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副主席端起杯,呷了一口。
“我决定,不去找他们了。”蒋副主席也按灭了烟。
“什……么?闹半天你还是……”李一泓猛地往起一站,研究而又困惑不解地看着蒋副主席。
蒋副主席低着头,仍尽量平静地说:“你还是要坐下。”
李一泓看门一眼,原地转一圈,似乎打算干脆一走了之。
蒋副主席又呷一口茶,说:“想走?劝你别走,你要是走了,听不到我对你的建议和忠告,对你是损失。”
“小心眼儿!就因为我一进门耍了点儿态度,想法就改变了?还完全!”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小心眼儿。对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对你的态度我也能理解。我是回忆起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和我有关。那一年我也刚成为市政协委员,却有人到处投匿名信告我,说我接受企业巨额贿赂,替打官司的企业收集伪证。检察院也对我立案了,一时满城风雨。当时在我看来,似乎人人都幸灾乐祸。我认为政协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委员不蒙冤,于是就去找当时的政协主席——他正住院……”
蒋副主席回忆了一下,接着说:“护士交给我一张纸,告诉我病人情况很不好,实在没法交谈,他把想对你说的话写在这张纸上了。我展开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政协也不能为你做什么。既要相信法律,又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法律权利,像每一位公民用足自己的法律权利一样。’我当时觉得这是废话,很失望。不久,那位政协主席病故了,我也在法庭上获得了清白。但我对那位政协主席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他临死了,还那么的明哲保身。第二件事,和你们老馆长有关。感激和尊重他的人很多很多,恼恨他的人也不少。结果他又被陷害了。对方能量颇大,一审二审,他都败诉了,和被判刑,就差一步了。那时我已经是政协副主席了。我就将你们老馆长请到政协,真诚地表示,要以政协的名义,助他争取到公平。老馆长却不同意,他说,‘您不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市政协也不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老馆长说:‘我虽然并没有钻研过法律,但近年,也还是深思过一些司法问题。依我看,全世界的司法现象,它的公正与否基本取决于四个方面。第一方面那就是司法一定要具有独力性。独立性就是权力排他性。审理过程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力的左右。第二方面那就是条文越细越好。越细,留给法官主观认定的空间越小,非公正倾向的可能也就越小。第三,法官水平怎样。第四,社会监督怎样。如果,一位政协委员涉案了,政协机构于是出面施加影响,那么人大也可以对人大代表照此办理了,上一级官员也可以对下一级官员照此办理了。那么,也就只有老百姓和法律的关系最自然了。法律本身,也就只有对老百姓才具有神圣的权威性了。’听完他的话,我有点明白去世的政协主席的意思了。老馆长又说:‘我身为市政协常委,只有替老百姓参政议政的义务,没有受政协特殊保护的资格。我的案子,那只是我个人之事。面对法律,我和老百姓不应该有什么两样。如果您出面了,那就等于是政协出面了。即使法律最终还我公正了,百姓会怎么看这一件事呢?他们也许会说——看,人家政协委员摊上了官司,和咱们老百姓摊上了官司结果就是不一样。那政协和司法,其形象不是两败俱伤了吗?中国的司法公正,需要我们政协和人大来监督它,促进它。我们政协的形象,需要我们政协委员来证明它,提升它。我们政协的形象是什么?说到底,不就是——只有使命,没有特权吗?如果我们政协委员似乎也变成了受什么特权保护的人士,那我认为,反倒是政协的悲哀了。’”
李一泓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听着。蒋副主席看着他,叹口气:“我提出为老馆长推荐一位有水平的律师,老馆长笑着答应了,他说:‘好啊!我这十余年政协委员当下来,先后将五六个人推上了被告席,我自己当几次被告,那也符合因果关系嘛!人不能活得太娇气嘛!’政协太需要他那样的政协委员了。”
李一泓陷入了沉思。
李一泓走到家门口时,见杨亦柳站在那里。
“一泓,素素她……在医院里。”
李一泓一下子抓住了杨亦柳双肩:“我素素她怎么了?快说!”
“我来时,正赶上春梅她老板也在你家。他是来找你说事儿的,是他发现素素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他开车将素素送到医院去了,我就留这儿等……”
不等杨亦柳说完,李一泓抓起她的手跑到马路边打了辆车,急匆匆地往医院赶去。
在急诊室外,他们见到了忧心忡忡的唐之风,唐之风局促不安地从长椅上站起。
李一泓隔着杨亦柳,向唐之风偏过头去,势不两立地说:“你诱使我大女儿走歪路,以后我再跟你算总账。”
唐之风也偏过头来,振振有词:“我给了她一份相当稳定的工作,给她开一份不低的工资,我依重她,信任她,培养她,提拔她,我怎么就诱使她走歪路了?”
