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把含含带到一所破庙里。庙院里到处扔满了垃圾,大殿的地上铺了许多张席子。她们刚进去,立刻就有十几个姑娘围过来喊“妈妈”。
妈妈,外面是不是还放枪?
妈妈,有多少家房子又被鬼子烧了?
妈妈我受不了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城里去?
她们一喊妈妈,把含含的眼泪又惹了出来。含含一边流泪一边想,这个女人不算老,看上去还没有娘的岁数大,她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女儿来?
一个小女孩看上去还没有含含大,看到含含流眼泪,就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也哭,后来就不哭了。
她是你们的亲妈妈吗?
一个叼着烟卷的大姑娘嘎嘎地笑起来,插进来说,她当然是我们的亲妈,世上最亲最亲的妈!
说完,仰头吐了一个烟圈,又嘎嘎地笑起来。
含含又哭起来。“妈妈”说,你们都不要闹,谁不怕回城里被鬼子捉去,谁就出去闹!
只要给钱,给谁捉去还不是一样!
刚刚笑含含的大姑娘又笑起来:我才不敢出去闹呢,哪个不知道鬼子厉害呀,听人说和我们中国男人的玩意儿长得都不一样,一个裆里长两个头。
你见过?有人抢白她。
含含想说我见过鬼子呢,可含含的泪流得越发的凶。她现在才知道她遇到了一帮妓女。她和她的那些女同学们说起过妓女的事情,她并不清楚她们是干什么的。在家里是连妓女两个字也说不得的,否则,娘是要撕她嘴的。
含含一辈子都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她从半夜里一直走到天亮。她得回去找她的家人。他们都死了,可死了也是她的亲人,除了他们剩下的那些尸骨她什么都没有了。走着走着,含含的样子猛然间老了起来,就像是个几十岁的老太太,突然就没有了女孩儿家的鲜活劲。她那一路上一下子就把岁月走过去至少五十年。
含含又看到了她家的厨子王栓保。王栓保把她的爹娘还有哥哥都给埋在院子里的一棵女贞树下。但是含含已经没有力气打他了。那棵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它的一边葱茏地奔向天空,另一边却被战火烧得伤痕累累。树下埋人的那一块还是湿的,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含含跪在父兄的的跟前,把脸紧紧地贴在泥土上。她是第一次这样亲近泥土,她隔着陈腐的泥土,再一次聆听了父母的教诲。她听到父亲告诉她,要好好地活着,因为她是王家唯一的根苗了。
等含含回过头来的时候,王栓保看到的已经不是王家的大小姐了,他看到的是个女人,一个成熟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必须是个男人的女人。他弓下腰来,把这个女人像一口袋米一样放在肩上,扛着她走向被夜色和烟雾所笼罩的城外。
第一卷
一声王同学把他心里喊得暖融融的,他知道大家还是注意到他的。因此,他表现出比他们更大的热情来,说,好!他能说不好吗?那两个女生那一会对他是那样热情,语气里都有一点央求了。王祈隆极少上街,武汉那么繁华,他读到大二都没把武汉三镇的景致好好看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第一章
奶奶是坐在东厢房的床上睡着的。西厢房里儿媳妇的喊叫声比杀猪都难听,老太太却让自己深陷在一种入定状态里。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有这种本领,面对大喜大悲的事情她总是能让自己迅速睡过去。现在她又睡熟了,睡姿十分的安详,身子稳稳地坐着,一双玉手合在胸前,光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圣洁的神态与这虽然干净却破旧的老屋多少有些不谐和,好像是破庙里住进了一尊神。她的死去的丈夫一直到断气都还被她的这种神情镇压着。她的儿子从知事起,在她跟前倒更像是一个千依百顺的仆从。
奶奶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远天里一片红光,她被什么东西感动着,想哭,想大喊大叫。她不记得有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跪下来,把头紧紧地抵在地上。一个巨大的影子走过来,为她牵过来一只娃娃的小手。他声音异常小,但字字句句却像锥子般钻在她的心上。他说,好好地待他,他不是你们凡间的孩子。奶奶骤然惊醒,她听到了一个娃娃如号角一般嘹亮的哭。旋即,她的儿子便进来禀告隔壁的消息。
生了。一个男娃。
给我抱进来吧!她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惊悸在刚才的梦里。她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那个长得像个圆球一样的产婆就颠颠地乐着,把一个血腥的孩子递了过来。
你瞧瞧这小模样俊的,哪里像我们乡下的孩子?生下来就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骨节儿这个长,只怕是个大个儿。
一头浓密的黑发!奶奶低下头去看他的时候,他黑黑的眼珠转了一下,竟然裂开嘴,笑了。
奶奶看了一会,突然把那孩子紧紧地搂了。她说,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他是上天赐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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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婆惊谔地看着这个不大开口讲话的女人,几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这个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开口的女人,现在嘴巴快乐地抖动着,一脸郑重地讲述了她刚才所做的梦。当她说到远天那一片红光的时候,产婆顺着她的声音向窗外望去,正午的天空里竟然真的是一片通红,太阳如同燃烧了一般。她的口音让产婆觉得像做梦一样的动听,软软的,浓浓的,咿咿呀呀然而又是一字一句的,像炒豆子般清脆。村里人没有说错,她是个南方的蛮子。她说完了,突然有些窘迫,好像自己也突然被刚才说出来的话语震住了。她的眼睛祈求地望着产婆,自言自语地说,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我不该透露神的旨意的,你不要说出去好吗?
