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娇娘没问陈老太爷的事,婢女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只苦了在外等候的仆妇丫头。
“还没起吗?”
“那边已经吃完药了,老爷又让来看呢…”
“你可别去催,周家那四个人都被赶走了,惹恼了,一句话把你也赶走,你可如何?”
外边低语闲谈,忽的门被拉开了,顿时肃立噤声。
☆、第二十三章 不假
婢女拉开门,门外的仆妇丫头忙施礼。
婢女也还礼。
“辛苦了。”她说道。
含笑嫣嫣,语气软软,真是知书达理,哪有适才大家揣测叉腰唾弃让长辈的仆妇滚的样子。
“我家娘子要吃饭了。”婢女说道。
“有,有,都备好了。”仆妇忙说道。
“不用太麻烦的。”婢女含笑说道,“只要一碗五味肉粥,水萝卜擦丝椒盐拌一拌,盐椒橙炒一把黄雀就好了。”
仆妇们愕然。
要什么?什么粥?擦丝椒盐?橙还能炒?
这还叫不麻烦?
肉粥要五味的?一把黄雀?还要用盐椒橙炒?乖乖,这都是什么吃法啊。
陈老太爷屋子里,陈绍等兄弟再次沉默。
陈老太爷吃过药又昏昏睡去了,如果不是李太医在一旁看着说脉象平和,比先前大好,他们都要冲到程娘子那里请她过来了。
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起来也不急,现成的饭不吃,还要点餐新做,这娘子心里可真沉得住气。
“大人,你也莫要着恼。”李太医思索片刻说道,“我看昨日这娘子施针,似乎很是费力气,深浅把握分毫不能错,一次即可让太爷醒来,那么今日,必然更要精进,是要养好力气吧,急病慢郎中,真是急不得。再者说,她如此淡然,必然是心中有成竹,大人,该高兴才是。”
大家闻言点头。
要是如此,那这娘子倒也有情可解。
一番施针就能让昏睡这么久的老太爷醒过来,可见是费了大力气的。
“是这个道理,只是,父病儿忧,人之常情。”陈绍说道。
李太医点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说道,一面捻须,眨了眨眼,“说起来,我也有些饿了。”
可不是,李太医也熬了一夜了。
“快去送饭来。”陈绍夫人忙说道。
“不用,不用。”李太医忙喊道,迟疑一下。“不如,也来一份那程家娘子点的,我听着,倒有些滋味。”
一碗五味肉粥,水萝卜擦丝椒盐拌一拌,盐椒橙炒一把黄雀……
在场的人忍不住在心里念了遍,似乎看到眼前五彩斑斓,又爽脆又入味的吃食摆在眼前。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呢……
“大家也都熬了一夜了。昨晚今早都是胡乱吃了口,去告诉厨房,都按着做一份送来吧。”陈绍说道。
周六郎早晨请安时,看到父母的院子里四个仆妇哭着被拉下去。
“真是废物。”周老爷沉着脸犹自气不休。
“这女子怎么这样?”周夫人亦是皱眉气道。
周六郎施礼后跪坐。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个傻子,竟然让陈夫人把这几个仆妇赶出来了。”周夫人说道,“她怎能如此做?”
她怎么不能如此做,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曹管事没有跟周老爷夫妇讲详细,尤其是自己被程娘子以及婢女捉弄的事,但却对周六郎以及秦郎君细细的讲来了。
如此心胸狭隘的女子!
周六郎放在膝上的拳头攥起。
“我这便去找她。有气冲我便是。何必作践我们周家。”他说道,猛地起身。
周老爷竖眉呵斥他坐下。
“现在不是时候。”他说道,“陈老太爷的病最重要。”
周六郎重新坐下,面容紧绷。
此时又有四人走进来跪坐下,两个妇人,两个丫头。
“去伺候表小姐,要恭敬守礼。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说不做。”周夫人说道。
四人应声是,这才退下,由管事带着出去了。
半芹抱着一筐衣服有些吃力的走出门,迎面两个丫头疾步而来,差点相撞。
“哎呀,你看着点。”她们不高兴的说道。
半芹忙避在一边,低头赔罪。
“姐姐。那个程娘子怎么难么难伺候啊。”
“宋妈妈她们可是夫人跟前有头有脸的,她说赶就赶了。”
咚的一声。吓了两个丫头一跳,回头看那个丫头将衣筐掉在地上。
“姐姐,你们,你们说的程娘子,是…”半芹颤声问道,眼泪不自主的流下来。
两个丫头看她一眼,其中一个认出来,跟另一个耳语。
