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泓将信交给胖男人,胖男人如获至宝,感恩戴德的样子:“多谢多谢,真让您费心了!”
李一泓起身向外走,边走边说:“你要清楚,我李一泓可是在用自己的人格为你担保!”
“清楚,清楚。”胖男人变得可乖了。
李一泓神情倦怠地回到家里,龚自佑正扎着围裙,老厨师似的在灶台那炸丸子。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回来啦?今儿挺早。”
正在自己屋里写作业的素素喊:“爸,我今天一口气完成了好多作业!”
“你不是成了政协委员了吗?”龚自佑坐李一泓对面,不解地说:“这就怪了。政协委员我也认识几个,人家都当得感觉良好,风光八面的。不过有时候这儿开开会,那儿视察视察,很滋润人的一种角色嘛!怎么偏偏你才当上几天,就把自己搞得挺累的呢?”
“我笨啊,反正还没学会别人那种当法。”李一泓将双脚浸入盆中,舒服地吐出一口气。
素素走到李一泓背后,一边替他按摩,一边说:“爸,你不是说你有当年当过生产队长的经历垫底儿,当好一位政协委员不是什么问题吗?”
“一泓啊,看来我得给你支一招啦!你可千万别梦想充当一位当今的及时雨——宋江。宋江活在今天,也得学滑头,把自己那‘及时雨’的绰号公开宣布废止了!今后,再有人求你,让你帮助解决什么困难,你也用不着说不帮。你这人,对求到你头上的人,‘不’字说不出口。你呢,还可以满口应承帮他,但别真帮。你越真帮,找你的人越多。你不真帮,几次没帮成,以后找你的人自然就会少。”在这白吃白住,龚自有感觉有必要帮帮他。
“老哥,不用你教。我想,等我那些社会关系都为别人启动过了,后来的人再找到我头上,那我也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爸,那些社会关系可是宝贵的资源,千万别尽为他人用完了啊!那咱们自己以后遇到难事儿求谁呀?”
“小孩儿,别学得心眼那么多!”李一泓一边训素素,一边擦脚,研究地看龚自佑,忽然说:“我差点儿忘了,老哥,我也在为你操着份儿心呢!”
“你为我操的啊门子心啊!我用不着你为我操心!”
“我把你安排进养老院怎么样?院长是我高中同学。”
龚自佑一听就火了:“休想!李一泓,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就是在你家住了几天吗?你怎么心肠这么歹毒?想要把我往那种地方送?”
“你火什么样嘛!养老院又不是火坑!”
“拉倒吧你!我……我不在你家住了!我卷铺盖卷儿走人行不行?!”言罢,起身便要进屋去卷铺盖卷。
李一泓趿着鞋拖住了他:“好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素素,摆碗筷,吃饭!吃饭!”
吃过饭,龚自佑坐在床沿服他那一种止鼾声的药片,李一泓趴在床沿吸烟。
“老哥,我饭前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你看你呢,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无亲无戚,又七十来岁了,哪天病在床上,谁照顾你呀?”李一泓老调重弹。
龚自佑脱鞋上床,背对着李一泓躺倒下去,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说现在。现在,起码我一人住着一屋一厨。”
“养老院虽说两个人一间屋,但不必你自己整天捅炉子烧水做饭呀!人家养老院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每个房间都有卫生间,天天可以洗澡,我看强过你那一屋一厨。”
“你是替某人惦记着我那套房子吧?还是你自己惦记着?”
“瞧你,一想就想歪了!你那套房子一租,我再求院长照顾照顾你,足够你入院的了。你每月的退休金,零花花不完,多好啊!”
龚自佑却猛地扯灭了灯,没好气地说:“睡觉!”
李一泓到底还是把龚爷爷劝进了养老院。比较而言,那是他解决得最为容易的一个问题,他因而又多了一分成就感。
黄院长办公室里,李一泓在与黄院长交谈。
“他是我十几年的老街坊了,和我关系一向很好。否则,我不操心他这一件事。”
“理解,太能理解了。”
“那么,拜托了。”
黄院长问:“这么久了,你还一次政协的会也没开过吧?”
李一泓点点头。
“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俩在一个区分在一个委员小组里,社会问题组。由于你是新委员,某些老委员很关注你的言行,包括我。实不相瞒,有人还对你颇有微词呢!”
“唔?”李一泓感到意外。
“你过问的那是些什么破事儿?鸡零狗碎的!政协委员,主要使命是参政议政,建言献策,能力和水平要体现在提案方面。以后再别管那些民间的破事儿了。你管得过来吗?管多了,有人还以为你是在迫不及待地取悦群众,另有所图,起码是想成为委员明星!”
