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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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协委员-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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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师喊:“立正,唱国歌!”

齐馆长急忙制止:“哎哎哎,校长,国歌咱就不要唱了,太郑重了,太郑重了……”

校长说:“不唱国歌了?那好,依您。听我们学生念一首欢迎的诗吧,他们专为欢迎你们写的。你们如果连听都不听,他们心里会难受的……”

齐馆长看李一泓一眼,李一泓点点头,二人走到那些神情木讷而又卑怯的孩子们面前。

于是,孩子们齐声朗诵:

欢迎你,送书的人!

书就是灯——文化的灯,知识的灯,文明的灯……

欢迎你,点灯的人!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给我们吧,快快给我们吧……

在孩子们的朗诵声中,小刘一手拎一捆书走了过来,却不知该将书放在哪儿。

校长说:“就放地上吧,没事儿。”

小刘将书放在地上,又从卡车上取下两捆书,也拎过来放地上。等孩子们朗诵完毕,李一泓三人与孩子们互相摆手,转身向卡车走去。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一齐向孩子们转过身去——书捆已然散开,孩子们在争夺所喜欢的书,一个孩子在争夺中咬另一个孩子的手,另一个孩子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校长和老师将两个孩子拉开,分别训斥着……

卡车行驶在一条土路上。驾驶室里,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郁。孩子们的声音,似乎追着卡车,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点灯的人啊,欢迎你,

为了你带来的每一样东西,

我们感激,我们敬礼!

如果正赶上下雨,

你的鞋子沾了这里的稀泥,

我们还要轻轻地说

对不起……

齐馆长按一下开关,驾驶室响起女歌星宣泄般的歌唱,歌声压住了孩子们的朗诵。

坐在中间的小刘心烦地将播放系统关了,孩子们的声音似乎又响起: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齐馆长显然也很烦,再次按一下开关,女歌星的歌唱又响起……

小刘似乎对齐馆长说了一句恼火的话,齐馆长似乎也回了一句恼火的话。李一泓也恼火起来,也大声吼了一句什么话,齐馆长和小刘安静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卡车停在了一所中学的校园里。同样的一排平房,只不过是砖的。从窗子里,可见烛光点点。

雨,仍下着……

一间教室里,几十个男女中学生们坐在座位上,几捆书已摆在讲台桌上,但捆书的绳子已解。

一位中年男老师在向李一泓们解释:“村里经常有人拖交电费,结果呢,我们学校就受牵连。一停电,我们就得点蜡烛……”

李一泓三人湿淋淋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师说:“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市文化馆的同志冒雨给我们送来了这么多书!”

学生们机械地鼓掌,然而表情都那么漠然。

等掌声停歇了,老师接着说:“现在,从这一排开始,按顺序到前边来挑书。每人只能挑一本。挑了就回宿舍继续学习。”

于是一名男生首先上前,一手秉烛,一手挑书,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他问小刘:“有物理方面的高考参考书吗?”

小刘犯难了:“这……我不知道……”

老师训斥:“你挑起来有完没完?”

那男生失望地摇摇头,一本书也没拿,走了。

接下来的一名女生,如获至宝地挑走了一本《英语学习窍门》,下一名女生挑走了一本《高考政治题大全》……

一名男生无奈地挑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教室外传进那男生的话:“真倒霉,这种书对我有什么用?给你吧!”

“不要,哪儿有时间看!”是一名女生的声音。

李一泓三人互相望望,表情都不自然了。

最后一名女生也秉烛离去后,教室里只剩下了一支烛,分明是老师的——而桌上,剩下的书仍很多,重叠相压。

老师不好意思地说:“齐馆长,委屈你们,今晚只能让你们和学生挤在一块儿睡了。”

三个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陋的学生宿舍,一套被褥紧挨一套被褥,齐馆长和李一泓躺在大通铺的一端,离他们最近的窗台上,一小截蜡烛在燃着。

“老李,睡着了吗?”

“没有,几点了?”

齐馆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细看后说:“快一点了。这些学生,怎么还不回来睡觉,玩命啊!”

“你记着,明天走之前,把咱们三个人身上多余的钱都留下吧,让老师给学生们买些蜡烛分分……”

“行。”齐馆长应得很痛快。

告别时,老师对李一泓说:“允许我说几句没原则的话啊,虽然,他当年受处分了,但我们贫穷农村这些教书的人,心里还是挺尊敬他的。当年,他那也算是带头为民请命啊,只不过,没能获得有些人的理解……”

李一泓从内兜掏出张纸,展开了递给老师,问:“按这么走,能去成不?”

