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挤出围观的人群,远远地望了一眼手足无措地站在教室边上的柱子,斑白的眉毛掩映着内容极为复杂的眼神。
周秉昆推了推柱子,安慰他道:”不要紧,你不会有事的。“医生看了伤,对辅导员说:”还好,只是脱臼。“下午的课柱子自然是上不了了,和另一个打架的男生在政教处坐了一下午,周秉昆自告奋勇要去做证人,也没有上课。政教处的人分别问了问情况,严肃地说要叫家长:”把你们家长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报一下。“柱子慌了,支支吾吾地问:”能不能不叫家长?我18岁了,有什么后果我可以承担。“政教处的人不理睬他这句话,手拿钢笔望着他,等他说出电话号码。
柱子心烦意乱地摸着自己的脸,挨了那一拳后,肿得越来越厉害了。
两个男生的家长都是学校工作人员的亲戚,凭关系才进来上学的,家长到来之后都是殷勤地向政教处的人陪笑递烟说好话,当面狠狠地批评自己的孩子。这让柱子越来越担心,他不怕自己受到惩罚,可是如果王芃泽也不得不如此低声下气,那么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周秉昆在窗外给柱子使眼色,示意王芃泽来了。柱子急忙侧了身子,把肿起的半边脸向着墙角,不想让王芃泽看到。王芃泽满头大汗地推门进来,骑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衬衣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柱子看到了,又难过又害怕,低声喊道:”叔。“王芃泽没有说话,对柱子点了一下头,直接走到工作人员的办公桌前,拿工作证给他们看,一字一句地说:”我拿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来保证,这孩子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架,这次的事情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会配合你们做实事求是的调查。“两个工作人员看了王芃泽的工作证,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还给他。王芃泽这才顾得上转过身来,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额头的汗,一边看柱子,突然愣了一下,看到柱子的半边脸肿得老高,顿时火了,又转过身去,对两个工作人员吼道:
”都被打成这样了,你们看到没有!我送孩子来这儿是学习的,你们机电学校到底是不是个学习的地方!“王芃泽检查了柱子的半边脸,用手按了一下,柱子忍着疼,匆忙抓住了他的手。王芃泽怒气冲冲的,连呼出来的气息似乎都带着火药味儿,义正辞严地质问工作人员:”胳膊脱臼是伤,脸被打肿就不是伤么?事情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这孩子的脸上连药水都没有擦过,你们的校医在哪儿?“政教处的两位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又一起望向辅导员。辅导员惶恐地向王芃泽解释道:”是我疏忽了,我刚毕业,处理这事情没有经验,我现在就带王玉柱去医务室。“说着就要扶柱子站起来。柱子说:”老师,我没事,我不用扶。“辅导员的手缩了回去,但是王芃泽的大手立刻伸了过来,推着柱子往外走。
校医认为柱子的伤没有大碍,休息休息就好了。王芃泽要求擦点儿红花油,但是医务室没有红花油,就涂了点儿红药水,这一来柱子的脸看上去红红的一层,更显狼狈了。
事情处理得雷声大雨点小,两个男生被警告处分,柱子只受了一点儿批评教育,政教处的人告诫他说:你帮忙维护课堂秩序可以,但是要采取合适的方式,打人是会受到惩罚的。王芃泽带柱子去外面的饭馆吃晚饭的时候,柱子忍不住反驳道:”就那两个对老师毫不尊重的人,除了打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合适的方式。“王芃泽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不干脆把人打死呢?“”那我成什么人了。“柱子辩解道,”我都没想到他那么容易脱臼,当时把我吓坏了。“王芃泽点了个东坡肘子,把带皮的肉全拨到柱子的碗里,说多吃点儿猪皮吧,对你的皮肤有好处。柱子疑惑地问不是吧,那可是猪的皮呀。王芃泽说猪的皮怎么了,猪的皮也比你现在的脸皮好看。柱子意识到王芃泽还在生气,就不说话了,低头吃饭。王芃泽喝了点儿稀饭,停下筷子,呆呆地看柱子吃。过了一会儿,用手碰了碰柱子肿起的半边脸,轻声问:”还疼不疼?“柱子摇摇头,倔强地说道:”我今天如果不还手,就只能被人打,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又问道:”叔,怎么你觉得打个架这么严重?你从来没有打过架么?“”我打架?“王芃泽苦笑道,”我以前倒是经常被人打,那些年,都快被打傻了。你没有经历过,不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羞辱。“柱子的思维被王芃泽的这句话冲撞得一片空白,紧张地问:”有人打你?他们……用什么方式打你?“”你能想到什么方式,他们就能想到什么方式。“柱子试探着问:”有没有把你吊起来打?“王芃泽点点头。
