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哪有那么可怕。养成习惯的前提,便是有所凭借,这条件让自己周而复始地做一件至少必不可少的事。这种条件,本身就让人心生安慰了。这世上有很多人,连这个前提条件都没有办法满足。漂泊的人没有办法在同一张床上舒服睡上两天,贫穷的人没有办法保证一日三餐的饱腹,懈怠的人没有办法坚持每日该有的练习。所以在我看来,习惯并不可怕,它只能变相地说明一个人某些方面的富有。”叶莲雾半垂着双眼,嘴角微翘,却已经没有一丝笑意。
虽说听了那么久,墨诗根本听不出叶莲雾想要表达的中心,更不用说惶惶地插嘴说些什么了。
“所以诗儿,如果有一天发现自己必须要离开一个已经习惯拥有的人,不要觉得太过伤心,因为至少你曾经拥有过他,过往的记忆足够用来在余生回忆。”
说了半天,难不成他就是为了说那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墨诗满脑子迷惑。
“呵呵,诗儿,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偶有所感罢了。想到明天你的别离,实在有些舍不得。再相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叶莲雾的眼中升腾起惆怅,眼光迷离,似有大雾弥漫。
墨诗诧异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不明所以地歪着脑袋。
“刚刚收到风的来信,他让你明天到城里的春风居等他上路。诗儿,我们……要说再见了。”风满楼的脸上依然带着笑,眼神温柔得能沁出水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墨诗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猝不及防的分别让墨诗觉得手足无措,脸上呈现的只有空白的迷茫以及无穷的惊讶。
“古人素有折柳送别的风俗,今天诗儿你折的这花束倒也十分应景,不过主客颠倒了,只能权当是诗儿你送给我最后的礼物了。”一双纤细苍白的手小心翼翼拂过娇嫩的花瓣,叶莲雾取下一朵粉色茶花,向墨诗微一点头,示意她过来。
墨诗嘟着嘴,强忍着心中翻涌不止的离别伤痛,走向叶莲雾。
“蹲下来吧!”
墨诗觉得叶莲雾有一种力量,让人情不自禁按照他说的做。不知所以地蹲下身,一只拈花的手伸到自己鬓边,待收回去时,那多粉色的茶花已经不见踪影。
“真美……”
墨诗诧异地抬头,入眼一片平静无波,依然看不到眼底的迷蒙。脚往后退了一小步,却忘记了自己依然蹲着身,猝不及防身子倾斜,手将触到冰冷的地面时,胳膊已经被抓住,身体由此借力稳了下来。
“别害怕,我只是想送件礼物给你,没有别的意思。”即使解释的时候,叶莲雾依然神态安然,没有一丝不适,只是扶着墨诗的手很快放开了,看着站起身来的墨诗嘴角弯弯,重复刚刚的话,“诗儿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呢!”
墨诗一瞬间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忘记了易容。要不然以如今自己的模样,顶多算得上清秀,再怎么也不可能美到让人赞不绝口的地步,更何况叶莲雾这种明显见识颇广的人。可是看向叶莲雾的眼睛,没有任何欺骗的浑浊和闪躲,温润清澈得如遗忘山间的清泉。反而是自己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了,好在叶莲雾帮忙打破了尴尬。
“诗儿,我再带你出去逛逛园子吧!这应该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了。”
诗儿听着叶莲雾的措辞,心中的伤感如裂了一道口子的锦帛,迅速加深拉长,名为不舍的情绪迅速膨胀开来,自伤口争先恐后地溢出来。一个又一个最后一次在心中催生了让自己不敢面对的绝望,诚如他所言,此去一别,恐怕再无见面之日。自己可以率性妄为第一次玩逃出皇宫的游戏,第二次,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就算自己能逃出宫来,叶莲雾的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多久,那些被毒药损害的机体器官早已不堪重负,越来越脆弱,可是叶莲雾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这只会让身体垮得更快。
忽然想起叶莲雾不久之前说的话:“如果有一天发现自己必须要离开一个已经习惯拥有的人,不要觉得太过伤心,因为至少你曾经拥有过他,过往的记忆足够用来在余生回忆。”是为了安慰如今的自己吗?
