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和中世纪希伯来语诗歌,还学习生物、波兰文学和历史、文艺复兴艺术和欧洲史。更重要的,我们学到,在地平线升起的地方,在河流和森林的那一边,有一片土地,我们大家很快就会去往那里,因为欧洲犹太人,至少东欧犹太人的日子已经朝不保夕了。
我们父母一代比我们更为清醒地意识到,时不我待。即便那些赚钱的人,像我们的父亲,或那些在罗夫诺建造现代化工厂或投身于医药事业、法律或者机械工程的人,那些和当地权力机构和知识分子阶层建立了良好社会关系的人,也都感觉到我们正生活在火山上。另一方面,波兰人对犹太人的态度也有些令人作呕,就像有人咬了一口臭鱼,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他们不想当着凡尔赛协约国的面置身于少数民族权利的氛围中,在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和国际联盟面前把我们给吐出来。在20年代,波兰人仍旧有一些羞耻,他们热衷于摆出一副良好的姿态,就像一个醉汉试图直立行走,这样就没有人看出他在来回摆动。他们依然希望表面上多多少少显得像其他国家,但是在背地里他们又压迫我们,令我们备受屈辱,于是我们渐渐都会去巴勒斯坦,他们就再也不会看见我们了。因此,他们甚至倾向于鼓励进行犹太复国主义教育,办希伯来语学校,使用各种手段让我们成为一个民族,为什么,主要是我们应滚到巴勒斯坦去,谢天谢地总算摆脱了。
恐惧降临到每个犹太家庭,那恐惧几乎从来没有被谈起过,但它无意地渗入到我们的体内,像毒药一滴一滴地侵入,使我们毛骨悚然:也许我们真的不够干净,也许我们闹闹哄哄,强迫别人,太精明,追逐金钱。也许我们的行为真的不得体。最怕的就是我们可能给非犹太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们会大光其火,反过来向我们做些想都不敢想的可怕事情。
千百遍向每个犹太孩子脑海里灌输,对他们要行为规范,彬彬有礼,即使他们举止粗鲁,醉醺醺的,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冒犯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和非犹太人争论,喋喋不休,不能惹他们发火,不能高昂着头,和他们讲话时语气要轻,面带微笑,这样他们就不会嫌我们乱了,总是要用准确典雅的波兰语和他们讲话,这样他们就不会说我们污损了他们的语言,但是千万别把波兰语讲得太艰深,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我们怀有提高地位的野心,我们不能给他们制造任何借口指责我们贪婪成性,但愿不要这样,说我们的裙子脏了。总之,我们需要费尽心机留下好印象,任何孩子都不能破坏这一印象,因为就连某个孩子头发不干净,比如长了虱子,也会损害整个犹太民族的声誉。他们无法忍受我们,所以要是再制造出其他让他们受不了的理由,就更加天理难容了。
你们这些出生在以色列的人,永远也搞不懂这一点一滴如何慢慢地扭曲你所有的情感,像铁锈一样慢慢地消耗你的尊严,慢慢地使你像一只猫那样摇尾乞怜,欺骗,耍花招。我非常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但是倘若要我做出选择的话,我宁愿喜欢狗。狗像一个非犹太人,你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它的所思所想。大流散中的犹太人就像猫,这是从不好的方面看,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他们吓倒了暴民。他们怕政府在换届时发生的一切,比如,教皇会不会被废黜,共产党会不会取而代之;他们怕乌克兰或白俄罗斯帮派,或气势汹汹的波兰群众,或更北一些的立陶宛人,会在这中间东山再起。那确实是座一直滴着熔岩的火山,可以闻到烟火的气味。“他们在黑暗中为了我们而磨刀霍霍。”人们说,但没有说是谁,因为可能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暴民。即使在以色列,犹太暴民也有点怪兽的味道。
只有德国人不让我们觉得那么可怕。记得在1934年或者1935年,全家人都搬走了,只有我独自留在罗夫诺完成护士培训的学习,许多犹太人说倘若希特勒真的来了,至少在德国有法律和规章制度,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希特勒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强令执行德国章程,暴民们都怕他。重要的是在希特勒的德国大街上没有暴乱,没有无政府状态——我们那时仍然认为无政府状态是最为恶劣的状态。我们的噩梦就是,有朝一日神职人员会布道说耶稣会因为犹太人要一次流血,他们会开始敲起这可怕的钟,农民们肚子里装满荷兰烈酒,拿起斧头和干草叉,总是这样开始。