老师看了看,说:“能,也只有这么一种去法。”

外面雨小了点,却仍未停。一间破败的农村小学的教室里,曾经给过李一泓一封信那个瘦削男人——苏根生在上课。

他居然用塑料绳将一块白色的塑料布扎在衣服外,因为他头上方的屋顶,瓦片残缺不全,透天,漏雨。雨滴落在他头发上,落在他披的塑料布上,发出扑扑的响声,溅湿了他身后的黑板——而黑板是抹在墙上的一片水泥,刷黑了而已。他却激情不减,踱来踱去,大声地讲解着杜甫的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同学们请看——黄鹂、翠柳、白鹭、青天,黄鹂鸣,白鹭飞,多么丰富的色彩,还有美妙的声音……”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窗口窗口,所以诗人用了一个含字……”苏根生忽然停住不讲了——他发现在残破的玻璃窗外,站着李一泓等三人的身影。

李一泓和齐馆长怔住了,小刘猛转身冲出教室,贴墙而立,双手捧着脸,分明是哭了。

齐馆长讷讷地说:“我们车上已经没书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我们老李同志,坚持要来这里亲眼看看。”

苏根生的目光转向了李一泓,李一泓讷讷地说:“苏校长……”

苏根生掏出烟叶袋,想卷烟,李一泓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燃,随后自己也吸着了一支:“你的信,我看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

“转了?”

李一泓摇头:“没有。”

苏根生大失所望:“那你来干什么?只是,来看看,算是给我一种感情安慰?”

李一泓吞吞吐吐地说:“我来亲眼看看,那也是必要的……”

突然,两头猪崽儿不知从哪儿跑来,后面跟着一个拿树枝撵赶的女人。猪和女人在院子里兜圈子,两头猪崽东奔西走,女人顾此失彼,一不小心滑倒在泥泞中。一头猪崽冲进了教室,把李一泓吓了一跳。女人追进教室,发现了李一泓,一时自惭形秽,竟呆住了,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妻子。在教室后边弄了个猪圈,打算靠它们,明年把瓦补全了。”苏根生对妻子埋怨,“你怎么搞的,还让跑进教室来,吓了李委员一跳!”

李一泓耐住泪,说:“你们堵门,我来抓。”

卡车又上路了,一条泥泞的路。泥泞的路都是不好走的,卡车终于陷住了。

李一泓和小刘下了车,跑到后边推车。他们忽然发现身旁多出一双沾着泥水的手,骨节突出,皮肤粗糙——苏根生的手。

满是泥水的土路滑脚,三人干脆光了脚,忙了半天,卡车终于摆脱泥坑。

“前边岔路多,我想,我还是应该给你们带一段路。”苏根生一踢腿,从脚上飞出一片泥云。

“那,请您坐驾驶室里!”小刘攀跃到车厢里。

“谢谢你带路,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坐在后边!”李一泓也跃入车厢,用防雨布将小刘和自己罩住。

齐馆长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对苏根生说:“请上来吧。他俩都很犟,你争也没用的。”

卡车依旧行驶在雨中,只是多了一位乘客。

·8·



天终于放晴了,卡车停在公路边一家小小的饭馆前,李一泓三人在露天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餐桌周围吃面。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并无胃口,都一副不吃饿得不行,吃又吃不下多少的样子。他们的衣服都脏了,皱了——小刘的头发都快成缕了,李一泓和齐馆长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都长出了黑黑的胡渣。

三人刚一站起,就见一辆警车驶来,在公路上调个头,停住了,下来一名佩带警棍和手枪的年轻警官。

警官打量着他们,走上前,问:“哪位是李一泓同志?”

“我,我是。”

“请出示您的政协委员证件。”

“这……为什么?”

“为了确认一下身份。我在执行命令,请您配合。”

“可我,没带在身上。我还不习惯……我……我触犯什么法律了吗?”

“我是市文化馆馆长。我证明,他确实是我们的副馆长,市政协委员李一泓!”齐馆长边说,边掏出工作证递向警官。

警官将工作证还给齐馆长,然后向李一泓一转身,“啪”地立正,敬礼,说:“李委员,我们奉领导之命,前来迎接您回市里,请吧!”

开警车的警官这时也下了车,打开一扇后车门,等待李一泓走过去。

三个人困惑了,一头雾水。

警车在前,卡车在后,驶在公路上。卡车驾驶室里,齐馆长听着音乐,自言自语:“也知足了,警车给咱开一回道!”