“离开了你那挂羊头卖狗肉的公司,我李一泓的女儿不会就失业了,不会就挣不到一份工资,就吃不上饭了就饿死街头了!”
唐之风猛地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说:“李先生,我的公司虽然是一家民营公司,但也是合法公司,而且是一家诚信公司。省里评的10家优秀民营企业,我们榜上有名的。我是省里正式颁发证书表彰过的民营企业家,我们公司怎么挂羊头卖狗肉了?你身为政协委员说话要有根据,否则就是血口喷人,就是诽谤。”
李一泓也猛地站了起来,声色俱厉:“我说话当然有根有据,你和养老院黄院长在进行什么勾当?我告诉你,那一件事,有我李一泓监督着,你们就休想成交!”
杨亦柳说,那么春梅用那一笔钱炒股,你也知道吗?”
唐之风叹口气,倍觉窝火地说:“也算知道,也算不知道。有天春梅跟我商议,说她家那些破东西居然在网上拍卖得挺火,而且感兴趣的还都是老外。但就是存在一个问题,外汇由境外汇入国内,手续相当麻烦。我们公司正好有这方面的条件,问可不可以借用我们公司的账号,我说当然可以。她跟我说,这事本来是素素做的,可素素是高中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起早贪黑地用功,哪儿顾得上啊,就由她来负责了。她还说,她爸要把拍卖所得的款项捐给穷困农村去建小学校,他成了政协委员以后,那更是他急着要做的一件事。她知道她爸自她小就格外疼她,她长大了两个人却老闹别扭,她觉得太对不起他,又因为省里那些干部子女入重点中学引起的风波,让他更是气上加气。我们俩就商量着给她爸一个惊喜,同时也改变一下她爸对我的印象,我就说拨10万元给她,帮她爸做成他要做成的事……”
“你把10万元拨给她了?”李一泓不相信。
“当然,你打听打听,我唐之风在商场上,那也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的。她也真到贫困农村去捐了。我陪她去了一次,她自己去了两次。每个村子都捐了10万元,那就只剩下十几万了。又有一天她对我说,十几万再捐一次就没了,想投到股市上去搏一搏运气。这我是坚决反对的,可她却背着我,一意孤行地那么做了。”唐之风隔着杨亦柳,伸长脖子,又将头偏向李一泓,遗憾又恼火地说,“你大女儿哪点哪点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自以为是,我看是随你李一泓的根儿,你遗传给她的缺点。”
“有志气你离我女儿远点儿。”
三人来到小饭馆里,要了三碗馄饨。
杨亦柳问唐之风:“那你知道春梅现在何处不?”
唐之风摇头:“不知道。找不到她了,我心里也惦着啊。”
李一泓冷不丁说:“讲实话!”
“我撒谎干什么呀!不就是十几万元钱嘛,她又不是住自己兜里揣了。为了春梅我给补上就是了呀,多掏那十几万我公司垮不了,我爱的人犯不着东躲西藏的。”
“用不着你发慈悲,我李一泓砸锅卖铁也要自己补上。”
“你砸锅卖铁,那是一个想让春梅出现的法子吗?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我听说春梅说,那些一直被当成破烂儿的东西,不全是你十几年来用自己的钱买的吗?如果确实是这样,公安局也没必要瞎掺和呀!”
杨亦柳也问李一泓:“究竟是不是这样?”
李一泓满腹苦水:“确实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啊,文化馆那么穷的一个单位,哪儿有钱供我买那些!我呢,当年也没那投机的头脑,为了今天发一笔才买。当年纯粹是因为觉得那些东西能体现某种历史,不被当成些好东西看待太可惜了,就一件件咬牙跺脚地花自己的钱买回来了。既然文化馆给腾出间小屋存放着,我当然也就一件件都登记在文化馆的公物册上了。当年我这种人,头脑里也没那么严格的公私观念啊,只要认为是宝贝,即使是用自己的钱买的,算成是公家的了,也不就感到吃亏。觉得连自己都是公家的,何况些个老旧不堪的东西,现在,公安一较真,我反倒有口难辩了。”
唐之风忍不住问:“就是按公物来论,拍卖了,钱捐了,炒股赔了的,给补上了,那又能把谁定成个什么罪?”