产婆惊慌地点了点头,她刚刚为孩子接生出了一身透汗,现在她的脊背却是一阵一阵的发凉。她是退着从王家出去的,在门口拌了一跤。她给村里娃娃接了几十年的生,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产婆拌了一跤,她把王家儿子给他装的红鸡蛋撒落得满屋子滚动。她顾不得去拣,也许她根本不敢去拣,她像那些鸡蛋一样从王家的院门里滚了出去。接着她好像是着了魔一样,她再也停不下来,她一下子滚过了整个村子,把每个角落都滚遍了。
这个该死的产婆子啊,王家的奶奶怎么可以信任她的承诺,她把王家孩子的事情比风都快地在村里吹了一遍。末了她还说,我是绊了一跤,骇得路都不会走了,那些鸡蛋个个倒像是长了腿一样。我接了半辈子的孩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
村里有许多人都是不怎么相信产婆子的鬼话的,正像他们不怎么相信媒婆子的
话一样。村里的干部,还有村里的共产党员,他们是受过党的教育的,而且在剿匪反霸和肃反镇反的革命实践中逐渐变得唯物起来。但是这些话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坑洼不平的村街上流传起来。党员干部忧心忡忡地到支书这里反映情况。那时支书正在闹头疼病,折腾起来一家子人都提心吊胆的,比他的头疼还头疼。他从床这头翻到床那头,劈头盖脑地骂娘。听到他们的反映之后,大队支书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恶狠狠地骂道:娘那X!然后就用两个大拇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屋子里转圈子。转了半天看他没有下文,就又有人说,这事儿得管!不管可不行啊!
大队支书又骂了一声:娘那X!朝几个人挥挥手说,去把她给我叫来!
大家把产婆子押到支书家里来。支书把毛主席像拍在她面前,说,都新社会新时代了,哪里还有什么神神鬼鬼的?要是再宣传迷信思想,就立马取消接生资格,转了一圈,觉得这样说不解气,又补了一句:再敢胡说,别说你吃红鸡蛋,狗卵你也吃不成!产婆子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可我也冤枉啊!是她亲口跟我说的,那老女人啊,她辩解道,孩子还没落地就有神托梦给她了。
那都是放屁的话!你听到啦?
没有,可我看到了,天是红的。她摆着手,可万万不敢说让神灵怪罪的话啊!
有什么神灵?大热的天,大晌午正是鬼烧锅的时候,不红都怪了!
是鬼烧锅的时候?你都相信鬼烧锅了啊!产婆抿着嘴乐了。
烧你个老婆子的头,让我再听到你胡扯八道,哼!立即执行!
产婆的话让支书很生气。按理说,他们这个村子在他的治理下算是风平浪静了。就算是把些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拉出来斗争了几回,也只是触及了灵魂而没有触及皮肉,斗完之后,干部群众回自己家吃饭,反革命也是回自己家吃饭。好象大家都是在上工,只是工种不同而已。上级来检查,他能应付。他向他们汇报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些个坏蛋都斗趴下了,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啊。上级喜欢他这样的干部,一来他虽然大大咧咧的,可工作从来不拖后腿;二来有办法,不管多难的事情,只要他站出来,娘那X、爹那头地骂上一通,立马就能摆平,极有威信。上级干部昨天才刚刚说了,虽然前一段工作做的不错,但是不能放松警惕啊!上级干部几乎天天来,听完汇报,作完指示就和支书唠家常。说高兴了就凉拌个青菜萝卜,对着喝上几两自酿的老白干酒。支书高兴,上级也高兴。日头偏西,自行车后架上拴两捆豆角或者是几只茄子就忽忽悠悠地回去了,一路小曲儿,从包拯包丞相一直唱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些清贫的年代里,连腐败也都瓜菜代了。这太平的日子你说多好啊!可险些被她们败坏掉,今天幸亏上级没有来人,可就闹出来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怎么会不生气!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说,歇了晌我就去王栓保家瞧瞧,我倒要看看那个从不开口的蛮婆子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娘那X !
