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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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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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妈妈是塔勒布特的同班同学,撰写过两部儿童心理学著作。
莉莉亚阿姨带来一些水果和李子蛋糕。父亲端上茶和饼干,还有她的李子蛋糕,而我则把水果洗干净,连同小碟和刀子一同端上来,而后我们让她俩单独谈话。莉莉亚阿姨和我妈妈一起待上一两个小时,当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眼睛红红的,而我妈妈却像平时一样冷静安详。爸爸克制住了对这个女人的极端厌恶之情,礼貌地邀请她共进晚餐。干吗不给我们机会宠宠你呢?范妮娅也会高兴的。但是她总是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仿佛是在让她参加某种不体面的行动。她不想妨碍我们,但愿此事不要发生,然而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她到家里来,很快他们就会为她忧心忡忡。
有时,爷爷奶奶也会来,从穿着上看好像赴舞会。奶奶穿着高跟鞋,黑丝绒长裙,戴着白项链,先到厨房巡视一番,而后坐到妈妈身边。接着她便检查一包包药片和小药瓶,把父亲抓过来,看看他的领口,当检查过我的手指甲后,她厌恶地皱起眉头。她决定做出伤感的评论,现在的医学已能够查出大部分病症,只要病原是来自肉体,不是来自精神。与此同时,亚历山大爷爷总是像一只兴高采烈的幼犬一样迷人躁动,吻吻我妈妈的手,称赞她的美丽:“即使生病也漂亮,痊愈后会更加漂亮,明天,即使不是今晚。嘿,怎么啦!你已经像花一样了。非常迷人!真可爱!”
我父亲仍然固执地坚持要我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关灯。他悄悄走进另一个房间——起居室、书房兼卧室,在我母亲肩膀上加一条披肩,因为已然秋天,夜晚正在变凉,他坐在她身边,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一向温暖的手里,试图同她简单地聊上几句。他就像故事中的王子,试图唤醒睡美人,可即使他吻她,也无法将其唤醒:苹果咒语不会破。也许他吻她的方式不对,或者她在梦中等待的不是一个戴眼镜的话匣子,他精通百家学说,总在噼噼啪啪讲笑话,为巴尔干的未来担心,是某种全然不同的王子。
他摸黑坐在她身边,因为她那时受不了电灯灯光,每天早晨,我们上班、上学前都要关闭所有的百叶窗,拉上窗帘,好像妈妈变成了《简爱》中阁楼上那个令人恐怖的可怜女人。他摸黑坐着,默默地抓过妈妈的一只手,一动也不动,不然就是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但是,他不能一动不动地坐上三四分钟,除了在放有卡片的书桌旁,无论在我生病的妈妈身旁,还是在任何地方,他都坐不了三四分钟。他是一个活跃的人,始终忙忙碌碌碌,忙着做事,忙着说话。
当无法继续忍受黑暗和沉默时,他就会把书和许多卡片拿到厨房里,在油布上给自己擦干净一块地方,坐在椅子上工作一段时间。但独自地囚禁在这个烟熏火燎的书房里,很快便让他神情沮丧。因此每星期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站起身,叹口气,换上西装,梳头漱口,洒点须后水,轻轻来到我的房间看看我是否睡着(因他之故,我总是装睡),接着他走进妈妈的房间,总是那么几句话,总是同样的保证,她当然不会阻拦他,相反,她通常抚摸他的脑袋说,去吧,阿里耶,到外面玩去吧,那里的人可不像我这么死板。
他头上戴着亨弗莱·鲍嘉式的帽子,腋下夹着把雨伞以防万一,走了出去,快步经过我的窗前时,小声哼唱,那歌声可怕地跑了调,并带有浓重的阿什肯纳茨口音:“……我头偎在你的胸口,我遥远的祝祷找到了归处。”或者:“你可爱的眼睛像一对信鸽,你的声音像银铃般悦耳!”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然而却不知自明,然而却不想知道,然而却原谅爸爸。我希望他在那里稍许得到一丝快乐。我绝对不愿勾画那里发生了什么,在他自己的“那里”,但是我不想勾画的东西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晕眩,让我无法入睡。我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我的身体已开始成为一个无情的敌人。
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家里没人时,妈妈实际上白天上床睡觉。有时,她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总是光着脚,尽管父亲恳求她,给她买了拖鞋。我妈妈在走廊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动,战争期间,走廊是我们的避难所,现在走廊里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地图,成了作战室,我和父亲在那里指挥以色列安全部门和自由世界的防御工作。
