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怜花拍掌道:“这便是了。你无需亲手杀人,只要在断情花丛中故意弄破他人衣衫,那人便难以从此中生还。”
鱼先生苦着脸道:“以各位之能,若我欲图不轨,岂不害到夏小少爷与我自己的性命,我这又是何苦来哉?”
王怜花笑道:“你这样说,也很有道理。为了不被人下毒手,我得牵着夏小少爷的手才行。万一你有什么不轨之举,我也来得及结果夏小少爷的命。”
说着,便伸出右手,抓住了夏小年的左手。
他一这样说,便又有一只手,急切切地抓住了夏小年的右手。
林镜花的手。
林镜花这下眼明手快,不料得手之后,一抬头便看见两道冷若寒霜的目光。
王怜花的目光。
王怜花满含恶意地讥讽道:“林姑娘,听说林女侠是一不小心被夏小少爷结果的?”
林镜花面色惨白,立刻缩回了手。
夏小年有多可怕,没有人的体会比她更深。
王怜花继而命令道:“沈浪,你拉着夏小少爷的手。”
沈浪又只得苦笑:“遵命。”
他刚一拉住夏小年,自己的另一只手也立刻被人紧紧抓住。
又是林镜花。
林镜花见蓝岚与夏小年交好,鱼先生又绝对不敢动沈王两人,自己与夏小年宿怨极深,毫无疑问是现时下最危险的一个人。
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人,非自己莫属。而这里有可能救她的人,只有沈浪而已。
难为她算盘打得这样精细,再抬起头来,发现狠狠盯着她的人又多了一个。
是夏小年。
一大一小两个煞星。
林镜花突然发现这两人眼神很有点像。
满满的都是不许他人染指的警告,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若是常人,被这么两个人看着,恐怕早就吓得魂飞天外,乖乖松手。
林镜花尽管被看得又低下头去,却完全没有松开双手的意思。
她自度必死,已将沈浪当成救命稻草,如何肯放。
不仅不放,还连忙伸出右手,抓住了一个嗣童,心想着若鱼先生真对自己下手而沈浪来不及相救,也只得靠自己反应够快,用嗣童给自己挡一挡。
穿越断情花丛的序列安排,实则是一场心智与力量的博弈。
王怜花还空了一只手,却并不情愿去牵鱼先生,便牵了蓝岚。鱼先生在列首,拉住蓝岚的另一只手。蓝岚神思昏昏,只道现时下只有自己无害无碍,因此而全不在乎。
每个人似是都找到了对自己而言最安全的位置。
剩下的问题就是——这个位置是否真的安全?
穿越断情花丛的路程并不长。
就算是提了心眼小心翼翼杯弓蛇影,这一路也是平静地无可挑剔。
跋涉了不多时,鱼先生便宣布:“各位,已出了花丛。”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揭开了面罩。
是王怜花。
只是揭开面罩的那只手虽然是他的手,揭开的却是夏小年的面罩。
他生恐鱼先生诓他,立刻拿夏小年来试。
然后便是一声高亢的尖叫。
夏小年的尖叫。
这一下的变故着实激烈,除了嗣童们之外的所有人都立刻掀开了自己的面罩。
就算是死,也不能稀里糊涂地死!
但在他们能看见之后,便发现鱼先生并没有骗人。
队伍行列的确已在花丛之外。
就算是死掉的那个人,也并不是如王怜花所料的死于血蛊虫,而是明明白白地被人杀死的。
左胸肋下,五指血洞。
死的人是蓝岚。
在他接受这个看似最安全的位置时,便已离死不远。
(七十五)
“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
鱼先生十分细心地擦干指尖的血污,似是十分欣慰地下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结论。
夏小年停止了尖叫,死死地盯着鱼先生。
在进入断情花丛之前,鱼先生对夏小年还是一副俯首听命的模样,此时却假装没看见他愤怒的目光,只转头对沈王二人道:“巫族长死了,需要一个凶手。”
夏小年咬牙道:“为何杀他,不杀……”话说到一半,他自觉口不择言,硬生生地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但会懂的人,至此也已经懂了。
林镜花目光中的惊惧怨毒,无可隐藏。
鱼先生并不回避,淡然道:“因为她挟持过你,所以不会留下里应外合的话柄。”
道理其实再明白不过。
夏小年虽已立下血蛊之誓,但族长之死并非儿戏,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年幼的新族长就算即位之后勒令部下再不追究,也难以服众。
男宠反叛,谋害族长,最后同归于尽,正是一个绝妙的理由。
巫行云专宠蓝岚,得罪不少族人,这样死法也许正是众望所归。此外,将族长之死归于族内事务,也是息事宁人的做法,使得剩下的三个人,无需再背负巫蛊一族的仇恨。
所以,蓝岚简直非死不可。
夏小年带着不甘的表情,轻轻地道:“我刚才还和他说——从今以后,我要保护你——可是我……”
鱼先生僵硬的面容突然缓和下来,涩涩地应和道:“夏小少爷,你若再长大一些,便会明白,世上的事大多不能如愿以偿。”
