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想象,这样一条单线把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连接在了一起,又通过特拉维夫与世界相连。倘若这条单线占线,实际上它总在占线,我们同世界的联系则被切断。这条线蜿蜒而去,穿越荒野和岩石,穿越小山和峡谷,我想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我颤抖起来——要是野兽夜里来咬线会怎么样呢?要是坏人把电话线切断会怎么样呢?要是雨水渗进去会怎么样呢?要是着火会怎么样呢?天晓得。这条线弯弯曲曲,那么脆弱,没有人把守,被日头晒,天晓得。我对架设这条线的人充满了感激,那么勇敢无畏,动作那么灵巧,从耶路撒冷往特拉维夫架条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从自己的体会中得知这件事有多难:一次我们从我住的房间向爱里亚胡·弗里德曼家拉条线,中间只隔着两家住户和一个花园,那是一个怎样的工程啊,要经过树、邻居、棚屋、篱笆墙、台阶、灌木。
等了一会儿之后,爸爸确信邮电局长或者纳沙什维先生一定说完话了,于是再次拿起听筒对接线员说:“请原谅,女士,请再给我接特拉维夫648。”她会说:“我记下来了,先生。请等一等。”(或者:“请耐心一点。”)爸爸说:“我等了,女士,等很正常,可别人也在电话那头等着呢。”他这样来对她加以礼貌的暗示,尽管我们是真正的文化人,但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们很有修养,但我们不是好欺负的。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那种谁都能对犹太人为所欲为的想法,已经彻底结束了。
接着,药房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这响声总是那么激动人心,那是个奇妙的瞬间,谈话基本是这样的:“嗨,茨维?”
“讲话。”
“这是阿里耶,耶路撒冷的。”
“是的,阿里耶,我是茨维,你们好吗?”
“我们一切都好。我们在药房里给你们打电话。”
“我们也是。有什么新情况吗?”
“没什么新鲜的。你们那边呢,茨维?有什么情况吗?”
“一切都好。没什么特别的。就那样呗。”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这里也没有新情况。我们都挺好。你们呢?”
“也挺好的。”
“太棒了。现在范妮娅要和你们说话了。”
还是那套:你好吗?有什么新情况吗?接着:“现在阿摩司要说几句。”
那就是整个谈话。你好吗?挺好!这样的话,我们很快再聊天。很高兴跟你们聊聊。我们也很高兴。我们写信约定下次打电话的时间。我们再聊。好啊。肯定要聊的。再见。希望不久的将来。再见。好好照顾自己。一切顺利。你们也是。
但这不是开玩笑:生活靠一根细线维系。我现在明白,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能否真的可以再次交谈,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因为天晓得将会出什么事,可能会发生骚乱,集体屠杀,血洗,阿拉伯人可能会揭竿而起把我们全部杀光,可能会发生战争,可能会出现大灾难,毕竟希特勒的坦克从北非和高加索两面夹击,几乎要抵达我们的门口了,谁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空洞无物的谈话实则并不空洞,只是笨拙罢了。
那些谈话现在显示给我的则是,当时对他们——对所有的人,不光是对我的父母来说,表达个人情感多么艰难。对他们来说表达公共情感没有丝毫困难——他们都是有情人,他们知道如何说话。啊哈,他们多会说话啊!他们能够连续三四个小时用充满激情的语调谈论尼采、斯大林、弗洛伊德、杰伯廷斯基'14' ,能将所知道的一切倾囊相告,掬同情之泪,抑扬顿挫地论证殖民主义、反犹主义、正义、“农业问题”、“妇女问题”、“艺术对生活问题”;但是一旦要表达私人情感时,他们总是把事情说得紧张兮兮,干巴巴,甚至诚惶诚恐,这是一代又一代遭受压抑与否定的结果。事实上是双重否定,双重约束,欧洲资产阶级的规矩强化虔城犹太社群的限制。似乎一切均遭到“禁锢”,或“不得如此”,或“不雅”的否定。
除此之外,还有语词的巨大缺失。希伯来语仍旧不算足够自然的语言,它当然不是一门亲密的语言,讲希伯来语时,你难以知道说出之后的真正含义。他们从来不能确保说出来的事情不滑稽可笑,滑稽可笑是他们日里夜里所惧怕的。怕滑稽可笑真是怕死了。即使像我父母那样希伯来语好的人,也不能说完全掌握了希伯来语。为追求准确,他们讲话时放不开。他们经常改变主意,再次系统阐述刚刚说过的话。大概近视眼的司机就是这种感觉,深夜开着陌生的车子在陌生的城市里试图驶出弯弯曲曲的小路。
一个星期六(安息日),妈妈的一个朋友前来看望我们,她是老师,名叫莉莉亚·巴——萨姆哈。每当客人在谈话时说“我胆怯”或者说“他处在胆怯状态”时,我就放声大笑。在日常希伯来文俚语里面,她所用“胆怯”一词意为“放屁”。他们不知道我干吗要笑,也许知道,却佯装不知。爸爸在说“军备竞赛”或者抗议北约国家决定重新武装德国以威慑斯大林时,也是一样。他不知道他所使用的书面语“军备”在时下希伯来俚语里是“性交”的意思。
爸爸在我说“搞定”,一个绝对无辜的词汇时,总是把脸一沉,我总也不明白这个词干吗让他那么紧张。他当然从来没有解释过,我也不可能问。多少年过去,我知道了在30年代,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搞定”是指使一个女子怀孕又不跟她结婚。有时习语“搞定她”似乎就是指睡了她。“深夜在货仓里,他把她搞定了,早晨某某人方知他与她素不相识。”于是,要是我说“乌里姐姐给搞定了”什么的,爸爸便会噘起嘴唇,耸耸鼻梁。他当然不会向我解释什么——能怎么解释呢?
