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想着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不禁思绪万千。千千万万个窗口里,
有着千千万万个大不相同的生活场景。但人与人,隔了很远的距离,就觉得很近;而离得很近的时候,却又觉得十分的遥远了。这就像一幅油画,不管在远处看多么色彩斑斓,走近了看,无非是些色块的堆积。
第十九章
其实王祈隆安排赵家姑娘的工作与否,许彩霞并不是多看重。她看重的是王祈隆的态度,因为王祈隆对孩子的态度,也就是对她许彩霞的态度。如果他把孩子放在眼里,就等于把她许彩霞放在眼里了。王祈隆对待孩子这么亲,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那几天心里像开了滚锅一样,一阵阵地往外冒热气。她夜里睡不着觉,后悔着不该让许老虎替她写那封信。就是娘家人,也不可以让他们知道太多事情。弟弟知道了王祈隆和别的女人好,会不会看不起王祈隆?会不会连他的姐姐也一并看作是没有能耐的?许彩霞想着想着就会冒出一脊梁的凉汗来。幸亏那封信并没有给丈夫带来什么不好,他的市长还好好地当着。这样想,就又觉得有一点欣慰了。
许彩霞是头天晚上告诉王祈隆她想回娘家去住几天的。王祈隆一口就答应了,尽管表面上一直都好好的,王祈隆却始终觉得这些日子这个女人是哪里不对头了。他正苦于想不出什么办法帮助她。她这样脑筋转不过弯的一个人,闹起心思来是很要人命的。王祈隆不喜欢许彩霞仍然没变,但是,过去的不喜欢和现在的不喜欢是改变了方式的。过去同她在一起时,整个人都有种懒散下去的感觉,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虽然尚是往上走,但是目标却是模糊的,浑浑噩噩的。既没有多少希望,也不再徒生什么烦忧。现在她的某些举止是让他时时警醒的,尤其是出了上次那件事之后,总觉得什么地方会有暗藏的玄机。王祈隆是个不爱操心,也不怎么会操心的人,他有些恐惧这样的日子。王祈隆需要她清醒,需要她强壮起来,需要她像过去那般缺心少肺。这么一个傻傻的女人,在往常的生活里,她其实是省了王祈隆许多麻烦的。
许彩霞回娘家是王祈隆亲自给她派的车,这是王祈隆第一次给她安排车。过去她要干什么事情,王祈隆是从来不过问的。他那天破天荒给她安排了回娘家去的车,并且看着她箱箱罐罐地往车上装东西。许彩霞那天表现得很坦然,真的就像这家的女主人了,她不再窥视王祈隆的脸色。王祈隆的表现,让她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是的,一切都将要好起来了!
后来王祈隆回忆起来,许彩霞那一天是前所未有的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自我,好像是准备好了,要去迎接一场新生活的到来。
许彩霞换上了还乡的锦衣,背了她自以为很时髦却与她的身量不十分匹配的黑色小坤包。包里全都是换成十元的新钱,厚厚的、崭崭新的两沓。王祈隆站在阳台上,一直看着她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地下了楼,然后又往楼上看了看,才上了车子。
车子开出去了。
车子终于在路口那端消失不见了。
王祈隆故意很重地叹了口气,但又叹得很舒心。他想,不管怎么样,日子都在
继续。
阳光很烈,王祈隆直到眼睛被刚才停车的那片空地反射得酸酸的,才收回了目光。
许彩霞没有告诉王祈隆她真正要去干的事情,她从此失去了机会。她在王祈隆的记忆里落下的,永远是她回娘家去了的印记。王祈隆永远都不能知道,她最后的那桩心愿,实际上是为了他们这个共同的家,她盼望着这个家从此安定下来,过上正常的日子。这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人、最寻常不过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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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彩霞回娘家那天是阴历十五,上次娘来,告诉她说她在人祖庙里许了愿,如果躲过这一劫,十五要去庙里还愿。她要先去接了娘,然后去人祖庙里把娘许下的愿还上。她觉得灾难已经过去了,她心里宽展起来。本来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还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阳光是越来越烈了,许彩霞很惬意地眯上了眼睛。许彩霞有个习惯,她坐车喜欢坐在前面。坐在前面视野开阔得多,她能看得清楚路上的行人,行人也能看得见车子里的她。特别是每次回娘家的时候,她就坐在前面端足了架势,一路上都能让村人欣赏到她的春风得意。逢到有相识的,就打开窗户说上两句。碰到小孩,就撒下一把糖,碰到老人,就扔下一盒烟。