没有人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在20世纪,几乎所有人都深深知道无论是在斯大林统治之下,还是在波兰,或是东欧的任何国家,犹太人都不会有前途可言,于是巴勒斯坦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当然并非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宗教人士对此坚决反对,同盟派成员、讲意第绪语的人、共产主义者,以及那些认为自己比波兰人还波兰人的被同化了的犹太人也反对。但是20世纪罗夫诺有许多普普通通的犹太人,渴望自己的孩子学会希伯来语,去上塔勒布特学校。那些经济宽裕的人送孩子到巴勒斯坦的海法、泰和尼昂,或是特拉维夫的高级中学,或是农业学校读书,他们从那里传来的消息非常奇妙……青年人都在等候,什么时候轮到你?与此同时,大家都在看希伯来文报纸,争论,唱巴勒斯坦的歌,朗诵比阿里克和车尔尼霍夫斯基的诗,分裂成对立的宗派和党派,匆匆缝制制服和旗帜,对于一切有关民族的事务都非常激动。与今天你所看到的巴勒斯坦人非常非常相像,只是不像他们那样偏爱流血。在我们犹太人当中,你几乎看不到今天这种民族主义。
当然,我们知道在巴勒斯坦有多么艰难,我们知道那里酷热难当,到处是荒地沼泽,我们知道村子里有穷困的阿拉伯人,但是我们在教室墙上的大地图上看到没有多少阿拉伯人,大概只有五十万人口,肯定不到一百万,完全能够再容纳几百万犹太人,或许阿拉伯人听信蛊惑憎恨我们,像波兰的普通百姓,但是我们肯定能够向他们解释,让他们相信我们回到那片土地只表示给他们带来繁荣,在经济、医疗、文化等诸多方面。我们认为,再过几年犹太人人口会在这里占大多数,一旦发生此类事,我们将会向世人展示如何对待少数民族……我们的少数民族,阿拉伯人。我们,一直是受压迫的少数民族,对待我们的阿拉伯少数民族一定会公正、公平、慷慨,和他们共享我们的故乡,和他们分享一切,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们变成群猫。我们的梦想是美好的。
在塔勒布特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的每间教室,都悬挂着西奥多·赫茨尔的照片,一张从达恩到比尔谢巴的大地图,地图标示出了拓荒者居住的村庄,还有犹太民族基金会的募捐箱,正在劳动的拓荒者画像,各种各样的标语和一段段诗歌。比阿里克曾经两次参观罗夫诺,车尔尼霍夫斯基也来了两次,阿舍·巴拉什'1' 我想也是,或者还有别的作家。杰出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差不多每月都从巴勒斯坦来到此地,他们当中有扎尔曼·鲁巴绍夫、塔本京、雅可夫·杰鲁鲍威尔、弗拉基米尔·杰伯廷斯基。
我们通常是给他们举行一个大型列队仪式,敲锣打鼓,旗帜飘飘,各种各样的装饰品、纸灯笼、激情、标语、袖章混杂在一起,还有阵阵歌声。波兰市长亲自到广场与他们见面,这样我们有时开始感到我们也是个民族,而不是一堆社会渣滓。对你来说,这些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那年月,所有的波兰人在波兰语中陶醉,乌克兰人在乌克兰语中陶醉,更不用说德国人、捷克人,大家都陶醉,甚至连斯洛伐克人、立陶宛人和拉脱维亚人都是这样,在那样的欢宴上没有我们犹太人的容身之地,我们谁都不属于,谁都不要我们。我们也希望成为一个民族,像大家一样,那该是怎样一种奇迹。他们还留给我们别样的选择了吗?
但是我们的教育不是沙文主义的。塔勒布特的教育确实充满着人文主义色彩,进步,民主,而且是艺术的,科学的。他们努力给男孩女孩平等的权利。他们总是教育我们要尊重其他的民族——所有的人都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纵然他总是将此遗忘。
我们从年幼之际就想着以色列。我们对每个新建村庄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比尔土维亚出产什么,兹克龙雅考夫有多少居民,是谁从太巴列到宰迈赫修建了一条碎石公路,拓荒者何时攀登吉尔伯阿山。我们甚至知道那里的人们吃什么、穿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我们了解。实际上,我们的老师并不了解实情,因此即使他们想给我们讲述不好的方面,也不可能——他们一无所知。从阿里茨来的任何人,使者、青年领袖、政治家,所有去往那里又回来的人,给我们描绘出一幅绚烂的图画。倘若有人回来后给我们讲些不太愉快的事,我们听都不想听。我们让他们免开尊口。我们蔑视他们。
我们的校长是个让人喜欢的人,有魅力,是个一流教师,头脑敏锐,有一颗诗人之心。他叫莱斯,伊撒哈尔·莱斯博士。他是加利西亚人,很快便成了年轻人的偶像。女孩子们暗恋他,这当中有我的姐姐哈娅和范妮娅,哈娅投身于公共活动中,天生是个领导人,范妮娅,你母亲,受到莱斯博士的神秘影响,被引导走向文学艺术之路。他非常英俊,有男子气概,有点像艺人鲁道夫·瓦伦蒂诺或雷蒙·诺瓦罗,满怀热情,自然让人产生共鸣,他几乎就没有发过脾气,一旦发火,事后毫不犹豫派人去请那个学生并道歉。