“这可就太误解我了!”李一泓分辩。
“不过也是免不了的,以后我指点你,那你就会慢慢找到正确的角色感觉了——给你看样东西……”黄院长起身走到办公桌那儿,拉开抽屉,取出一叠装订了软夹的文件纸,递向李一泓,“这是我写的一份报告式提案。打印了多份,这一份归你了。”
见两人出来了,素素迎上前。
李一泓对素素说:“咱们该走了,你龚爷爷呢?得跟他告个别呀!”
李一泓和素素走向养老院大门,在大门口,李一泓回头朝龚自佑那边深情一望……
·5·
六
从养老院回来,李一泓和素素拎着些东西走到门前,却见一扇院门半掩半开,
素素已进入家中,朝院里大声说:“爸,我姐来了!”
李一泓放下东西,走到自己的屋子的门口,见床上已换了崭新的床单,春梅正在往枕头上套新枕套,他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遂轻咳一声。
春梅头也不抬地说:“没听见!”
李一泓学京剧老生,又咳:“嗯……哼!”
素素进屋来,将姐推得向爸爸正过身去:“和好吧,和好吧,和为贵!”
素素扯了扯李一泓:“爸,你就跟我姐认个错嘛!”
李一泓一脸严肃:“我跟她认错?她难为我,我拍桌子,对错各一半的事,凭什么要我先向她认错?我这儿还等着她向我认错呢!我是她爸!”
“你们是俩小孩呀?”素素被他们给逗笑了。
“爸,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错更多!”
“怎么就我的错更多?”
“谁叫你打我小时候就宠惯我,把我惯出现在这么任性的毛病来!”
“横说竖说都是你的理,我打你!”
春梅一歪头,往前凑:“给你打吧,打吧!”
李一泓举起的巴掌反而放下了,叹道:“唉,要是舍得就好喽!”
三人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了。
素素要回农村去看望哥哥嫂子,李一泓向文化馆请了几天事假送素素。齐馆长说就当他是到农村去进行考察了,不扣他工资。素素嚷着说,当政协委员带给一个人的好处,终于在爸爸身上也有所体现了。
长途汽车行驶在郊区公路上,左右两边在风中伸胳膊攥拳的庄稼,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地上纺织出成片的绿波,裹挟着农民们在其间劳作的身影,汹涌地朝车后扑去。
在村路上,李一泓显得心事重重,素素忐忑不安地问:“爸,你是不是……反对我考北京的大学啊?”
“北京是首都。北京的大学,几乎都是一流大学。你学习好,若能考上,爸也光彩啊!但,在北京读大学,花费必然高,爸那点儿工资,有些力不从心啊!”
“我姐说了,供我上大学,一切包在她身上。”
“唉,你姐……她是我一块心病啊,都二十五六了,也不着急成家……”
素素却拢嘴朝一处坡地上喊:“嫂子,我回来啦!”
一个年轻女人丢了锄,向二人跑来。
李一泓急忙对素素说:“快叫你嫂子别跑,看摔着!”
秀花笑着问:“爸,您身体还好吧?”
“还好。”
“瘦了。”
“近来,忙了点儿。”李一泓又责怪地说,“你看你,还干活,还跑!你要在意才行嘛!这个李志,怎么就不知道关爱人!”
秀花笑了:“他挺关心我的,是我自己闲不住。”
素素拎着东西凑过来说:“嫂子,告诉你件好事儿,我爸是政协委员了!”
秀花又喜笑颜开:“是吗?这下咱家可好了,以后有撑腰的人物了,看那些村官敢不敢欺负咱们家!”
李一泓批评素素:“嘴快!”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怎么,村里的干部们还会欺负咱们家吗?”
秀花气愤地说:“那可不!什么好事儿都轮不到咱们家,什么白出工白出力的事儿都落不下咱们家!”
素素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喊道:“哎呀,嫂子,有什么委屈到家再诉行不行?”
三人一边往村里走,秀花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修这条路,说是家家户户都得出劳力,李志出了三天的劳力。后来又维修小学校的校舍,还找李志!我说,李志修过路了,修校舍该找别人家出劳力啊!爸你猜村长怎么说?他说,别人家壮劳力不是都出远门挣钱去了吗?这是什么话呢?难道我们李志没出远门去挣钱,就该着村里白使唤起来没个完吗?”
李一泓的儿子李志家,是一户看起来日子过得挺有信心的农家小院。地面干净,院墙根下种着花。
秀花把李一泓带到小偏房里,指着一台机器说:“爸,人家这东西别看造得挺简单,还两用呢!装满一袋儿,把袋口在这一过,一下子就封上了!”