大队干部们被支书轰走了,他命令他的女人说,孩他娘,给我做两碗捞面条。
支书吃了女人做的面条,拉张破席子在门楼子底下睡了。他那天到底是没有到王栓保的家里去。他醒来嘴就歪了,眼睛也是斜的,只会伸出不灵便的手,指着什么地方啊啊地流眼泪。从此没有人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王家的奶奶是有故事的。照理,历次政治运动都应该把她拉出来斗一斗,兴许还真的能闹出来点事情。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大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爷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王老应家是地主,他家那地是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开始节俭,历经几代一口一口从嘴里抠出来的。刘铁家是富农,可过去吃一回肉,恨不得要送半截村子。刘笼头就因为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脸比下蛋母鸡的脸还要红,李妮子是用有毛主席照片的旧报纸剪了一张鞋样儿,俩人被打了现行。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斗来斗去的,把大家神经都磨麻木了。后来之所以还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是要往上面交差,二是斗他们的时候给记工分。给斗的人记,给被斗的人也记。有人提出来王栓保家的女人,说她从来到他们大王庄几乎没有出过门。有人也曾经到她家里看稀罕,就是偶尔在院子里撞见一次,她也是不说话的,看都不看谁一眼。有人说她是被王栓保买来的,有人干脆说是拐来的。有人说是富家的小姐,有人说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他们当然闹不清楚资本家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知道资本家和地主一样是阶级敌人。
有一阵子一些人把话说到支书这里,支书说,一个蛮子女人,有啥子好斗的?这句话等于给王家打上了铅封,再也没人提这个茬儿了。谁不知道,前任支书因为接生婆子的事情,本来狠下心来要去收拾她,结果却出了那样的事情,这事儿如今传得越来越神了。
王家奶奶是有故事的,王家的孙子王祈隆同样是有故事的,那孙子的故事甚至比奶奶来的更神秘。前任支书的事等于给他们这神秘的祖孙俩做了一个真实的注脚。这偏僻的豫东平原与皖西平原交界的小村子,人虽然也免不了是善于斗争的,可他们的这种斗争性,远远没有对某些神秘事物的迷信来得更敏感,更深入心灵。政治的狂风刮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有一半个进步的,基本上兴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再说了,这王家的奶奶,几十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人抓不住什么把柄。她不和人亲近,也从不与人有任何过节。所以,更多的时候她被人遗忘在岁月的夹缝里,就像挂在墙上的那些年画,只有到祭灶的时候才会被人掸掸土看上一眼,过后又给忘了。关于她的那些传说,因为是一鳞半爪的,所以更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关于她的像深潭一样的眼睛,关于她的像嫩葱一样的手,在偏僻的乡村人的潜意识里疯狂地蔓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女人都说,王栓保家的女人不是人,不像是个食人间烟火的。该不会是个修了几辈子的什么仙吧?
王祈隆在奶奶的怀抱里翻了几次身就会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几个滚儿就满地乱跑了。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个枝条,他的岁月是和奶奶铆在一块的,他的成长几乎和他的爹娘没有太大的关系。奶奶几乎是不让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王祈隆不知道人必须是娘生出来的,他宁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王祈隆两岁时她娘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她觉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只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饭睡觉都是他和奶奶单独在一起。
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养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人儿,三四岁上已经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了。从他会走路开始,村子里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崭新的面孔,奶奶用一双葱枝一样白皙的手牵着小孙子肉乎乎的小手,轰隆隆地走过村街。开始只有一些村人看到他们,后来所有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好像目中无人一样。奶奶带着孙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边上玩耍,孙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奶背诵着什么,听得懂的人说是唐诗宋词。有人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村北那口黑龙潭一样,深邃而又幽静,高贵而又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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