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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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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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如刚扫净沾在床板上的花生衣,铁门的方孔就开了,送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肥猪肉。小如接着,排在通铺角上,出去扣干两个碗准备盖好午饭吃。牢头见小如拿的是碗,拉长脸大喝:
  “拿汤匙。”
  小如改碗为汤匙,九爷浅尝辄止,吃了一块就继续画女明星的裤子去了。牢头和刀疤蹲着翻覆那两碗肉,挑出较瘦的送进嘴里。
  “这块不错,就是有毛。”
  “哇噻,难得全瘦的一块。”
  “你看,这块就叫七层子。”
  他们的对话将别人对猪肉的想象力全部调动起来,眼光于是怎么也绕不开那两碗白花花的大肥肉,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沁人心脾。小如万分惭愧地东张西望,担心自己贪婪的眼神会授人以柄。
  “对了,我的钱单呢?”小如回忆起除夕夜王苟掏出他胸袋的现金,填了张钱单还他。全号房的钱单看来都由刀疤一人统管,小如的思路尚未达到要买什么就停止了。
  分完午饭,刀疤弯腰去通铺底下掏出一个碗说:“牢头批准你们吃肉。”
  大家一哄而上,即刻碗底朝天,帅哥帮小如抢了一块撂他的饭碗里。小如用汤匙翻一翻那块黑褐色的软物,再压一压,它流出某种让人起疑的汁液;它发出的气味类似夏天穿久的尼龙袜,也有点像腐烂的死老鼠,那样的恶臭足以叫闻者头晕眼花。小如阵阵作呕,将那块软物往外抛扬,它的痕迹却阴魂不散地遗留在饭块上面。帅哥伸出碗接住了它,小如没来得及制止,它已经是帅哥的腹中之物。
  “我一块都没抢到,你还要扔,”帅哥抱怨说,“多可惜呀。”
  牢头喊小如进去,大方地奖了一块猪肉给他:
  “你上午的故事讲得不错,我这人从来赏罚分明。”
  小如没有当场吞,而是出来端详。这是一块全肥的肉,只在尾部收束处有一丝黄色,说那是瘦肉显然是夸大其词。在另一端应该有肉皮的位置出现了数道牙印,也就是说,这块肉的皮被牢头咬掉了。许多嫉恨或者羡慕的眼光从不同的角度投射到小如的碗中,假设小如胆敢抛弃它,那无疑是九号房怙恶不悛的罪人。
  它毕竟是块新鲜肉,小如这么想着使劲吞下了它,这样,梅小如就成为本周五九号房吃上新鲜肉的第四人。这块肉在小如的舌尖上打了个滚,轻轻滑过喉管,温柔地落到胃袋。
  九爷不知何时无声地站在小如身后,“要习惯,”九爷苍白而细长的手柔软地搭在小如肩头,温和地向他耳语:


  “一切都会习惯,包括坐牢。明天将有新兵要来,你会知道世界上有坐牢上瘾的人,好比我们都怕落水,而鱼不怕。”
七:依靠
  翌日阳光明媚,比往常更是寒冷,因为积雪开始融化了。有资格的坐在外间晒太阳,没资格的在过道跳来跳去以热身保暖,同时也用来掩饰期待新兵的激动。遗憾的是到傍晚快要收监了,还不见新兵的影子。有人失望了,刀疤首先怀疑九爷预言的可靠性:
  “九爷,你不会老和尚念错经吧?”
  “该来的要来。”九爷在端详自己的掌纹,头都没抬一下。
  “九爷从来不会失误,”牢头说,“要不怎么说九号房是流水的牢头铁打的九爷呢?”
  开铁门的哐啷巨响并没有吊起大家的胃口,是收监的时候了,进来的果然是帮主。但今天的帮主有点古怪,一是没穿“内役”囚服,二是腋下夹了个蓝布包袱。直到指导员将帮主锁在里间,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九号房的新兵就是帮主。
  “你老兄还来深入基层这一套啊,”刀疤屈起食指括括帮主的鹰勾鼻说,“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个臭鸡蛋。”
  牢头说:“你现在是九号房的人啦,杀威棒、洗全场什么的就免了,有什么孝敬本牢头主动拿出来,用不着弟兄们动手。”
  帮主伸展双臂说:“什么也没有。”
  刀疤一把夺过包袱就要查,被九爷制止了:
  “东西放在包袱里哪还叫什么帮主?把塞在衣角的小玩意交出来吧。”
  “没有呀。”
  “没有?没名堂你一直紧紧捏着干吗?”