这时候的墨诗自然无法预知未来发生的一切,未来迫不得已的分离,和未来接踵而至的天人永隔。
38。一月——甲第三十八章 重逢之时
日头初生的时候,兰林苑的大门已经敞开,价值连城的珠帘被撞得噼里啪啦直响。两匹高头大马被人牵在手中,直直打着响鼻。
和来时一样,送行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喜欢穿蓝衣的人,一个比兰花更优雅高洁的人。
“诗儿,一路平安!记得,找到风,然后好好陪在他的身边。”叶莲雾看着翻身上马的墨诗,把包裹递过去,仔细叮嘱,“里面有我给你们的盘缠,我知道,风这家伙出门在外都不记得带钱。”
墨诗看着叶莲雾一直苍白的脸色,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知道他的辛苦,想说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无奈有口不能言。心里也知道,即使强调再三,他也只会敷衍着微笑答应,回过头去又是没日没夜的操劳,完全拿命在拼的架势。
马儿开始缓缓迈步,墨诗的目光依然不舍地看着叶莲雾:想永远记住他的样子,这样回忆起这段日子的时候才会足够生动。
有些人在一起一辈子也培养不出感情,反而徒生嫌隙;有些人在初次四目相对相视一笑的时刻,便能心心相印。前一种人叫宿怨,后一种人叫知己。人的一生中,宿怨可以遭遇无数;可是知己,如能遇上一个,足称得上人间幸事。
叶莲雾,便是自己的人间幸事。
世事太过美好,破灭的时候就愈显残酷,便如团聚后的别离。墨诗看着缩成一个小黑点的叶莲雾,郑重其事地挥了手。是谁说过经过认真道别之后的两人,无论如何都是能够再见的。曾经嗤之以鼻的言谈,在需要之时便变成了死命要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叶莲雾,再见!
再不敢回头,一鞭挥下,驰马跟上前头带路的向导,让山间的清风吹干自己眼中的湿润。顺山势而下,马速更快,很快辉煌的兰林苑再也看不见,对于此处的记忆从现在开始回忆。
溟兰镇中,繁华依旧。
叶莲雾派来的向导带着墨诗穿了几条巷子,墨诗立马晕头转向。好在不多时,向导就指着一处川流不息的酒店告诉墨诗,春风居到了。将两匹马都送给墨诗之后,向导便离开了,留下墨诗一个人在春风居等候。
无聊时打开包裹,面上是码的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面值全是通行银票的最大值。墨诗咽了口口水,不亏是经营暗渠的大掌柜,出手大方得可怕,估计在江湖中召集江湖草莽组织一支小型的军队都够了。手再往下伸去,便触到了一朵冰凉的花,是叶莲雾昨日簪在自己发上的那朵茶花,被墨诗带了出来。此时看着,只有万分的惆怅。于是拿帕子包好,又小心翼翼地塞好。
一直等到正午,一壶茶喝得倒出来的全成白开水,墨诗也没看到风满楼的影子。心中烦闷渐起,把小人风满楼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门外忽然一阵纷扰,墨诗自窗口望出去,只看到一个大汉正追着一个小乞丐跑,小乞丐的手中抓了一个包子,即使在狂奔中依然不忘记抓紧时间咬上两口,一副饿惨了的模样。
这老板真傻,为了一个包子追那么远。难道没听说过调虎离山吗?要这时候再出现那么一两个人,遭殃的可并不是只这一个包子了。再说人家不也是饿嘛,你日行一善送个包子给人家怎么了?哼,可恶的小气老板,看我怎么好好教育教育你。
无聊至极的墨诗走出春风居,来到对面的包子铺,掀开蒸笼盖,看着冒着热气的白馒头,邪恶一笑,左手拿起一个菜包子,塞进包裹里;右手抓起一个肉包子,继续塞进包裹里;左手右手交替着,毫不客气地将一整笼白花花的包子全部塞进包裹,最后一个,呃,貌似装不下了。嗯,塞进嘴里好了。
忽然,房顶上有一道黑影飘过,瓦片被踩得哗哗作响。墨诗眯起眼,想看看是哪个小毛贼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犯案。这一看,墨诗傻眼了,那个人,不是风满楼是谁。可是依他的功夫,不可能会差劲到把瓦片踩出声音来啊!看他捂着胸口脚步踉跄的模样,该不会是受伤了吧!?墨诗条件反射向风满楼逃窜的相反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另一个追逐的身影。心口一紧,知道风满楼遇到了麻烦。
在房上急行的风满楼忽然脚步一滞,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真气运行不畅,胸口伤口处似乎有一股阴寒之气渐渐扩散开来,自己体内的纯阳真气一旦遇到这股妖异的真气,竟然如冬日的江水一般慢慢凝结起来,难以催动。偏偏后面追逐的人跗骨之蛆一般粘着自己,拼了命都甩不掉他,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真要被抓了。
风满楼心中升起难以克制的烦躁,受伤之后的身体难以支持太久,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在提醒自己,极限快到了!听着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风满楼几乎绝望。
身前不知何时又多出一条身影,风满楼一惊,咬牙切齿,心道:这厮竟然还有帮手,这下插翅也难逃了……咦,没想到这帮手还是个女的……等等等等等……为什么这身影我那么熟悉……啊,这不是诗儿吗?