整座小城都为他着迷。我想母亲们夜里会梦见他,女儿们白天看见他就眩晕。男孩子们一点也不比女孩子示弱,尽量模仿他,像他那样讲话,像他那样咳嗽,像他那样话只说一半便打住到窗前站上几分钟,沉思。他肯定能够成功地引诱别人,可他却不,就我所知,他不是特别幸福,娶了一个根本配不上他的女人,成了个模范丈夫。他也能够当一个伟大的领袖,他拥有令人渴望追随、赴汤蹈火以博得他含笑的赏识和日后赞赏的品格。他想我们所想。他的幽默成了我们的风格。他相信以色列土地是犹太人唯一能够在那里治愈精神疾病,并向自己和世人证明他们拥有某些优点的地方。
我们也有其他很棒的老师,门纳海姆·格勒尔特教我们《圣经》,仿佛亲临埃拉干河、亚拿突或加沙的非利士圣殿。门纳海姆每周带我们到“圣地旅行”,一天在加利利,另一天在朱迪亚新建的村庄,又一天在杰里科平原,还有一天在特拉维夫的街道。他会带来照片,报纸上剪下来的纸片,以及一些诗歌和散文,《圣经》上的例子,地理、历史和考古学资料,直到你快乐地感到疲倦,仿佛你真正去了那里,不止是在脑海里,而是仿佛你真的走在阳光下、尘埃里,在橘子树、葡萄架、一簇簇仙人掌和山谷里拓荒者的帐篷之间。于是远在我真正抵达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来过此地了。
【注释】
'1' 阿舍·巴拉什(1889——1952),出生于加利西亚,1914年移居巴勒斯坦,著名希伯来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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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范妮娅在拉夫诺有个男朋友,名叫塔尔拉或者塔尔洛,是个深沉而多愁善感的学生。他们有个小小的犹太复国主义学生联合会,其中包括你妈妈、塔尔洛、我姐姐哈娅、伊斯塔卡·本·梅厄、范妮娅·魏茨曼,也许也包括范妮娅·松达尔,后改名叫作莉·巴——萨姆哈的莉莉·卡利什,还有各种其他的人。哈娅在去布拉格之前是一个有人情味儿的领袖。他们坐在那里讨论制订各种各样的计划,他们如何在以色列圣地生活,如何在那里工作,恢复艺术生活和文化生活,如何在那里同罗夫诺保持联系。其他姑娘们离开罗夫诺,或到布拉格读书,或移居到了圣地后,塔尔洛开始追求我。他每天晚上会在波兰军事医院的门口等我。我身穿绿裙子,头戴白发带走出来,我们一起沿着大街行走——那条大街已经被命名为毕苏斯基大街——漫步在宫殿花园、格拉夫尼公园,有时我们一起走向奥斯提亚河和古老的居民区,漫步在矗立着犹太大会堂和天主教大教堂的塞塔迪尔区。我们只是说说话。顶多拉两次手。为什么会这样?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因为你们这代人根本就不懂这些。你甚至可以嘲笑我们。我们有种可怕的贞节观。我们被埋藏在耻辱与恐惧的深渊之下。
塔尔洛是个坚定的革命者,但是对任何事情都感到难为情:要是他碰巧说出“女人”或者“喂奶”或者“裙子”,甚至“大腿”,脸都要红到耳根,像是出了血,他会开始道歉,结结巴巴。他没完没了地跟我谈论科学和技术,谈论它们是造福于人类,还是给人类带来灾难,亦或二者兼而有之。他会热情地谈论对未来的憧憬,没有贫穷,没有犯罪,没有疾病,甚至没有死亡。他有点是共产主义者,但这几乎无济于事,斯大林在1941年到来之际,不由分说便把他带走,从此他便消失了。
在整个犹太人的罗夫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除那些尚来得及移居到圣地的人,少数逃到美国的人,以及不知怎么在屠刀下生还的人。屠杀之后,剩下的人都被德国人杀得精光。不,我不想故地重游,干吗去呢?从那里开始重新思念不再存在、只存在我们青年人梦想中的以色列土地?是为了伤心?我要是想伤心的话,用不着离开维斯里大街,甚至待在家里就行。我坐在这里的扶手椅上,每天伤心几个小时。要么就是望着窗外伤心。不是为了已经失去的东西伤心,而是为尚未发生的事情伤心。我现在没有理由为塔尔洛伤心,那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现在不管怎么说已经离开人世了,要是当时他们没有把他杀了,他也会死在这里,死于战争,死于恐怖主义者的炸弹,或者死于癌症或糖尿病。我只为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伤心。只为我们为自己拍的那些漂亮照片,而今已然褪色的照片伤心。
我在的里雅斯特登上一艘罗马尼亚货船,货船名叫“康斯坦塔”,我记得尽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也不想吃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