  刀疤扑向帮主,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挤了出来,不过是一瓶水仙牌风油精。牢头拧开瓶盖,抹一点在人中,打了个喷嚏,交给九爷说:
  “你来保管。”
  帮主边抢边说:“我经常感冒,天天要抹的。”
  九爷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帮主无奈地围绕着团团转。牢头不高兴了:
  “抹什么抹,抹个鸡巴。”
  帮主说:“除了眼睛和鸡巴,全身都能抹。”
  九爷躲闪着说:“我早晚有一天要抹在你的鸡巴上。”
  “别闹了帮主,”牢头沉下脸来,“你要风油精可以,进号房可就得按规矩来。”
  帮主停止抢夺,惶恐地问:“你们九号房又是什么规矩,难道我们兄弟一场还要受皮肉之苦?”
  “什么屁话,难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牢头说,“先来先长老、后来烧火佬,你一进门就想自立门户,那不乱套了?我不为难你,来两个叫得响的节目、跟九爷交代交代案情,风油精自然还你。小鸟,找件好毛衣给帮主穿上。”
  帮主套上毛衣,显得精神抖擞,他搓搓手、吸溜吸溜鼻水,也就有了开场白:
  “首先,请允许我为九号房的全体难友献上一首牢歌: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
  两人同戴一副手铐
  三餐牢饭顿顿不饱
  四面高墙武警放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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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湖四海各自来到
  六尺床板难以睡觉
  七根钢筋条条牢靠
  八条监规天天对照
  究(九)竟为什么,我要来坐牢
  实(十)实在在莫名其妙。”
  “好!”九号房掌声雷动。
  帮主把简单的牢歌唱得凄凉悲恸,赢得了广泛的好感,小如也认为能将坐牢的感受从一编到十的确需要才华。帮主说:
  “这是我去年在十三号房学的,同号房有个大学生,可有学问了,什么都懂。”
  提到“大学生”,大家纷纷看小如,小如惭愧地低头不语。牢头说:“我们这位大学生可是个屎包。”
  帮主岔开牢头的话题说:“接下来我为大家倒背监规:
  理处宽从法依情酌将,者现表功立有,处惩严从法依案并将,者罪犯成构,施措制强他其取采或具戒戴加,省反令责,诫训予给别分将,重轻节情视,者定规上以犯违……”
  刀疤为防止作弊,让帮主背向监规,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紧每个字。小如在大学里以博闻强记著称,知道倒背已经脱离了理解的范筹,纯粹要靠重复记忆,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帮主一字一字敲过去的口气,使每个人回想起儿时背诵古文的情景,逗得笑声此起彼伏。
  倒背完监规,帮主累得喘不过气来。“牢头,要顺着背一遍吗?”
  “甭背了,讲你的案情吧。”牢头说,“小鸟,给他弄点水喝。”
  “来不及了,”九爷闻闻风油精的瓶盖说,“明天吧。”
  果然,九爷话音末落,睡觉的铃声就惊心动魄地吵嚷起来。
  摊过被后,帮主自觉去尿桶边,双脚一点一点往里挪,一会儿就占领了小如的被窝。本来两个人的位置,现在硬塞了四个人。
  帮主的上半身通宵露在被窝外面,早上一起床就喷嚏连连,为了尽快要回风油精,稀饭一下肚就迫不及待地向九爷汇报起自己的案情:
  父亲死的那年我才七岁。他闹的是急性肠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在后院懒汉凳上痛得打滚的情形,村里的拖拉机载到乡卫生院门口就没气了。母亲举着灵幡、喊着父亲的名字招了七天魂,第八天就牵着我改嫁了,因为父亲的棺材还停在卫生院门口没钱下葬。
  后爸有两个儿子,我们仨兄弟上同一所小学,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一边一个牵我去上学,但一个学期没念完我就再也不去了。母亲骂我没出息,打我之前自己先大哭一场,实在受不了,我就背上书包进城了。我没告诉母亲逃学的原因,说了她也不会信,两个哥哥有这么个爱好,他们中的一个先找偏僻的角落屙屎,然后兄弟联手按下我的头去闻。
  在城里,我拜了个“吃千家”的师傅,吃千家知道吗?就是讨饭的意思。他卷起一边破烂不堪的裤管,露出一条麻杆似的废腿,什么也不说就有人往他面前的破碗里扔钱。小钱他留碗里,大钱一下来就进兜了。听我说要拜师,他问我有没有拜师礼?我卸下书包给他,就这。他满意地笑了,当场赏了一个冷馒头。
  晚上,师傅领我回到他住的招待所,换上整整齐齐的衣服,上街吃起了牛肉面。回房间他铺开一张大白纸写求助书,大概意思是河南老家发大水,什么鸟都淹了,只好领儿子到南方来向好心人求助。第二天,师傅为我换上破衣裳,选好位置后摊开求助书,让我跪在里头,外头压上我的课本和笔盒。到晚上收铺,师傅开心地笑了,肯定是收获更大的缘故。我们不但吃牛肉面,还一人啃了一个鸡翅膀。
