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泓怔住了。
“李一泓同志,你应该清楚的,文化局本身不但不是一个创收单位,反而是一个消费GDP的部门。文化局一向缺的就是钱,所以,你们馆里的事,局里爱莫能助,你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我能不能见一下林局长?”李一泓一边问,一边已不得不将信接过去,揣起来。
“见也白见,局长变不出钱来。再说,林局长到县委开会去了。”
文化局院子的厕所那儿,文物科科长刚从厕所里出来,一个男人快步迎上去说:“科长,文化馆那个李一泓又来要钱了,我看你还是在厕所里躲一躲为好,这次让我来对付他!”
那个男人掏出自己的烟递给文物科长,见文化科长又缩回厕所里,自己才优哉游哉地走向文物科办公室,一迈进门槛,就见李一泓已在坐等。
“哎呀,李副馆长,久违久违。有事?”
“还是那事儿。”
“那事,不好办呀。咱们文物科但凡有点钱,不是早就一狠心批给你们了嘛!”
李一泓按灭烟站了起来:“我不跟你说了。赵科长在哪儿?我要见他。”
“猫在厕所里呢。”对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说错了,说错了,他猫在厕所里干什么呢!他……他刚才还在,一转眼,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李一泓狠狠瞪他一眼,迈出屋,向厕所走去。
赵科长从窗口望着守候在厕所门口的李一泓,在屋里走来走去,两手互搓,不知如何是好。
赵科长一脚迈出了厕所,发现李一泓守在厕所门旁,急转身又想躲入厕所,李一泓却抢先一步,伸张双臂拦在了厕所门口。
赵科长激头掰脸地说:“嗨,老李,你这是干什么嘛!你这……这太不人性化了嘛!”
李一泓不理他这茬,开门见山:“少给点儿!两三千也行。四面墙我们可以自己动手砌起来,但上门窗,上房梁,技工活必须得请工匠,我们文化馆的同志自己干不了。”
赵科长一跺脚:“老李哇,就是一千元,我也没有啊!没有你叫我怎么批给你?!”
李一泓的手机响了,他接听手机,表情渐变不安:“是我是我……哎呀我给忘了,您别急,别急……”
李一泓搂住了赵科长的肩膀,开诚布公地说:“赵科长,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文化馆那些收藏。论对文物的评估,你当然比我更内行,我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彼此彼此,你现在也名声在外,已经是位专家了嘛!”——赵科长虚与周旋。
“咱们以后不争文化馆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文物价值了。我再来,那就只找你解决一个问题了——我们文化馆的一间屋子倒了,不能就那么横砖竖瓦的,得再把屋子修起来是吧?”
“是啊是啊,就那么横砖竖瓦的哪行!”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说到做到。四面墙呢,我可以动员同志们,再把它砌起来。但砖瓦肯定是不够了,这就需要一笔钱,添砖添瓦。还需要一笔钱,买木料,上房顶,做窗做门,是吧?”
“是啊是啊!”
李一泓看看赵科长在原地走来走去,极具耐心地说:“所以呢,我亲爱的同志,你作为文物科长,那就应该急我们文化馆之所急,多多少少,你就总得批给我们一笔钱,帮助我们,把我们所面临的困难解决了……”
赵科长一斜肩膀,摆脱了李一泓的手臂,滑头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李一泓就又瞪他,意思是——怎么和你没关系?!
赵科长巧舌善变地:“如果你还是认为你们文化馆那些东西具有文物价值,那么就得拿出一批专家们的郑重其事的鉴定为据,还起码得是省一级文物专家们的鉴定,只你一个人认为有价值不行。如果你拿不出来,你就没有正当的理由非找我们文物科来要钱。虽然我们是特殊情况,文物工作由文化局兼管着,但事实上,文化文物根本就是两个平级单位,文化馆归文化局,不归文物局。你文化馆的房子倒了,你找文物局就是找错了门,一而再、再而三、三四五六七次地找,那就是无理取闹!”
李一泓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你认为我无理取闹?”
赵科长哼了一声,悻悻地走回办公室。大王愣了一会儿,跟入办公室,坐下,抬头望着屋顶说:“我有点可怜他了,都来过七八次了。科长,你就替他们文化馆向局长申请一笔款项又怎么样呢?”
“新局长刚刚上升,我当科长的,就带头打报告向顶头上司要钱?这是最招顶头上司烦的事你知道不?”
“那你也可以替他们文化馆把他们的困难向省文物局反映一下嘛。”
赵科长有些不耐烦了:“你少来!还轮不到你教我该怎么当科长不该怎么当科长!我之所以今天熬成了科长,那正是因为我懂得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什么成绩可以向上级汇报的,起码也要善于把使上级心烦的事给压住!否则上级需要下级干什么?现而今,对于只花钱不挣钱的单位,打报告要钱就是最让上级领导心烦的事!除非刀架在脖子上,枪口对着胸膛,否则我绝不做那样的事!这是经验,明白?!”