他们私下相处时,从来不讲希伯来语。大概在最私密的时刻,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一言不发,因为害怕看上去滑稽可笑或者听上去滑稽可笑,这给一切蒙上了阴影。
【注释】
'1' 马丁·布伯(1878——1965),生于德国,1938年移居耶路撒冷,著名犹太神学家,哲学家。
'2' 格肖姆·肖勒姆(1897——1982),生于德国,1923年移居耶路撒冷,著名历史学家和犹太神秘主义学者。
'3' 施穆埃尔·约瑟夫·阿格农(1888——1971),生于波兰,1913年到1924年居住在德国,后定居在耶路撒冷,著名希伯来语小说家,196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4' 基督教青年会,全球性的基督教青年社会服务团体,已有约一百七十年的历史。
'5' 即中非共和国,当时仍为法属领地。
'6' 尼尔·阿姆斯特朗(1930——2012),美国宇航员,1969年7月乘宇宙飞船登上月球,成为人类登上月球的第一人。
'7' 犹太人重要节日之一,纪念摩西率领以色列人出埃及。
'8' 大卫·本——古里安(1886——1973),以色列第一任总理。
'9' 果尔达·梅厄(1898——1978),以色列政府第一位女总理。以色列建国初期相继任劳工部长和外交部长。
'10' 摩西·库勒(1911——1989),以色列内阁部长,政界领袖。
'11' 伯尔·洛克(1887——1972),犹太复国主义领袖之一。
'12' 哈兹菲尔德,1888年生于俄国,1914年移居巴勒斯坦,热衷于购买土地与定居事业。
'13' 鲁巴晓夫(1889——1974),以色列第一任教育和文化部长,以色列第三任总统。
'14' 杰伯廷斯基(1880——1940),生于乌克兰敖德萨,早期犹太复国主义代表人物之一,中文亦译作雅伯汀斯基。
2
表面看来,在那些日子,拓荒者站在声望之梯的最高端,然而拓荒者住得离耶路撒冷非常遥远,住在山谷,加利利,以及死海岸边的荒野里。犹太民族基金会海报上他们那吃苦耐劳、忧心忡忡的影像,镇定自若地站在拖拉机和犁过的土地间,令我们钦佩不已。
站在拓荒者下面一级云梯上的是其“隶属成员”,他们穿着背心在夏日阳台上看社会主义报纸《达瓦尔》,是劳动者同盟、先锋队和健康基金会成员,身穿卡其布服装,自愿为公共资金交款,吃色拉配炒鸡蛋和酸奶,严格约束自己,有责任感,生活方式扎扎实实,是土生土长的产品,工人阶级,恪守党规,在别具特色的一罐产品里,是颗温和的橄榄,“天蓝蓝,海蓝蓝,我们在这里建港湾,建港湾”。
与这一既定团体相抗衡的是“不隶属者”,别称恐怖主义者,以及住在梅·沙里姆的虔诚的犹太人、仇视犹太复国的极端正统主义者,还有一群混杂的乌合之众,包括行为古怪的知识分子、野心家,以及以自我为中心、见多识广的浪迹天涯之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弃儿、个人主义者和犹豫不决的虚无主义者、没能摆脱德国作风的德国犹太人、亲英的势利小人、富有的法国式黎凡特人,他们有我们看来像是盛气凌人的男总管的夸张行径。接着是也门人、格鲁吉亚人、北非人、库尔德人和萨洛尼卡人,他们绝对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绝对都是大有可为的人类资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需要在他们身上投入大量的耐心和努力。
除去这些,还有难民、幸存者,我们对待他们既怜悯,又有某种反感。这些不幸的可怜人,他们选择坐以待毙等候希特勒而不愿在时间允许之际来到此地,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他们为什么像羔羊被送去屠宰却不联手奋起反抗呢?要是他们不再用意第绪语大发牢骚就好了,不再向我们讲述那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就好了,因为那边所发生的一切对他们、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荣耀之事。无论如何,我们在这里要面对未来,而不是过去,倘若我们重提过去,那么从《圣经》和哈斯蒙尼时代,我们肯定有足够的鼓舞人心的希伯来历史,不需要用令人沮丧的犹太历史去玷污它,犹太历史不过是堆负担。(他们总是用意第绪语词汇Tsores来形容,脸上流露出厌恶之情,于是孩子们意识到这些Tsores是某种痼疾,属于他们,而不属于我们。)在幸存者中,有利赫特先生,周围的孩子们管他叫作“百万孩子”,他在马拉哈伊街上租了一个小房子,夜间睡在床垫上,白天卷起铺盖做“干洗和蒸汽熨烫生意”,总是耷拉着嘴角,露出轻蔑和厌恶的神情。他习惯性地坐在小店门口等候顾客上门,每当邻居家的孩子经过时,他总是朝一旁吐口唾沫,噘起的双唇间挤出几句话:“百万孩子被他们杀了!你们这样的小崽子!屠杀了他们!”他说此话时,并非含着悲伤,而是带着仇恨、憎恶,仿佛在诅咒我们。