李一泓家小院儿里,墙上多了几串挂晒的辣椒,蒜、老玉米,墙根下摆着倭瓜、地瓜、土豆,有点儿像农家小院了。

素素正在屋子里背对着家门在摘豆角,旁边盆里是削好的土豆。听到门响,素素一转身,刚好看到李一泓走进家门。

“爸……”素素很意外,仅仅是意外而已,脸上竟没有高兴。

素素走到李一泓面前,偎在他怀里,搂抱住他。

“多大了,别这么撒娇!快,给爸倒盆水。兑不成温的,凉的也行。爸这双鞋里都是泥沙,脚都磨起泡了……”李一泓怜爱地抚摸着素素的秀发。

“有热水,刚烧的……”素素转身去倒水。

李一泓坐下,脱掉鞋袜,双脚伸入盆中,身子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

“爸……”从里屋里传出秀花的声音。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秀花的哭声大了,听来那么伤心。

“素素,出来!”

素素出来了,泪汪汪地看着他。李一泓瞪着小女儿,厉声说:“告诉我!”

“嫂子她……她流产了……”

李一泓呆住。

“你那天晚上和我们通话时,有人用砖头……砸碎了哥哥家的窗子,一次接一次,玻璃全碎了,屋里的镜子也碎了……嫂子受惊吓,当天夜里就……”

李一泓呆愣片刻,一脚将洗脚盆挑得飞出老远,咣当而落,水洒了一地。他光着脚站了起来,瞪着素素半天说不出话。

他几大步走到他那一间屋的门前,伸手想推开门进去,但又犹豫了。就在他缩手之际,门开了,秀花出来了:“爸,李志身上没带多少钱,万一他一时找不到工作……你得去省城把他找回来呀……”秀花倚着门,又哭了。

“别哭!谁叫你们两口子卷入那种……”他把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转身对素素说,“扶你嫂子躺下休息……”看着素素扶儿媳进入屋里,李一泓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夜阑人静时分,李一泓在素素的小屋里端坐桌前,放下那份《政协委员参政议政事迹汇编》,脚步轻悄悄地走到小院子里。

今夜明月当空,几点疏星睡眼蒙眬。李一泓交抱双臂,抬头望月,长叹一口气:“老馆长,老委员,我多想成为像你那样的一位政协委员啊!可是,有些事,我究竟又该怎么做呢?”

稳定了一下心神,他在月光下,在小院里,打起太极拳来。

第二天上午,春梅来了。

“爸,这件事要是不认真对待,那么我哥和我嫂子,以后没法在村里呆了!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啊!您是一位政协委员了啊!这不是一般的报复行为,是政治案件!”春梅两只胳膊交叉环胸,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李一泓、秀花和素素,或坐或立,像是在开严峻的家庭会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打算认真对待?”

“那您就应该以政协委员的政治身份,对市里提出强烈的要求!第一,要求早日破案!第二,要求严惩作案者!第三,要求经济赔偿!一条小生命呢,赔他们个倾家荡产才解恨!作案者们赔不起,那就要求市里赔!甭跟他们客气,几十万那是少说!有了几十万,我哥和我嫂子以后的日子不用愁了!素素上大学的学费也不用再替她攒了!而第四,您也要吸取教训,那类破事儿,您以后少管!政协委员有各式各样的当法,您一个三钱半两的市政协委员,干吗非要充当……”

坐在椅上的李一泓一拍桌子:“够了!你有完没完?一进门就哇啦哇啦的,当着你嫂子和你妹的面,你那是尽说些什么话呢!”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入一个礼貌的声音:“请问,李一泓同志在家吗?”

李一泓起身,走到屋门口,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

“您就是李委员吧?我是市委的秘书。曾给您寄过一份通知,请您今天到政协开会。领导们见您没有到会,派我随车来接您。”

李一泓回头看素素,素素怯怯地说:“我……我忘了告诉你……”

市政协会议室的一面墙上悬挂着政协会标,两旁是胡锦涛总书记关于加强政协工作的语录和中共中央关于政协工作的摘言。蒋副主席坐在会议主持者的位置,他两旁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养老院的院长、重点中学的杨亦柳以及其他四五位委员,还有工商的姚局长、公安局的同志围桌而坐。

派去接李一泓的秘书将门推开——李一泓出现在门口,他见坐了一屋子人,一时有那么点儿怯场的意思。

蒋副主席和书记和市长同时站起,并迎上前来。蒋副主席介绍道:“一泓委员,这是李市长,这是王书记——你和黄院长共同写给市委市政府的报告,他们很重视。今天,他们亲自到咱们政协来,想当面听听看法,和大家共同商议出几条解决问题的方案……”

双方握手,各自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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