  虽说啃上了鸡翅膀,可是整天跪着谁受得了?后来我就离开师傅学上了“淘金”,社会上叫扒手。进了两趟少管所我就不干了,不是少管所吃不消,主要是淘金太危险,背时撞上个憨男人,揍个半死。伤药是随身带,被揍了就往嘴里塞,但爬不动是常有的事,伤药根本不管用。
  刚练淘金,要用个蛇皮袋什么的挡一挡,相准了靠上去,钱不能一下掏,得分几次才不会察觉。万一手被逮住了,甩掉拼命跑,路线当然是事先选好的。那时候我天天练跑步,串小巷没几个人能追得上我的。所以,你们看路边肘上披个空袋子东张西望的,肯定是我同行。老淘金是分辨不出来的,他就是平常人,偶尔出手万无一失。
  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座城里讨生活,街头巷尾的免不了要遇上师傅。他得知我干上淘金这一行十分惋惜,总是劝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为了生计,唯一不能干的就是偷。我要饭走到天涯海角,官不欺民不赶,哪像你一个小偷,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师傅老谋深算说得对,以后改拎包就安全多了。我们管拎包叫“钓鱼”,几个同道也就叫“钓鱼帮”。拎包只有拎女人的包,男人就是有包也是腰包,往肚皮上一系,没法拎的。女人挎在肩头的包也拎不得,硬要拎来,就叫抢劫了。我专拎女人搁在单车篮子里的包。我也骑单车,车头篮子卧根篾片,有了目标慢慢跟上,捏住蔑片伸进她的后轮。她听到噼噼啪啪响,停车瞧瞧是怎么回事,蹲下来拔蔑片,铁篮里的坤包就是你的了。我拉开链条,挑出现金和首饰,包扔到路边。她有兴趣追来的话,还可以捡回她的坤包和里面的证件、口红、钥匙、卫生纸,损失不是太严重,她不会报案。
  钱我从来不数,往抽屉一丢了事,要问我哪次有多少得手,我真不知道。派出所每次提审我都答不上来,因为确实记不清,得手了往里丢要用时往外拿。怎么做才能保密?那就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就能保密。
  这次本来也没事,我徒弟给巡警当场逮了,供认我是钓鱼帮的帮主。他们守在路边认,我徒弟一指,巡警就和和气气地把我领到派出所。派出所长是老交道了,他让我坦白,我说我坦不白。他就动手打,边打边说,反正没有证人,我也坦不白。
  我是不会招供的,招了就要判刑,不招大不了劳教,满贯也就三年。劳教所有的是熟人,我都想不起是几进几出了。就说这看守所吧,做个内役舒服死了,好吃好喝不说,还能进城买煤买米买日用,自由得跟他娘的管教干部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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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帮主是在里间的通铺上汇报案情的,外间让给大家晒太阳。九爷坐在一叠被子上一言不发,就这么微笑着俯视帮主,帮主不耐烦了,站起来揉揉酸麻的大腿说:
  “我就这点破事,连心带肺全掏出来了,风油精总该回娘家了吧?”
  帮主看到两排雪白的细牙寒光闪烁,那是九爷在说话:“我还没提问题哩。”
  “那就赶快提呀,急死人了。”帮主心中一烦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九爷穿上拖鞋、下了通铺、抖直裤管,优雅地竖起食指说:“你细听,什么在响?”
  其实不用帮主细听,因为那是震耳欲聋的点名铃声。
  指导员的黑脸是另一名管教点完名后出现在监窗口的,一上来就喊“解小飞”。
  帮主大声应“到”,大家才明白解小飞是帮主的大名。
  一惑方解一惑又结,指导员问:“猪肉好吃吗?”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帮主的回答也让人如坠云雾,他说:“指导员,我错了。”
  “你哪里有错?我告诉你,我不是王苟,他护着你我可不护谁,都是人犯,应该人人平等嘛。”
  指导员的人头一离开监窗,牢头就急切地问九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嗳,他不是向你汇报案情吗?”
  “他从七岁说起,哪有这么快就讲到昨天的事。”
  “真他娘的,”牢头转向帮主,“你说你说。”
  帮主脸上现出难得的羞愧之色,低头盯住自己的脚指尖说,“昨天分猪肉,我捞了一碗瘦的放在衣柜里打算多吃几天,没想到指导员一皱鼻子就闻出来了。”
  “原来如此,”牢头捅一捅帮主的肚皮说,“怪不得你小子坐牢还能长膘。”
  牢头、刀疤几个重返外间晒太阳,九爷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先出去吧,我还有话没问完。”
  这时开水也送了,小如端来一杯茶给九爷,九爷没接:“你自己喝吧,”九爷说,“就坐在我身边喝。”
  小如想问什么,九爷竖起右手食指制止了他,再压一压手掌,示意他坐下。
  九爷问帮主:“你刚才说劳教所有的是熟人?”
  “是阿,我都说不清楚几进几出了。”
  “你不怕坐牢,甚至,有点喜欢?”
  帮主眨眨小眼睛、擤擤鹰钩鼻,以一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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