“当初公子问她走不走,她就真跟着走了,还说什么自己本就是周家的人。”
“啊,就是她啊,也不想老夫人当年买她是为了什么。”
“她想什么,自己心里知道。”
低语丝毫不介意被半芹听到。
半芹的头低的更低了,局促不安。
“快些走吧,可别像宋妈妈她们那般倒霉。”
“是啊,我可不想被赶出去回陕州。”
二人携手疾步而去了。
半芹含泪紧跟了几步,到底是停下脚,看着那两个丫头远去了。
“娘子,娘子一点也不难伺候的。”她喃喃说道,“她很好说话的,只要,只要你们对她好,她就会对你们好…”
最终蹲下抱膝泣不成声,窄窄夹道里,身影越发小小。
因为是从未做过的新鲜样子,陈家的厨房里好一阵忙乱,幸好初冬雀多,赶着小厮们乱哄哄的捉了一大麻袋,尝试了三四次才送上来。
程娇娘尝了一口,摇摇头。
“娘子,味道不对?”婢女忙问道。
“原以为,这是个京城大户之家,厨上必然精良。”程娇娘说道,“原来不过是个初贵人家,尚不曾到精食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看着婢女弯了弯嘴角。
“还不如,你家。”她说道。
婢女嘻嘻笑了。
“娘子,我家不是你家吗?”她笑道。
程娇娘知道她听得明白,再次弯了弯嘴角不再说话,慢慢的吃完粥和萝卜丝,放下碗筷。
矮桌上,黄雀未动。
“再来几个黄雀。”
李太医说道,指着空了的盘子,旁边小童正手抓着一只雀啃的欢。
仆妇应声是,忙出去,刚出去,又急匆匆的回来。
“程娘子来了。”她高兴的喊道。
李太医顾不得吃了,忙胡乱的擦了手起身,踹了小童一脚,小童到底舍不得吮了吮手指才跟上来。
“父亲,父亲。”陈绍在卧榻边颤声喊道,“程娘子,来了。”
陈老太爷从昏昏中睁开眼,浑浊的双目转过来,看到卧榻边跪坐一个素衣女子。
室内阴暗,但那个素衣女子却格外的亮眼。
她安静的跪坐,神情无波,就如同那日车帘掀开见到的一般。
“娘子…”陈太爷撑着要起身,“我的病可还能治?”
程娇娘点点头。
“能治。”她说道,“只是。”
听她只是,在场的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
这娘子做事慢,说话也慢,真真急煞人!
“比那时,价钱要贵些。”程娇娘说道。l3l4
☆、第二十四章顽皮
陈老太爷屋内,门窗拉开室内透亮,再不似前日那样阴沉无光。
程娇娘取过金针匣子。
李太医在一旁迟疑一下。
昨日事急,可以不回避,今日还在身前看,是不是不太好?
“程娘子,我需要回避一下吗?”他问道。
能够治疗陈老太爷这种不治之症的,必然是独门秘籍,怎么好在其他医前随意展露。
年轻后辈不好意思开口,他这个做前辈的不能不知规矩。
“无妨。”程娇娘说道。
李太医大喜。
“看了,你也学不会。”程娇娘接着说道。
这娘子说话能不大喘气么?
李太医黑脸。
“娘子,师从何人?”他又问道。
天下有名的大夫他多少都知道,倒要看看是哪个教出来的好徒弟。
程娇娘略一思索。
“想不起来了。”她说道。
想不起来了?这叫什么话?
不想说就算了,李太医甩袖子在一旁坐下。
对于别人怎么想,是不是误会,程娇娘并不理会,从最初因为不能说完整的详细的话而焦躁,到现在她反而习惯了。
想要听懂的,自然会懂,不想要听懂的,怎么说也听不懂,不如,就如此吧。
程娇娘伸手,婢女忙跪坐下来帮她束起衣袖。
这边床上陈绍亲自给父亲解开衣衫。
“昨日,你尚在昏睡,不知疼痛。”程娇娘说道,拿起一根长针,看着陈老太爷,“今日神智俱醒,会很痛的。”
陈老太爷露出虚弱的笑。
“娘子,无知无觉。才是最痛啊。”他颤声说道。
“那只是,你感想而已,真切感受,可非如此。”程娇娘说道,说罢手起针落。
陈绍跪坐在父亲头前,清晰的听到父亲啊了一声,苦皱的脸顿时变色,放在身侧的双手揪住了身下的铺被。额头上一层汗冒了出来。
好痛…
陈绍不由攥紧了手。
李太医此时也看着,不过他看的是程娇娘,看她行针的手法,揣测她的力度。
看了也学不会,哼,这世上哪有学不会的事。
但他看着看着真的有些揣测不出,看似若轻,这女子的额头也浮现细汗。
陈老太爷最终没坚持到二十四针施完,在一半的时候晕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看着正收针的程娇娘,长吐一口气。
“还是,无知无觉好吧?”她说道。
陈老太爷苦笑一下。
“所为求生不愿,求死不舍,死去活来啊。”他说道。
程娇娘弯了弯嘴角没说话。
“娘子。”陈老太爷虚弱说道,“如果,当初,我让你诊治的话,还会不会如此?”