即使白天,走廊也黑漆漆的,除非你打开电灯。我妈妈在黑暗中来回飘然走动,没有变化,走上半小时或一小时,就像犯人在监狱的院子里放风。有时她开始唱歌,好像要和我父亲比比高低,但调子把握得比他准多了。她唱歌时声音阴郁深情,仿佛冬夜品尝加香料的温酒。她唱歌时不用希伯来语,而是用声音甜美的俄语,富于梦幻的波兰语,或者偶尔用意第绪语,听上去像是抑制着眼泪。
爸爸夜晚出去,总是信守诺言,半夜之前回来。我能够听见他脱下衣服,接着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轻轻哼唱,把一块饼干蘸在茶里。接着他会洗个冷水澡。(要是用热水,你得提前四十五分钟用木头烧小锅炉,先要用煤油把木头点燃。)而后,他会轻轻来到我房间确定我已经睡着,替我拉拉被子。只有那时,他才轻轻走进他们的房间。有时,我听见他们二人小声说话,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有时那里一片死寂,仿佛没有生命。
爸爸开始害怕自己对妈妈失眠负有责任,因为他睡在大床上。有时,他执意把她安置在沙发床上,每天夜里沙发变成床,他自己睡在椅子上。(我小时候管它叫作“汪汪沙发”,因为你打开沙发,它的样子就像气势汹汹的狗张开大口)。他说,如果他睡在椅子上,她睡在床上,对大家真的都比较好,因为他不管睡在哪里都像根木头,“即便睡在滚烫的平底锅上”。实际上,如果知道她睡在床上,他在椅子上会睡得更好;反之,知道她在椅子上一连几个小时失眠,他即使睡在床上也睡不好。
一天夜里,快半夜了,我房间里的门轻轻打开,爸爸在暗中向我俯下身,我一如既往,赶紧装睡。他没有替我把被子盖好,而是掀开被子,钻到我被窝里。像那时一样,像11月29日建国决议通过后那样,我的手看到了他的眼泪。我惊恐万状,急忙把双膝蜷起紧紧贴到肚子上,希望并祈祷他不会注意到我为什么夜不成眠,要是他发现了,我会当即死掉。当爸爸钻到我被窝里时,我的血液凝固了,陷入极度恐慌之中,千万别发现我干脏事啊,良久,我意识到,溜进我床上的剪影并非父亲,恍然在噩梦中。
她把被子拉过我们二人的头顶,亲热地搂抱我,低声说,不要醒来。
早晨,她不在那里了。第二天夜里,她又来到我的房间,但是此次,她从“汪汪沙发”上搬来一个床垫,睡在我床边的地板上。接下来的又一个夜晚,我执意,尽量模仿爸爸不可一世的神态,要她睡到我床上,我睡在她脚下的床垫上。
仿佛我们都在玩随乐声抢椅子的游戏,它叫随乐声抢床。第一轮:普通形式——我父母睡在他们的双人床上,我睡在自己床上。接下来在第二轮里,妈妈睡在她的椅子上,爸爸睡在沙发上,我依然睡在自己床上,在第三轮里,妈妈和我睡在我的单人床上,而爸爸睡在双人床上。在第四轮里,爸爸没有改变,我又自己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妈妈睡在我脚下的床垫上。接着她和我调换位置,她上床,我下地,父亲原地不动。
但是,我们没有就此结束。
因为几个夜晚过后,当我在自己房间睡在妈妈脚下的床垫上时,半夜时分,她发出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声音,近似咳嗽,又不像咳嗽,吓了我一跳。接着她平静下来,我又继续睡去。但是过了一两个夜晚,我又被她似咳非咳的声音惊醒。我站起来,眼睛还没睁开,身上裹着毯子迷迷瞪瞪地走向走廊,爬上爸爸的双人床。我立刻又睡着了。接下来的夜晚我也睡在那里。
我妈妈在我的房间差不多睡到生命中的最后几天,我和父亲一起睡。过了两三天,她所有的药片、药瓶和镇静剂以及治疗偏头疼的药丸搬到了她的新地点。
我们只字未提新的睡觉安排。谁都没提。仿佛它是自行发生的。
确实自行发生。没做任何家庭决定。没说一个字。
但是,倒数第二个星期,妈妈没有在我床上过夜,而是回到她在窗子旁边的椅子上,只是,椅子从我们房间——我和爸爸的房间——搬到我的房间,现在那已经成了她的房间。
即使一切都已经结束,我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房间。我想和父亲待在一起。我最终回到自己的旧屋后,根本无法入睡,仿佛她还在那里,冲我似笑非笑,似咳非咳,或者仿佛她把失眠传给了我,那失眠追随她到最后,现在又来追随我了。我回到自己床上的那个夜晚非常恐怖,接下来的几个夜晚,父亲不得不把我从“汪汪沙发”上拖到我自己的房间,和我一起睡在那里。有那么一两个星期,父亲睡在我脚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领地,她,或她的失眠症,追随着他。
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席卷着我们三人,将我们抛出,聚聚分分,举起、颠摇、卷动,直至我们都被抛到不属于自己的陆地。我们都疲惫不堪,默默地接受着变化。不光父母眼睛下面出现了半月形的黑晕,那几个星期,我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眼睛下面也出现了黑晕。
那年秋天,我们被绑缚在一起,像三个罪犯住在同一个号子里。然而,我们三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因为他们岂能知道我那些污秽不堪的夜晚?残酷的肉体那么猥琐?我父母怎么能够知道,我含垢蒙羞,咬牙切齿,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要是你今天不放弃,我会用性命起誓,吞下妈妈的所有药片,这样它就终止了。
我父母什么也没有怀疑。我们之间相隔一千光年。不是光年,是暗年。
但是我知道他们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吗?