大王诺诺连声:“明白,明白。您不说,我还真有点儿不明白。您今天一说,我茅塞顿开……”
·2·
三
市中心广场地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
两处临时搭起的休息棚一红一黄,黄布休息棚那儿,三名舞狮队员已装束停当,却一个个表情焦急,相互议论:
“李老师怎么还不来啊?”
“是啊,急死人了!”
“这可是擂台赛啊!邻市的舞狮队向咱们下的战书,李师傅如果不亲自来扛狮头,那咱们结果惨了!”
休息棚外,一个组织者在打手机,另一个组织者问:“怎么样?”
打手机的人绝望地说:“他……他把手机关了!”
一辆出租车驶来,停住,李一泓从车上踏下来。
“他来了!”二人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将李一泓陪入休息棚。
李一泓拱手道:“抱歉,抱歉,让各位着急了!”
有人给他让座,李一泓端端正正地坐下,说:“水。”
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递上矿泉水,李一泓饮了一口,含在口中片刻,缓缓咽下……
传来轻微的声音:“李老师……”
李一泓睁开双眼——组织者向他指了指自己腕上的表。李一泓站起,抖搂了一下精神,大步迈出休息棚,两个年轻人将红色的狮头搬到了他跟前。
鼓声响起——广场上,双方红黄两色装束的鼓手,比着劲头地擂鼓。
红黄两只狮子出场了,每只左右都伴随着一对活泼的小狮子,观众的喝彩顿时此起彼伏。
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文化馆的李老师舞的是哪一只?”
“当然是那只红的!”
“唉,五十出头的人了,不容易啊!”
“看,看,老将出马,威风不减!”
广场上,红黄两只狮子正对舞,各自施展技艺,斗得难解难分。红狮就地一滚,却没能敏捷而起,狮头滚到了一边去。黄狮也停止了舞动,摘下了狮头,双方舞狮人都围住了李一泓。
“李老师,怎么了?”
李一泓坐在地上,沮丧地嘟哝:“闪腰了!”又对黄狮队的人们说:“你们别也停下来呀!接着舞,快接着舞!可不能让观众扫兴……”
一辆平板三轮车驶在街巷里,组织者孙主任亲自蹬车,车上坐着李一泓,一手按着腰部。车在李一泓家小院门前停住,组织者小心翼翼地扶李一泓下了车。
孙主任拍了拍门,素素打开院门,吃惊道“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李一泓忍着疼,笑着说:“爸爸刚才在广场上舞狮子来,不小心把腰闪了一下……”
素素生气地瞪着孙主任,没好气地责备:“都是为了你们!”
素素搀扶李一泓进入小院——小院里摆满了东西:几架老旧的纺车、老旧的独轮车、口边沿缺损的缸、摇篮、摇椅之类。
素素抱怨:“你看你们文化馆的人啊,我中午放学,前脚进院,他们后脚紧跟着就来了,接着就往院里搬进这些古怪的东西,说是你让他们搬来的!”
李一泓轻叹一口气:“是爸爸让他们搬来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说罢,点数。
素素也叹了口气:“咱家又不是你们文化馆的仓库,你倒是让他们把这些没人要的破烂搬咱家来干什么呢?”
李一泓严肃地说:“你对爸爸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素素不甘示弱:“怎么错误了?你说你说!”
李一泓拄着腰在小凳上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十二年前,咱们安庆刚由县改市不久,有几位领导要把文化馆给取消了,说老百姓有电视看那就行了,电视里什么文化都有了,文化馆已经完成了文化的历史使命。当年的文化馆长,也就是你郑讯爷爷,一怒之下,跟他们拍了桌子,这才使文化馆保留下来了。我现在当了文化馆的副馆长,我能不竭尽全力……”
“又来了,不听不听,以后再也别跟我说你们文化馆那点破事儿!”
素素双手捂耳,一转身跑进屋了。
“你敢说文化馆的事儿是破事儿?你给我出来!”
李一泓猛地往起一站,竟没能站起来,腰疼得他倒吸冷气,人和小櫈一块儿倒下去了……
他住了几天医院。
出院那天,刚迈进自家小院,听到屋里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金属之声。
“素素,你干什么呢?”
素素没出来,龚自佑倒从他家屋里出来了,手拿一台锈迹斑斑的铜算盘,像小孩儿玩拨浪鼓似的,举着摇晃。
“哎呀我的老哥,别摇别摇,千万别给我摇散了!”
