙呀,该贴榜单才是!”

络腮汉子上下打量他几眼,给出一笑:“老黄历喽。”

“先生?”挺举目光征询。

那汉子朝告示努嘴:“你想看的,让这告示压上了!”

挺举盯向那张告示,果见下面压着一张,许是时日久了,已被雨水淋得不成样子。

挺举苦笑一声,再次抱拳:“敢问兄台,那上面所写何事?”

“上面写的是,自今年起,朝廷取缔科考!”

“啊!”挺举目瞪口呆。

“那……”顺安急问,“何时开考,上面说没?”

“是永远取缔。公告上说,朝廷自今年起,不再经由科举取士。”

“经由啥?”

络腮汉子耸耸肩,摊开两手。

“你……”顺安白他一眼,“别不是瞎讲吧?介重要的事体,我们哪能一点儿也不晓得哩?再说,这公告……”看一眼那墙,“你凭啥说它写的就是取缔科场哩?”

“仁兄若是不信,何不揭开这张看一看呢?”络腮汉子朝告示努下嘴。

这一努不打紧,汉子脸上的络腮胡子竟然掉落一角,虽在一瞬间被他转脸按住,掩饰过去,仍被顺安看个真切。

顺安心里打个横,再看眼前告示,将那脸庞与络腮汉子略一比照,不由打个惊战,待回过神,猛见挺举脸色惨白,呆若木鸡,一道血水正顺嘴角流出,惊道:“阿哥!”

挺举却如没有听见,两眼僵直,躯体就如僵尸一般,扭转身,拔腿竟去。刚走两步,脚底打个踉跄,跌倒在地,刚好跌在络腮汉子身边,被他弯腰扶起,挽起胳膊肘儿扬长而去。顺安大急,欲叫出来,却又不敢,欲脱开报官,又担心挺举,只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看他们这往哪里去。

正行之间,前面又是一阵惊乱,锣响阵阵,行人避让。顺安躲到街侧,见是一队清兵押着三名死囚正在游街。顺安打问得知,三人皆是革党,因作乱罪被判斩刑,今日只是游街,明日才被押往刑场砍头。想到络腮胡子,顺安吓傻了,待回过神来,急寻二人,已不见踪影。

挺举梦游般随络腮汉子晃晃悠悠地来到西子湖边。络腮汉子松开挺举,在一棵垂柳下站定,静静地望着湖水。挺举站在另一棵树下,斜靠树身,望着湖水发闷。

闷有半个时辰,挺举显然回过神了,打眼四下一顾,看向对方,抱拳道:“在下伍挺举,宁波人氏,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络腮汉子略作迟疑,抱拳道:“在下陈炯,湖州人氏。”

“在下有位兄弟不见了,陈兄可知他去往何处?”

“可是与你同行的那位?”

“正是。”

“原本跟在身后的,路上遇到衙门游街示众,想是看热闹去了。”

“多谢陈兄,后会有期!”挺举再一抱拳,转身就走。

“伍兄留步!”陈炯叫道。

挺举顿住。

“天色已晚,”陈炯指指天道,“杭州又是省府,大街小巷不知千百,伍兄哪里寻去?依在下之见,莫如就近寻个歇处,及至明日,慢慢寻他不迟。”

“这……”挺举看看天色,也踟蹰了。

“前面有家客栈,就在这湖边,颇为雅致,伍兄若无别的去处,就随在下小酌一杯!”话音落处,陈炯人已抬步,头前走去。

挺举不好再说什么,跟他走有一时,果见一处雅所,面湖靠山,门面整洁,抬头望去,匾额上赫然写着“凤凰池”三字,再看楹联,上联是“出入凤凰池上客”,下联是“往来龙虎榜中人”,这也记起先父曾经向他提及这家客栈,说是每逢大比,此店总是客满,去晚了根本排不上号呢。

然而今年,店客寥寥可数。小二热切地导引二人入店,陈炯选出两个面湖雅间,付下定金,又叫小二置办几个下酒菜,在湖边石几上摆开,打开一坛绍兴陈酒,拿大碗斟满,推给挺举一碗,自己亦端起道:“科举既废,伍兄这得解放,可喜可贺。来来来,在下为伍兄道贺,干!”