柱子又问:”有没有用鞭子打?“王芃泽又点点头。
柱子只觉得一股热血往上涌,接着问:”有没有踢你下身?“王芃泽点点头,烦躁地挥了一下手,道:”好了不要再问了。“可是柱子无法停止追问,他无法想象王芃泽居然有这么悲惨的过去,眼前这个高大、正直而又随和的人,曾经狼狈地忍受过那么多的拳打脚踢。
他又问:”打你的那些人,他们都还活着么?“”活着呢。“王芃泽笑道,”干吗,你要去替我报仇?“”我只是想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想知道么?“王芃泽叹了口气,凑近柱子,”那我告诉你。你不是在我的办公室里见过孟主任么,他就是其中一个。“柱子的气愤与惊讶在脸上同时冻结,怎么都想不通了,”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做同事?“”事情都过去了,还能怎么样?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都缺根筋。我挨打的次数算是很少了,而且年轻力壮的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那些年纪大点儿的知识分子,很多都没有熬过来。“说到这里王芃泽想起了父亲,心里难过,低下头不说了。柱子难受得眼泪在眼角里闪动,继续问王芃泽:”政教处的人不是说打人是会受到惩罚的么?为什么这种坏人没有受到惩罚?“”有啊。“王芃泽说,”那个孟主任,他其实很怕我报复他,我根本没有报复的意思,但是他一直都在担心,这就是惩罚呀。“”这根本就不是。“柱子恨恨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难道你想让我去伺机报仇?那我这辈子就不用做其他事情了,因为要报复的人太多了,单单仇恨这种情绪就能把我压垮。“柱子气愤不止,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黄昏的街道,不看王芃泽。
王芃泽继续说下去:
”再说了,我们并不是为了那些欺负我们的人而活,也不是为大道理而活,我们活着,是为了让关心我们的人不会失去我们,平平静静的,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一定要先考虑把自己保护好。“说着伸出手去,心疼地揉了揉柱子肿胀着的半边脸。
”这就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王芃泽骑车要走的时候,柱子舍不得分开,对王芃泽说你骑车带我到前边的路口吧,然后我跑步回学校,就当是运动了。于是王芃泽带着柱子慢悠悠地往前骑,柱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稍稍往前倾着身子,可以透过衬衣闻到王芃泽的身体的气息,在这九月的黄昏里散发出一种脉脉的生命的温度。柱子突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多么的不易,两个年龄悬殊、来自不同生活环境的人,要经过多少时空的巧合,才能像亲人一样在这陌生的人海里互相关心,互相依赖。他压低声音,轻声对王芃泽说:
”叔,谢谢你平平安安地熬过了那些年。“王芃泽”嗯“了一声,问:”为什么?“柱子说:”要是你没有熬过来,我这一生就不能遇见你了。“凝神想了一会儿,又说:
”我竟然遇见你了,真是一种奇迹。“晚上熄灯之前有人跑进寝室喊:”王玉柱,辅导员找你,在宿舍楼外面。“柱子急忙从上铺跳下来穿鞋。周秉昆也匆匆忙忙地穿上鞋,说:”我和你一起去。“两人跑出宿舍,看到女辅导员远远地站着,专心地盯着男生宿舍楼的门等他们出来。
辅导员带着歉意问:”王玉柱,你的脸好点儿没,我处理问题经验不足,真是不好意思。“柱子笑道:”老师,真的没事。“辅导员手一伸,说:”给你红花油,是沙老师托我交给你的。“柱子接过来,就着远处宿舍楼的灯光举到眼前看,是个非常精致的古色古香的小瓷瓶。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瓶子里的东西一定非常珍贵,就对辅导员说:”我只是脸肿了,很快就会好,不用擦这么贵的药吧。“辅导员笑道:”你尽管擦吧,健康最重要。刚刚沙老师特意送到我的宿舍,让我拿来给你,并替他谢谢你,还有……“女辅导员犹豫了一下,觉得这话由她来转述并不合适,”沙老师让我告诉你,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要再为他打抱不平,那样的场面他已经习惯了。“辅导员离开后,柱子疑惑不解地对周秉昆说:”奇怪,沙老师给我红花油,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拿给我,还让辅导员转交,辅导员是个姑娘家,跑到男生宿舍多不合适。“周秉昆眼珠一转,说:”我知道为什么。“他十分谨慎,看到周围来来去去许多同学,就对柱子说:”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说完拉着柱子四处寻找人少的地方,远远地离开了宿舍楼,一直走到操场上才停下来,操场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此时远远近近只有他们两人。