李一泓研究地看着“米质神速提升器”,微微摇头:“就它,能把次等的大米加工成优等的大米?”
“是啊,把米往这斗里一倒,再加上点儿那种精华粉,一开闸,就搅拌起来了,约莫半点钟,出来就是好大米了!那个白!那个亮!”
李一泓走到另一边,从案子的一摞塑料袋中拿起一只,但见其上赫然印着两行字——“绿色粮食,养生保健”。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素素回来了?干什么呢?”
“哥,我淘米做晚饭呀!”
李一泓走到了小偏房外,见儿子大步走到小女儿身旁,又问:“取的哪儿的米?”
“就是东屋袋子里的米呀!”
“别淘那种米!跟我来。咱们自家做饭,要用米箱里的米。”李志从素素手中夺下盆,将米倒进垃圾筐。
“哥你!怎么这么浪费粮食?多可惜!”
“浪费就浪费了吧,没什么可惜的!”李志伸手将素素扯进屋去。
“那袋里的不是好米吗?”素素歪着小脑袋问。
“好米卖给城里人吃,咱们种粮的只配吃次米!”李志用盆撮了些米,朝素素一递:“我看够了!”
素素接过盆一转身,发现父亲站在屋门外,她不悦地说:“爸,你看我哥,莫名其妙!”
李志这才看见父亲,强作一笑:“爸,你也回来了?”
“嗯。”
没有闪耀变幻的各色霓虹灯,没有嘈杂纷乱的夜市人流,别样的单纯与宁静……农村的月夜清澈温婉如涓涓溪流。
李家四口人在吃晚饭,桌上摆着炒菜和带回来的鸡啊肠啊鱼罐头啊,挺丰盛。
秀花对丈夫说:“酒都开盖了,你怎么不陪爸喝一盅?”
李志默默往自己面前和父亲面前的酒盅里斟满酒,擎起:“爸,我陪你一盅。”
李一泓也擎起了酒盅,父子俩默默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素素端着碗停止了往口中送饭,目光忧郁地看着他们。
往两只酒盅里斟满了酒,李一泓主动说:“李志啊,有些事,爸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可爸当年有难言之隐……”
“爸,过去了的事,咱就不提它了吧!一提,心里又都不痛快。”
“儿子,对你们进行培训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是省城的什么……农业科研所的……”
“他们有证件吗?”
“兴许有吧,有我也没看到过。就是让我看我也不看,什么人想搞份假证件还不容易?看那干啥?”
“那,不明不白的,就去接受培训?”
“也不能说不明不白。次米一加工,一装袋,价格翻上去了,这一点我们农民心里还是明白的,农民又不个个都是大傻蛋。”
“儿子,咱家的米,再别那么加工卖了,啊?”
“为什么?”
“那么做不对。”
“有人来培训,有人来指导,有人提供机器,有人统一收购,即使有什么问题,那我们农民也不负直接责任,有什么不对的?”
“你别强词夺理。不对就是不对。怎么说也说不成对。爸想到了你们今年手头肯定更紧了,给你们带来了500元钱。”李一泓将一个信封隔着桌子递向儿子。
由于李志家没那么多房间,李一泓和素素父女俩只能睡在一个屋里。黑暗中,李一泓仰躺着,大睁双眼睡不着,往事总是不堪回首,每每却又总遮拦不住:
妻子劝正在抹眼泪的李志:“儿子,爸妈知道你爱上学,爸妈也知道你学习好,要考就一定能考上县高中,可爸妈没那个能力供你们两个都继续读了呀!”
素素还是个小女孩,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家中这一幕。
少女时期的春梅走到了李志身旁,流着眼泪说:“哥你别哭了,我不考卫校了,让爸妈供你一个上高中还不行吗?”
“滚开,用不着你装好人!”李志一推,将春梅推得坐在地上,春梅也咧嘴哭了。
李一泓正巧从外边回来,将锄头立在门后,赶紧拽起春梅:“乖女儿,别哭,别哭。”转而训斥李志:“又闹是不是?你再怎么闹也没用!这家里,我还做得了主。你和你大妹的事,就那么决定了!”
李志猛起身,哭着跑出屋,跑出院子去了……
村里来的机器运转声打断了李一泓的思绪,他坐起来,看一眼素素,欲下床,双脚垂落之际,却犹豫起来,坐在床沿发愣……
李志小两口屋里,李志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愤愤不平地说:“在农村,多数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偏偏咱们家邪了门了,爸他重女轻男。要是当年供我上高中,我现在早大学毕业了,说不定已经进了政府机关,熬成国家干部了,那我们李家沾多大光,借多大力?”
“那咱们也就不是两口子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看到爸,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
“反正你吃晚饭时不对。说说,今天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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