风满楼来不及诧异,墨诗一扬手,一阵五彩斑斓的烟雾飘起在身后,拦住了追踪者继续前行的脚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风满楼二话不说,拉过墨诗的手,跳下屋顶。底下正是繁华的大街,便于隐藏,难以追踪。两人一入人群,就像雨水进了大海,再难分辨。
一路紧张,不敢多话。墨诗带着风满楼来到春风居,径直走进之前早已定好的房间里,扶风满楼在床上躺下,拿出所有药罐子要风满楼挑选。风满楼吃下药,才开口问话。
“诗儿……你……怎么……在这儿?”肺部亦受了伤,一讲话,就针扎般得疼,一句话讲得风满楼龇牙咧嘴生不如死。
墨诗奇怪地望着风满楼,写道:“不是你让我在春风居候着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你在这儿……等着我了?”两句话讲完,风满楼额上已经沁出了冷汗。
顾不得帮风满楼擦干净冷汗,一种强烈的不安正在心中扩散开来,现在才想起诸多疑点,比如叶莲雾为什么不直接把信给自己看,又比如他那交代遗言似的态度又是为了什么?不知不觉,墨诗执笔的手开始哆嗦。
看到墨诗泫然欲泣的模样,风满楼的瞳孔猛一收缩,胸口闷得窒息,左胸腔有什么想要突破拘束。一把抓住墨诗的手臂,他的声音极度不稳:“到底……怎么了?”
墨诗努力要自己的手停止颤抖,泪水遮断了视线,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雾说你写信要我在春风居等你来接我一道上路,他的态度很不寻常啊!”
胸口的闷气终于再也憋不住,一开口,一口殷红的鲜血被吐在宝蓝色的被褥上。稍稍缓缓,风满楼按着起伏如山峦的胸腔,咬牙切齿道:“快去备马!雾他……一定有该死的事情瞒着我!”
两匹马被主人疯狂一般驱赶着,四蹄几乎要离地而起,口中鼻中重重喘着白气。
明明不长的距离,为何此时却像永远无法到达的天涯海角?
情绪波动太大再加上纵马疾驰,风满楼口中的血腥味又开始弥漫。他勉励压制,心中的焦急不安已经超越了肉体上的疼痛难忍:雾,你等我,你要是敢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39。一月——甲第三十九章 莲火焚城
情绪波动太大再加上纵马疾驰,风满楼口中的血腥味又开始弥漫。他勉励压制,心中的焦急不安已经超越了肉体上的疼痛难忍:雾,你等我,你要是敢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终于踏上熟悉的那座山,山上的静谧却有些不合寻常:连鸟雀都不曾惊起,那只能说明已经有人先一步吓走了,鸟雀。更何况,之前藏在树林中阴影下的守卫者也没有任何声响,对于一向守卫森严的兰林苑来说,这简直太反常了。不多久,这个疑问得到了很好的回答:横七竖八的尸体沿着台阶的方向一路往上,死者身上可怖的伤口淌下无数的鲜血,汇聚成一条条诡异的小溪,足下的土地已经吸饱了鲜血,粘稠的血流正在蜿蜒往山下的土地流去。马蹄时不时会踩上不知谁的断臂残腿,空气中无一个角落没有弥漫着浓重得如同烟雾般的血腥味,墨诗强忍住腹中强烈的翻腾,身边的风满楼已然走火入魔般红了眼睛,疯了一般往上冲去。
所谓修罗场,不过如此!
未到兰林苑的门口,已经能够听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鼻翼能够接收到的,都是难闻的木头被烧焦的味道。再不能驰马,风满楼与墨诗匆匆下马,撩起珍珠门帘,终于看到了那一片火海,每一处屋宇都被暴烈火焰所吞没,每一处景致都被大火吞灭得体无完肤,连湖水都被猖狂的火焰映成满江红的壮阔。
红莲业火烧尽一切罪业,屠尽一丝生机。
尸体盈园,陆陆续续伸向某个地方。
“雾……”风满楼喃喃,忽然扩散的瞳孔重新聚拢,却是硬提起一口气,越过重重叠叠的火焰,沿着尸体的方向大鸟般掠去。
墨诗知道,他去的是叶莲雾的书房--这个时间点上,叶莲雾一般都会在书房看账本。
墨诗亦发足狂奔。
然而看到的,却依然只有冲天的莲火。风满楼跪在冰冷的地上,身前的血,不知是他刚刚情绪不稳吐的,还是从被残酷杀害的护院伤口流出的,亦或是……叶莲雾的。一滴晶莹的泪水划过风满楼苍白如纸的脸庞,融进面前的鲜血,消失不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到心伤时。
墨诗傻傻看着火中倒下的立柱,傻傻看着一动不动的风满楼,根本不敢相信早晨还认真道过别的人,已经被这无情的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那张永远带着温柔笑容的脸,再也看不到了,那只为自己簪花的手,再也握不住了。这样的感觉,简直堪称荒谬。心中强烈的不真实感和眼前滚烫的热浪形成了对比,在墨诗心中猛烈撞击着,叫嚣着要自己明白一个真相--他已经不在了。
泪水洒到地上,甚至没留下痕迹,就已经被火焰恐怖的温度化成了一道无痕的水汽。
墨诗踉跄着跑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