这种神神秘秘的举动搅起了柱子的好奇心,踏进操场后催促道:”你快说吧。“周秉昆扭头四顾,观察着远处连绵的树影,柱子不耐烦地拉住他,”我都看过了,连个鬼的都没有。“这句话让周秉昆害怕的浑身抖了一下,哭丧着脸道:”你不要说‘鬼’这个字,我害怕。“稳定了一下情绪,凑近柱子的耳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下午的美术课上,为什么那么多同学在议论沙老师?“周秉昆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柱子开口问:”为什么?“才继续说:”因为他有病。“然后又盯着柱子的脸耐心地等。
这是个灯光找不到的地方,只有白亮亮的月光,周秉昆的大胖脸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就像是另一个诡异的月亮。柱子有些担心,他觉得周秉昆把气氛搞得有些恐怖,一句话断得七零八落的,叫人忍不住费心思去猜想。
柱子问:”什么病?“周秉昆一字一顿地说:”他喜欢男人。“似乎这真的是一个比鬼还恐怖的答案,柱子的大脑轰地一下,在那一瞬间就好像被完全掏空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从童年的时候开始,周秉昆就显示出对于逸闻趣事的强烈兴趣,他的父母错误地以为这是一种求知欲,于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把孩子当做天才来娇惯,直到周秉昆上了小学,父母才失望地发现这个孩子的”天才“能力与知识和技术毫不相干。这种兴趣在周秉昆的一生中从未减弱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竖起耳朵去收集那些道听途说,他的眼睛里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所以,在柱子还对机电学校感到新奇,尚抱有好奇的心理,打算慢慢了解的时候,周秉昆已能在校园里逐一辨别出那些有来历有特点有新闻的老师或者高年级学生,指给柱子看,并兴致勃勃地讲关于他或她的故事。
这个夜晚,距离宿舍楼关门熄灯还有不到10分钟的时间,周秉昆急匆匆地讲他所知道的沙老师,他压低声音沉沉地讲,像是在传播一个秘密,一旦开讲就不再停顿,对自己的话语深信不疑。
他说,你没看到沙老师有点儿女里女气么?没有阳刚之美,没有男子气概。当然我们不能从外貌来判断一个人,下午美术课上那么多人在谈论,也不是只对他的外貌感兴趣,实际上沙老师的事情早就传开了,这个学校的老师都知道,高年级的学生大部分也知道,只要是听过他的美术课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问题。如果只从外貌上看,是不能确定的,他教美术,会搭配衣服,又有气质,这一点也是全校都承认的。你看到他的头发和眉毛没有,才50多岁,就全白了,那是因为过去闹运动的时候,他被人打,被人整。那时候别人已经知道他有这个问题,打起来也狠,下手时比打其他人都重,打了一次又一次,他的头发和眉毛就变白了。不只是头发的问题,还有一点不知你看到没有,他画画用左手,拿东西用左手,不管做什么都只用左手,跑步掌握不了平衡,容易摔倒,你知道什么原因么?是因为他的右手已经残废了,在那些年被打残废的。后来回到了学校,刚开始还不会用左手画画,上不了课,学校安排他做清洁工,扫校园。许多老教师看不下去,向学校提意见,才又给他安排了课。他一辈子没结婚,当然他也没办法结婚,因为有这个问题嘛。他平时也不和人交往,上完课就回到宿舍练习左手画画。他住的是学校的单身宿舍,就那个楼的三楼,住在最里边,从来没有人敢去看。
说到沙老师住的单身宿舍的时候,周秉昆往远处亮着几点灯光的楼影一指,让柱子向那边望。柱子没有扭头看,他屏气凝息地听着,几乎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又想听又怕听,听着周秉昆的声音喋喋不休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头脑发胀,呼吸困难,周秉昆的声音一停止,他蓦然回到现实,看到这是月光下空旷无人的操场,凉风飕飕地吹着。
他觉得此刻的周秉昆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招人烦,又让人怕。
这时宿舍楼的灯一下子全熄了,引起一片纷乱的抱怨声。两人拔腿就往宿舍楼的方向跑,抢在楼管锁门之前冲进去,上楼梯之前周秉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一歇,楼管是个凶巴巴的相貌猥琐的中年人,大门牙撑得嘴巴无法正常合拢,不满地对两人训斥道:”明知道快熄灯了还跑出去,想搞特殊是不是,搞特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心枪打出头鸟。“柱子本来就心里不好受,听了这话更觉得刺耳,不想再等周秉昆,先上楼去了。
寝室里的鼾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柱子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