“即使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擅自拍卖公物,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何况一部分款项还用去炒股了,十几万那也不是小数,超过判刑的杠杠了。补上也只不过是争取减罪的一种前提,而不是无罪。”杨亦柳看着李一泓又说,“此事必须认真对待,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大不了我替春梅去坐牢,那素素就只有托付给你了。”
唐之风说:“现在,官场上都求政绩。有时候为了一点儿可能算是政绩的事儿,都互相争呢。千万别让公安局那些人小题大做,做大邀功。把一个刚当上政协委员的人给推上被告席了,他们多神气啊!”
“随他们的便吧。”
“怎么能随他们的便呢,得赶紧找关系摆平啊!杨校长,您是市政协常委,您面子大,我看您应该去找你们那位蒋副主席。”
李一泓一拍桌子:“不许!我李一泓家摊上的事,你姓唐的不要瞎掺和。”
“那,我先说就我先说。”刘思毅拿起那一份软皮材料,轻轻拍着说,“秘书们把李一泓他们那个调研组的初步汇报整理出来了。相比而言,数他们发现的基层问题多。我越看想得越多,忧虑越大。我觉得,恐怕平德县的几套班子,该动手术了。”
“那天我听他们汇报时,也有同感。”吴主席点点头。
刘思毅说:“省界边上的一个县,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毛泽东那句话现在也还是对的——政策和路线确定了以后,干部就是决定性的因素。而一放松了党纪要求和制度性的考察,腐败几乎就难以避免。”
吴主席说:“李一泓他们那一个组,向我们提出了一种未雨绸缪的警示——以后的腐败现象跨县存在,跨市存在,跨省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他,你利用我的权力,我利用你的权力,你给我开绿灯,我充当你的保护伞,你变成我的左手,我变成你的右手,你使我利益最大化,我使你非法合法化,这也许会是新的特征。”
刘思毅叹气道:“全省大县小县,总共十五个县,如果哪一个县的班子垮了,我这位省委书记心口疼啊!前几年,只知道别的省出过这一种情况,现在,可能我们省也轮上了,坦白地说,听了李一泓他们那个组的汇报,整整一夜我就没合过眼。”
吴主席说:“省里恐怕也会有一些干部难逃其咎。”
刘思毅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掀眉说:“啊,对了,有一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平德县派专人开辆车来到省城,送来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李一泓他们那个调查组。”
“什么时候?”吴主席端起茶杯问。
“就今天中午的事啊,信封上还写着‘十万火急’。尽管今天是星期日,办公厅值班的同志那也不敢怠慢,及时通知了我。我呢,下午去了省委一次,及时看过了。”
“这么快,告李一泓他们什么呢?”吴主席没喝,又把茶杯放下了。
“偏听偏信啊,罗织罪名啊,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歪曲事实,好大喜功啊,等等,等等。”
“您怎么认为?”
“如果所告只是李一泓一人,那对我会有一定影响的,所告只是陆委员一个,也会有一定影响,告他们两个——他们两位毕竟都是你们政协的新委员,不成熟,缺乏调研经验,自以为是,都可能的。但告的是包括徐大姐在内的他们三个,这我就怀疑了。徐大姐我是了解的,人家本届结束,就不再是政协委员了,七十多了,以后也不会再是了,人家参加调研组,那完全是参政热忱的驱动。告她是幕后唆使者,于理不通嘛。妖魔化的一种告法嘛。那还莫如干脆直接告你、告我。再说,身正不怕影斜,调研组前脚才回省城,后脚就追来送告状信,未免太紧张了嘛。还煞有介事——‘十万火急’,又不是‘刀下留人’的法场搭救,有那么急吗?我看,平德县的某些干部心虚啊!”
“您能这么认为,我很宽慰。”吴主席松了口气。
“径太啊,我是这么想的,处分和制裁干部,应该是特别慎重的事。以前我们总讲,要对党负责任。现在看来,还不够。也要对干部本身极其负责任。两种责任加在一起,不由我们不慎重。所以,一方面,星期二,你我加上纪委书记,咱们要再听李一泓他们那一组更充分地汇报一次。让他们打消一切顾虑,不仅要将他们看到的,听到的,调查到的说出来,还要把他们心里想的也说出来。另一方面,我们将正式派出一个调查组,由你亲自带队,加上省纪委的同志,再去听听平德县那些领导干部们的声音。动手术,那首先要诊断无误啊!由省纪委书记带队,不由人家县里的干部们不紧张嘛。由你省政协主席带队,紧张空气就小了许多。不那么风声鹤唳的,许多事情也完全能一清二白,你说呢?”
“支持你的想法。”
“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我只有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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