孩子和老人都用惊羡的目光看着她还有她坐的车子。有一次,车子行到村子外面的小路上,她突然心里高兴,让停下来要去掐两只玉米穗子。恰好有一个农妇从地里面肩了大捆的老玉米衣子出来,听到那妇人喊她,她一下愣了。这妇人原是许彩霞当闺女时最好的玩伴,当年在村里也是数得上的水灵姑娘。许多年不见了,只知道是嫁在邻村,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当年的模样!身子是干枯的,头发是干枯的,一身的衣服是无法辩得出颜色的,只剩下那两只眼睛还是油亮的,撑大了眼皮看她,笑起来却是满脸的苦相,比哭还难受。与她一比,许彩霞才知道,自己过的真正是天仙般的日子了。这些每次回家遭遇到的小细节,都会在她心里派生出巨大的成就感,会让她受用好大一阵子。很长一个时期了,她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回去一次,有时候完全是为了她自己的心理满足。每回去一次,那种好感觉,都会让她找到更多更好的活下去的理由。
奥迪轿车以一百七十多公里的时速向前奔驰,高速公路在那样一个上午是奇怪的空阔而寂寥。或许,许彩霞是被那透过玻璃投射进来的强烈的光照弄睡着了。车子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凉森森的感觉让人惬意。也很有可能,她是被那舒适的凉爽弄得彻底放松了。许彩霞是走进梦里了,她见到了人祖。人祖爷是个长得很喜庆的小老头儿,他穿了红色的衣服,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白得像雪一样。许彩霞笑了,原来人祖长得和儿子的圣诞老人是一个模样的。许彩霞变得孩子一样快活起来,她朝着人祖飞快地跑过去,她在跨越一道过不去的沟坎时突然就飞了起来。许彩霞非常清醒,她是没有翅膀的,但是没有翅膀的她却飞得很好,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美妙感觉伴着她快乐地升腾。她飞过去了,飞得比风都迅疾,落地的一刹那,她是睁开了眼睛看着的。太阳用那毒辣的光芒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疼,但她还是很努力地观望着。那么多十元面值的崭新的钞票,纷纷扬扬地、缓慢地向着她的身体洒落下来。毒辣的太阳的光芒渐渐地冷下去,黑暗终于把全部光明吞噬。那些突然撒出来的钱,让她的心最后生生地心疼了一下。
许彩霞是从车子前面被抛出去的。赶到现场的交警说,事故发生的时候,车子前后约一千米的距离,并没有第二辆车驶过。车子是在正常行驶中突然冲破栏杆,飞向路沟的另一侧。车子损毁得并不十分严重,前面的安全气囊自动打开,司机只是面部受了轻伤。从来不系安全带的许彩霞,是被巨大的惯力抛到几米以外的田野里去了,同她一起飞出去的,还有被她搂在胸前的那只小包。那包和她一起,从前窗玻璃上挣脱了出去,在空中完成了几个漂亮的空翻之后才和许彩霞分了手。那些崭新的钱随着她的身体腾空而起,像开笼的鸽子一样四散开去,然后又慢慢地飘过来,把死者的脸和身体覆盖起来。
王祈隆在屋子里关了两天,他不说话,也不听想听别人对他说话。他把家里的电话掐掉,然后让司机小王拿着他的手机,除非是上级领导或者特别重要的事情,谁的电话他也不接。
在他脑海里,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许彩霞死的情景。有时他烦起这个女人来,甚至盼着让她死。现在她真的死了,王祈隆才觉得生活好像忽然换了面孔,一切都变了样子,他内心的恐惧也再一次泛上来。这种恐惧从儿子出走就产生了,许彩霞的自杀事件,几乎把他给压垮。好不容易度过这段时间,心里的阴影还没散去,竟然就发生了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故,让他这些年第一次对已经死了的她不知所措。他现在才知道,有很多东西,是要被最终的力量才能证实的。其实,许彩霞的死对他的打击非常大,这种打击既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绝望。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争斗,许彩霞已经成了他生活中固有的一部分。
丧事办得非常隆重,全市各个单位都来了人。平时不记得有来往的亲朋好友,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泛了出来。来的人见不到王祈隆,就一直在院子里浮游着。花圈和挽帐涨潮一样浩荡着向殡仪馆涌来,有人打保票说,王祈隆自己的葬礼肯定不会这般风光。这话让说的人得了些痛快,让听的人觉得太过残酷。
有人悄悄说,许彩霞命不好。有人却说,是市长命太好!
这些议论里有惋惜的成分,也有中伤的意思。好象当官的死了老婆,就应该当作喜事看一样。
许老虎从东许拉了一卡车的人过来,个个哭得呼天抢地。他们哭许彩霞的死,也哭他们行将失去的、无可挽回的家族光荣。
好端端的,怎么就会突然死了呢?