一腔热望化作泡影,挺举正自没个排解,端起一饮而尽,而后斟满,与陈炯大碗对饮,不消一时,一坛老酒已去半坛,二人之间话也多起来,由不得再次扯到科举。见挺举愁肠百结,陈炯爆出一声长笑,把酒问道:“敢问伍兄,考举可为功名?”

挺举略一思索,道:“为功名,也为功名之外的东西。”

“爽快!”陈炯竖拇指赞道,“伍兄是我所问过的承认功名的第一个秀才。说说你功名之外的东西?”

“家国。”

“咦,为什么先家而后国?”

“没有家,就没有国。”

“伍兄错矣,”陈炯朗声纠正,“刚好相反,没有国,就没有家。唉,你们这些秀才呀,都让八股文害苦了。”

“观陈兄也是饱学之士,难道就没有读过八股?”

“读过,读过,”陈炯哈哈笑道,“说来惭愧,为这八股生生把我老爸气死了。”

不待挺举追问,陈炯豪爽地讲起自己家世,讲父亲如何调教他,如何请先生教他读书,他如何厌文喜武,一连气跑几个先生,如何连考几次皆未冲过童生试这道大坎,父亲如何纳闷,如何在夜半查出他念的尽是旁门左道,武功秘笈,如何拿棍子满院子打他,如何一口气上不来倒地而去,无人管束的他又是如何把田地房产一点点儿卖光,从此后浪迹天涯,访师交友,以酬平生之志,等等,一桩一件,娓娓道来,听得挺举两眼发直,如闻江湖奇侠。

见陈炯顿住话头,挺举好奇问道:“陈兄方才讲到平生之志,敢问志在何处?”

“死国可乎?”陈炯眯眼望着他,端起酒碗,朝他举一下,半笑不笑道。

挺举震撼了。忠孝生死,在此人眼里竟然这般不堪,实出挺举意外。

“敢问伍兄所志何方?”陈炯反问。

挺举苦笑一下,转看湖水,良久叹道:“唉,除科场之外,在下真还……”又是一声苦笑,轻轻摇头。

“在下问的是志,不是科场!”

挺举吸口长气,扭过头来,复出一声长叹。

“在下可为伍兄作答?”

挺举看过来。

“在下死国,家国一体,伍兄所志当是,死家可乎?”陈炯一声朗笑,仰脖饮尽。

挺举正要接话,耳朵陡地竖起。

远处隐隐飘来一个声音:“挺举阿哥,伍挺举,你在哪儿?挺举阿哥——”

“阿弟,我在这里!”挺举忽地站起,迎声音跑去。

不一会儿,挺举携手顺安来到湖边,将他包袱放到一边,刚刚按他石几边坐定,陈炯拿着一只空碗从店中出来,坐在原位。

看到他的络腮胡子,顺安顿时魂飞魄散,一时僵在那儿。

“兄弟,”陈炯斜他一眼,双手抱坛将碗倒满,推碗过来,“你来迟了,当吃罚酒三碗!”

顺安依旧怔在那儿。

“阿弟!”挺举指碗努嘴。

“阿哥”,顺安乍然醒来,忽地起身,一手扯住挺举,一手拿起包袱,“快跟我走!”

“哦?”挺举怔了,“啥事体?”

“甭管啥事体了,只管跟我走就是!”

“天色黑定了,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成!”

“咦,为个啥哩?”

“哎呀,阿哥,叫你走,你就走,一时讲不清爽哩!”

挺举非但不走,反倒退回几步,一屁股又坐下来。

“阿哥!”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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