李一泓抢前几步,夺下算盘,又喊:“素素!”
素素这才现身,诧异地说:“爸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呀?龚爷爷正要陪我去接你呢!”
说罢,咬了一口拿在手中的黄瓜。
李一泓将算盘交给素素,吩咐:“拿屋去,要放在碰不着的地方!”
素素接了算盘进屋后,李一泓瞪着龚自佑极为不满地又说:“老哥,你又不是小孩子,玩什么不好,非玩我那宝贝?”
龚自佑那天情绪特好,仿佛中了彩票大奖,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他以手指凭空拨弄了几下,摇摇头感叹地说:“自打我在废品收购站当过几年会计,对算盘这东西还是很有感情的。刚才我用那算盘替你算了一下,你猜你这屋里院里的破烂加在一起,我给你估算的是多少钱?”
李一泓不爱听,皱眉道:“我那都不是破烂,其中有不少宝贝。”
龚自佑笑道:“姑且不论是破烂还是宝贝,你先猜猜嘛!”
李一泓摇摇头:“猜不到。你给我估算的是多少钱?”
龚自佑伸出了三个指头……
“三千?”
龚自佑一板脸:“你倒狮子张大口,敢往多了说。以我专业的眼看嘛,也就值二百来元。屋里那些铜丁铁丁的东西,还能卖几个钱。院里这些,废品站都不收。”这时素素探出头大声问:“爸你倒是进不进屋啊?我龚爷爷还有喜事向你报告呢!”
二人进屋后,李一泓催促:“快说,我有什么喜事儿,自己还不知道,倒被你老哥先知道了?”
龚自佑却说:“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
正在自己小屋里写作业的素素听了,也不出屋,大声就说:“爸,龚爷爷的档案问题解决了。下个月他就可以领退休金了,以前欠的还答应给他补上。”
“会是这样?”
李一泓根本不相信:“快说快说,怎么一来,就会是这样了?”
龚自佑却反问:“你先告诉我,医院把你那腰彻底治好了没有?”
李一泓说没有。说一起一坐的,还是有点儿疼。不过自己操心文化馆的工作,也没忘他龚老哥的事儿,所以开了几贴膏药就急着出院了。龚自佑则让李一泓躺到他睡觉的屋里去,说是要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来给李一泓推拿推拿,也算是一种报答的方式。
李一泓迫不及待地说:“我不用你报答啊!你快说你那事儿,结果怎么就急转直下了?”
龚自佑固执地说:“你不让我报答报答你,那我就不告诉你,干让你着急。”
李一泓问他会吗?
他说不但会,还消除过不少人腰腿肩背伤痛的痛苦。
李一泓拗他不过,半信半疑也是半推半就地进了自己睡觉的屋,乖乖伏在床上,任凭龚自佑在他身上施展能事。
龚自佑一边在行地推拿一边说:“想当年我也没白坐几年牢,在监狱里学会了这么一手。”
李一泓一听,又不干了,说:“得了得了,我还是信不过你。别被你三弄两弄,反而加重了。”
龚自佑则按牢他,不许他乱动。李一泓任他推拿了一会,觉得还受用,也便渐渐老实了。
龚自佑这才告诉他——关于他档案的事儿,是劳动局主动让街道通知他。他一去,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劳动局的人说,丢失的档案肯定没法找到了。但劳动局可以给他开一份证明,帮他恢复国营退休工人的身份。说接待他的人,还请他一定要给李一泓带到话,邵局长因为那一天闹的那场不愉快,真心诚意地向他也向李一泓作检讨……
“老哥,你越说我越糊涂。你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怎么会这样!”
李一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加迫不及待。
龚自佑也急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要不是你当上了政协委员,我的事儿,能这样吗?”
李一泓这才想起齐馆长告诉他,老馆长郑讯推荐他当政协委员的事。
李一泓说:“我还没决定当不当。我怕开会。”
龚自佑赶紧说:“要当要当!千万别犹豫。你当了,我们老百姓沾光!”
李一泓说:“我就不是老百姓了?”
龚自佑说:“我说错了,咱们老百姓。一泓啊,咱们老百姓和老百姓说几句悄悄话。若真能当上,干吗不当啊?看来政协委员并不像有些人说的,仅仅是花瓶,是摆设。经由我这一件事,我信政协的作用了。对于咱们老百姓,代言人不是越多越好吗?”
李一泓沉默半晌才说:“你的事,明明你有理。各个厂、劳动局都没有什么理。如果老百姓谁摊上了这类事儿,都非得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出面给争理,我看这个社会也不太对劲儿。”
龚自佑说:“急不得,慢慢来。咱老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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