陈绍以及陈四老爷在一旁悄悄的给程娇娘使眼色。
病人需要的是安慰,医者应该都知道吧。
“当然不会。”程娇娘说道。“那时无须行针。三杯黄酒,一服丸药,而已。”
还而已…
陈绍兄弟对视一眼摇头。
“不对。”程娇娘又说道,想起什么。
陈老太爷带着几分期盼看着她。
“二杯黄酒。”程娇娘说道,“我那时,已经赠了你一杯黄酒了。”
娘子,做人要厚道啊。
陈绍和陈四老爷看着程娇娘。欲说无语。
看着那娘子走出去,陈家父子同时叹口气,此时药也送来了,兄弟二人伺候吃药。
“你们,要好好的待这位娘子。”陈老太爷说道,“这一念间,没人知道错过的是什么。”
陈绍兄弟应声是。
陈四老爷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笑。
“要说这个。只怕周家感受更深。”他说道。
陈老太爷醒来不久,还没人与他说这些事。
“这娘子的来历。你们详细说与我听。”他说道。
曹管事带着四个仆妇丫头迈进陈家的门,迎头就有一群小厮拿着棍子网子跑过来。
“去火神庙,火神庙后多…”
“…西市那边好些空宅子,那里更多…”
乱哄哄嚷着喊着也不看路的差点撞到。
“这是做什么?”曹管事吓了一跳问道。
“捉黄雀去。”引路的小厮呵呵笑道。
捉雀儿?这时候?
这也太顽皮了,陈家都没人管了吗?果然家中有事,人心惶惶不定,有些乱啊。
来到程娇娘的住处,曹管事又被拦住。
“娘子在睡觉,你们稍等一会儿吧。”婢女说道。
有仆妇忍不住看天,这不早不晚非午的,又睡什么觉?
这是在人家看病呢,怎么比在自己家里还随意?
这样,好吗?
她们看向曹管事。
曹管事恭敬的应声是,不焦不燥文文静静的跪坐在廊下。
“姐姐也辛苦了,快去歇息吧。”他含笑说道。
就是家里夫人们跟前的丫头都没得到曹管事如此恭敬相待,仆妇丫头们对视一眼,忙跟着在廊下跪坐等候。
所幸这次没有像曾经那样等很久,不多时程娇娘小憩一刻醒来。
“那几个人不懂事冲撞了娘子,已经打发变卖了。”曹管事在廊下跪坐说道。
屋门拉开,微微抬头便能看到其内坐着喝水的程娇娘。
“这是新挑选的人。”曹管事接着说道。
仆妇丫头忙挪上前几步,齐齐的给程娇娘施礼。
“好。”程娇娘说道。
曹管事松口气。
“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他又问道。
程娇娘看他一眼。
“我要添置一些东西,你陪我的婢女去吧。”她说道。
曹管事大喜。
陪的意思就是花钱,但现在曹管事怕的不是花钱,而是人家不花他们的钱。
两个女子孤身而来,要是张口跟陈家的人要东西,那无疑是又给了周家人脸上一耳光。
还好,还好。
曹管事亲自带着婢女出了陈家门。
“要一些布裁衣。”婢女说道,一面看着手里列的清单。
每一次施针过后,娘子里衣都湿透了,她的穿着本就简单,来时也就那么两三件,根本来不及更换。
“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家里有裁衣,去叫她们来。”曹管事忙说道。
男人们哪里顾着这个,这种女人的细详事还得女人操心。
想当初家里三娘子去趟城外柏林寺,夫人都赶着嘱咐丫头妈妈们带着替换衣裳,只担心晨露细雨打湿了衣裳。
果然谁亲的谁亲,没娘的孩子真可怜。
这个念头闪过,曹管事脊背冒出一层细汗。
还嫌麻烦不够大吗?别没事找事啊。
“不用了,娘子的衣服简单,说要自己做。”婢女说道。
这傻子也好女红?还能自己做衣裳?
曹管事不由愣了下。
☆、第二十五章 不见
午后的陈家,显得格外的安静,与前些日子死气沉沉的安静不同,因为陈老太爷的醒来,以及据说能治好的消息,让陈家此时的安静多了几分闲适。
日光很好,程娇娘坐在廊下,依着凭几,一手拄头,一手随心描字。
丫头仆妇坐在一旁,屏气噤声。
院门外有人探头,这是一个四五岁的女童,似乎有些怯怯,看一眼,又缩回去,过一刻,又探头看。
丫头仆妇都看到了,但都当做没看到。
“丹娘。”程娇娘忽的喊道。
女童立刻高兴的从院门后走出来。
“找我,有事?”程娇娘问道。
丹娘跑近前,脱掉木屐,跪坐过来,看着程娇娘扬起笑脸。
“没事。”她摇摇头说道。
真是童言无忌,身后丫头仆妇垂头,没事跑来做什么,随便说个什么事不是事。
程娇娘嘴角弯弯。
“没事就对了。”她说道,换手写画。
丹娘兴致勃勃的看着她。
“姐姐,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真是童言无忌,人家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问人家万一被认为嘲笑呆傻,岂不是惹了麻烦?
“写字。”程娇娘说道。
用手指在凭几上摩来擦去就是写字?这话也就小孩子信吧。
一旁仆妇心中嘀咕,果然听到孩童的惊叹声。
“姐姐用左手写字吗?”丹娘很惊讶的说道。
“左手右手,都是手,自然都能写。”程娇娘说道。
丹娘恍然的点头。
“哦,对,对,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