在拓荒者和不幸的小贩之间的天平上,我的父母没有清晰界定的位置。他们一只脚踏在隶属团体里(他们是健康基金会成员,为社区基金捐款),另一只脚则悬在空中。爸爸从心底里接近“不隶属者”的观念,从杰伯廷斯基分裂出来的新犹太复国主义思想,尽管他离这些人的枪炮非常的遥远。顶多,他用他的英语知识为地下工作服务,为不定期出版的富有煽动性的非法小册子《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恩》撰稿。热哈维亚区的知识分子对我的父母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但是马丁·布伯倡导的和平主义理想,即在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建立一往情深的密切关系,完全摒弃建立希伯来国家的梦想,以便阿拉伯人能够怜恤我们,恩准我们在这里住在他们脚下,这样的观念在我父母看来是一种没有骨气的抚慰,一种怯懦的失败主义,表现出犹太人在漫长的大流散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性格特征。
我妈妈原来在布拉格大学读书,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完成学业,给准备考试的学生上家教课,讲述历史和文学。我父亲在维尔纳(今天的维尔纽斯)大学获得到了学位,又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守望山校园获得硕士学位,但他在希伯来大学没有机会获得教职。当时耶路撒冷有资格的文学专家的数量远远超过学生人数。更为糟糕的是,许多任课教师拥有真正的学位,即从著名的德国大学获得的光灿灿的文凭,而不是像父亲那样拿的是波兰人/耶路撒冷人的蹩脚文凭。他于是在守望山'1' 的国家图书馆谋到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夜晚坐在那里撰写希伯来中篇小说论和简明世界文学史。我父亲是一位颇富教养、彬彬有礼的图书管理员,表情严肃而羞怯,他系着领带,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身穿一件有些破旧的西服。他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点头哈腰,跳上前去为女士开门,执着地行使着那么一点点权利,充满激情地用十种语言引用诗歌,总是表现出友善并好玩的样子,不住重复一模一样的玩笑曲目(他称之为“趣闻轶事”或者“插科打诨”)。然而他的这些玩笑一般说来讲得比较费劲,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幽默,而是我们在艰难时世里有义务取悦他人所做的积极表态。
每当父亲面对身穿卡其布衣服的拓荒者、革命者、由知识分子变成的劳动者时,就有一些迷惘。在其他地方,在维尔纳或者华沙,怎样对无产者说话是非常清楚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尽管如何向这个劳动者清清楚楚地证明你有多民主、多不俯就,要看你自己,但是在这里,在耶路撒冷,一切都那么模糊不清。一方面,父亲绝对属于中产阶级,只是有点中产偏下,但他受过教育,撰写过文章和图书,在国家图书馆有个不起眼的职位,而他的对话者是个汗流浃背的建筑工人,身穿工作服,脚踏笨重的胶鞋;另一方面,也是这同一个工人,据说有化学文凭,同时又是坚定的拓荒者,大地之盐,希伯来革命英雄,体力劳动者。相形之下,爸爸却感到自己——至少在心灵深处——没有根基,是有两只左手的目光短浅的知识分子,有点像家园建设前线的弃儿。
我们的多数邻居是小职员、小店零售商、银行出纳、电影院售票员、学校老师、家庭教师,还有牙医。他们不是笃信宗教的犹太人,只在赎罪日'2' 那天才去犹太会堂,偶尔也会在举行希姆哈《托拉》'3' 仪式时去,然而在安息日夜晚点燃蜡烛,保存一丝犹太人的痕迹,或许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以防万一。他们多多少少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在这方面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