他们二人呢?我父亲知道她的苦楚吗?母亲理解他的苦难吗?
一千暗年把大家全部隔开,即使同一号子间里的三个囚犯,即使特里阿扎那一天,那个星期六早晨,母亲背靠大树坐在那里,父亲和我枕着她的膝头,母亲抚摸着我们二人,即使那一刻,那是我童年时代最为宝贵的一刻,我们之间也隔着一千个无光之年。
【注释】
'1' 《塔尔巴茨》和《梅促达》是两份犹太学研究期刊。
54
在杰伯廷斯基的诗集里,排在“我们用热血与汗水提升一个人种”、“约旦河有两岸”、“从贝塔、锡安和西奈奇迹召唤我的那天起”之后的,是他翻译的节奏优美的世界诗歌,包括爱伦·坡的《乌鸦》和《安娜贝尔·李》、埃德蒙·罗斯唐的《公主远去了》,以及保尔·魏尔伦的《秋歌》。
很快,我便将这些诗歌烂熟于心,终日流连忘返,陶醉于诗中弥漫着的浪漫苦痛与可怕烦恼之中。
我在约瑟夫伯伯送的那个精美的黑皮笔记本里写下了带有军国主义色彩的爱国主义诗歌,同时,我也开始写下忧郁感伤的诗,充满着风暴、森林和大海。还写了一些爱情诗,那时我甚至不懂什么是爱情。或许已经知道,但是,尚在谁杀的印第安人多,谁就能赢得一个漂亮姑娘作奖品的西部电影与安娜贝尔·李、她的伴侣和他们二人的墓园之恋中徒劳地寻找某种调和。但调和二者绝非易事。更为艰难的,则是在所有这些以及校医讲授的包皮——卵子以及输卵管——管状器官迷宫之间实现某种安宁。夜间的脏事如此无情地折磨着我,以致让我想到了死,或者回到未被那些捉弄人的梦魇魔爪困住的自己。我打定主意,将其永远消灭,一夜又一夜,那些山鲁佐德们向目瞪口呆的我显示如此狂放不羁的情节,我整天不耐烦地等待夜晚床上的时光。有时,我等不及了,便把自己关进塔赫凯莫尼操场臭烘烘的厕所或家里的卫生间,几分钟后出来,垂头丧气,像破布片一样可怜巴巴的。
女孩子们的爱,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在我看来就是一场灾难,一个无法摆脱的陷阱,你开始梦游般漂到一个使人着魔的水晶宫,而醒来之际,浑身却在肮脏的粪坑里湿透。
我逃之夭夭,在描写神秘、冒险与战争的一本本书组成的神志清明的堡垒中寻找避难所:儒勒·凡尔纳、卡尔·迈、费尼莫尔·库柏、玛因·里德、福尔摩斯、《三剑客》、《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蒙德苏玛皇帝的女儿》、《曾达的囚徒》、《火与剑》、艾德蒙多·狄·亚米契斯《爱的教育》、《金银岛》、《海底两万里》、《卡哈马尔卡的黄金》、《神秘岛》、《基督山伯爵》、《最后一个莫希干人》、《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最黑暗的非洲深处、精锐士兵和印第安人、作恶多端的人、骑兵、偷牛贼、抢劫者、牛仔、海盗、群岛、一群嗜血成性头戴羽毛珠子涂着颜料的土著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厮杀呐喊、充满魔力的咒语、巨龙骑士和手持短弯刀的撒拉森骑兵、妖怪、巫师、皇帝、坏蛋、鬼魂,尤其是讲述面色苍白的青少年,他们注定要成就大业,设法克服自身的苦恼。我想像他们那样,我想像描写他们的那些人一样。也许我尚未弄清楚写作与赢得胜利之间存在着何种区别。
儒勒·凡尔纳的《米哈伊尔·斯特洛果夫》赋予我的某种东西至今仍然伴随着我。俄国沙皇派斯特罗戈夫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把一至关重要的消息带到围困在最遥远的西伯利亚的俄国军队。路上,他得经过鞑靼人的统治地区。鞑靼卫队抓住了米哈伊尔·斯特罗戈夫,将其带到首领大可汗面前,可汗命令用白热的剑烫瞎他的双眼,这样他就无法继续执行前往西伯利亚的任务。斯特罗戈夫把至关重要的消息铭记在心,但是既然失明了,怎样才能溜出鞑靼士兵的重围,抵达西伯利亚?纵然滚烫的剑烫过了他的眼睛,但忠心耿耿的信使继续盲目探路向东行进,直至情节发展至一个关键时刻,读者得知,他根本就没有失明:滚烫的剑在碰到他眼睛时,被他的眼泪冷却!因为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米哈伊尔·斯特洛果夫想到自己将永远看不到亲爱的家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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