一个人的死竟然是如此的迅捷,就在昨天,就在前天,人们还在什么地方同她说过话儿,或者是在某处与她擦肩而过。一个旺盛鲜活的生命,突然之间就这样没有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死了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却是受到了惨重的打击。可他们无论抱了怎样的遗憾,哭得如何心意决绝,永远都不能使死者复活了。
丧事的奢华,多少让亲人们有了一些安慰。女人家,来世上走一遭,也算是值了!许老虎准备等到葬礼结束,跟姐夫提一提自家闺女的事,他想让他的闺女来阳城读高中。闺女若是能进阳城,姐姐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落了一点希望。
王小龙是被人直接接到殡仪馆的。王小龙不哭,他的二姨就过来拉了他的手哭着数叨,傻孩子,还没有尝到没娘的滋味啊!
二姨是亲人中哭得最惨的,她从来没拿小事找过姐姐的麻烦,只铆足了劲要办儿子的大事,她的儿子是许家学习最好的后代了。将来考了大学,大姨若是拉他一把,说不准能成了大事的。可惜孩子还没有长大,这中用的大姨就没有了。二姨哭姐姐,也为自己的儿子遗憾,如何不哭得死去活来。
王小龙表情漠然地看着他们哭,,他一直在人群里寻找着他的爸爸。
追悼会就要开始的时候,王祈隆终于出现了。他的脸色苍白,虽然是看不出来表情,但内心的悲痛还是给参加葬礼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向所有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儿子。那王小龙也正望着他的父亲,父子二人目光相遇,又很快躲开了。王祈隆的心突然刀割一样地疼,是儿子让他有了想流泪的感觉,但他忍住了,没流下来。王小龙冷冷地打量着他,王小龙在那一刻恨他的父亲。他不想看到父亲在母亲的葬礼上还是那么虚伪,他以为父亲的悲哀完全是装出来的。但王祈隆还是镇定地走向儿子,因为他是父亲,他现在是儿子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悼词非常美好地总结了许彩霞四十多年的人生,当宣读者用哽咽的声音朗诵到,许彩霞的一生,是正直,善良,朴实,对家庭和社会无私奉献的一生时,王小龙突然从父亲旁边向装了妈妈的水晶棺走过去。他与妈妈隔着一层玻璃,却是分明的两个世界。他可怜的妈妈,一直到死后,还得给爸爸装点门面。他的心在流血,他想把这些不相干的人统统赶走。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只有他才是真正伤心着妈妈的死的。他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对她说,妈妈,死了好,儿子再不用看见你那样难堪地活了!
王祈隆也走了过去,他看看已成亡人的许彩霞,看看无助的儿子,突然间泪如泉涌。他是哭他的儿子的,他自己以为他就是为了儿子而哭的。他忍了几天的眼泪,犹如打开了闸门的河流,滚落得汹涌澎湃。奶奶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痛哭过,他是把他半辈子的心酸都哭出来了。他哭泣的声音从胸腔里忍都忍不住地向外扩张,哭得让所有的声音都停息下来,让所有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人们看着他,看着他们的市长,看着一个伤痛欲绝的丈夫。
儿子也震惊了,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心里的堤岸一点点在坍塌。他看到了父亲的悲伤和软弱。他过去之所以恨他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个强者,而母亲是个弱者,他是因为可怜弱者才痛恨强者。现在父亲也成了一个弱者,父亲也像他一样,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父亲,灾难把他们父子俩联系在一起,悲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那一刻王祈隆知道了,儿子,才是他活着的意义。
王祈隆市长终归是一个有情有意的男人!所有关于他的那些绯闻,在这些被感动了的人们的心目中,统统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许彩霞火化后被葬在公墓里,修了汉白玉的墓碑和石头围拦。墓碑上有她的照片,许彩霞站在城市的一角,咧着大嘴对与她告别的每一个人没有心肺地傻笑着。她的新邻居们的住处,大致也都是同样的。只是那些形态各异的照片,都不如她笑得那般灿烂。周围的环境被那些终年管理墓地的活人弄得很漂亮,空地上很整齐地种植了鲜花和松柏。人死了,能混到这样精致的地方来住,这让村里来的乡亲们很宽慰,也很羡慕。
许彩霞算是彻底搬到城市里来了,她彻底脱离了农村,做了城市的鬼魂。很快,家乡来墓地送过她的人们便把这一切都遗忘了。只有她的娘偶尔想起来,还会哭上一阵。想想命中的定数,一次次悲从中来。
省委考察组在考察临近结束的时候,召集全市县处级以上干部搞了一次民意测评。王祈隆和宋文举的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