从今以后,我要保护你。
鱼先生在心灵深处寻找这句话的回声。
这是一句,在唇齿之间萦绕千回,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
雷山起火那夜,鱼先生在花园里发现了雁先生的尸体。
然后,他在尸体的伤口深处,找到了一小片蓝色的指甲,就像是鸢尾花的碎片。。
他发誓要让凶手一边倾听那个秘密,一边被痛苦折磨至死。
可蓝岚却死得这样快,没有挣扎,甚至也没有呻吟。
闭着双眼,没有一点不甘的表情,只剩眼角一点浅淡泪渍,却也不知为何。
他这一生随波逐流,便是死亡也似乎了无痕迹。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上能够倾听那个秘密的人已经没有了。
这可笑得令人难以启齿的秘密。
说给他人听,只嫌猥琐轻薄。
其实我在成为蛊童之前,已能够人道。
并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来发泄。
我本可以抱你。
原本可以肉体交融,亲密无间。
只是害怕。
若被你知道我其实与你不同,是否便会永远失去与你一起的资格。
鱼先生想,这也许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
谁教你不说。
那么,便永远剥夺诉说的机会。
夏小年听出了鱼先生话语中似是而非的安慰,终于颓然,只低低地道:“等不及长大一些,我便已经明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沈浪。
王怜花总是眼尖。
他看见了,在喉咙深处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沈浪总是明白。
他轻咳一声别开了头,故意不去看王怜花唇边泛起的那抹促狭微笑。
喂喂!
罢了罢了。
你想不到罢?
谁能想得到?
守在迷踪林外的宗族大家长们,看到眼前情景,个个目瞪口呆。
被寄予厚望的孩子们,穿着洁白的罩袍,依旧手牵于绳,整齐有序地被领了出来。
只是牵着绳的人是林镜花,而不是鱼先生。
鱼先生人呢?
鱼先生被王怜花押着,似是完全无法反抗。
巫族长何在?
巫族长不在。
如此情势,围观众人也已猜到,巫族长可能的结局。
比巫族长的生死更重要的是,下任族长是谁?
由照心镜作主。
照心镜就被举在夏小年的手中。
他依旧排在列首,其余孩童蒙头罩脸,他却已除下兜帽,一双眼睛熠熠有光。
鱼先生尽管受人挟持,却还是口齿清楚、明白无误地阐述了巫族长的死因,和照心镜的选择。
杀人的是蓝岚,被选中的是夏小年。
这一事实似乎无可辩驳。
只有叶尤之,以怀疑的眼神看向一个人。
沈浪。
沈浪似乎有点虚弱,衣衫上尽是血渍,左肩包扎着几片碎布,也被底下透出的血染成鲜红。
别人也许不知道沈浪是个什么样的人,叶尤之却是明明白白地见识过的。
犹如鬼神般的人物。
重重围困之中,凛然不惊,全身而退。
谁能令他如此狼狈?
整个雷山,也许只有那么一个人。
巫行云,前任族长大人。
若巫行云是被蓝岚趁其不备所杀,重创沈浪的又能是什么人?
叶尤之吞了吞口水,想到了那个可能的后果,顿时从头顶一阵凉到脚尖。
但他很识相地没有说出心中的怀疑。
因为在这时候,探讨凶手是谁已不是最重要的事。
上一任族长死了,新一任族长在敌人挟制之中,这实在是很不妙。
更何况,各家如珠如宝的小少爷们,还罩着头脸,被牵在那个恶狠狠的女人手中。
女人衣衫凌乱,双眼发红。
一个女人连自己的形象都不管不顾的时候,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怜花像个标准的恶徒一般,提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
两匹快马,西江寨口一里放人。
若发现有埋伏追赶,杀人示众!
这个条件实在比众人想象的要低很多,完全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只有林镜花发出了质疑:“难道不应是三匹快马?”
王怜花抬了抬眼皮,对着她露出戏谑的微笑。
“你要牵着他们,实在是不方便牵马。”
这样胡说八道不害臊的理由,林镜花居然完全没有反驳。
(七十六)
出西江寨口半里便是阳关大道,顺畅通达,有无追兵一望皆是了然。到了一里处,便是有恃无恐,再骑上快马,等到雷山追兵蜂拥而至之时,早就逃遁至天外。
王怜花的算盘,永远打得响当当。
这时,一路上不发一语的林镜花突然提出了一个特别不识时务的要求。
“王公子,可否匀妾身一匹马?”
王怜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看着她笑。
他微笑的面孔看上去秀气而谦和,即使衣衫凌乱破碎也不失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采,说的话却像是个标准的恶棍。
“请你替我们挡一阵追兵,然后死吧。”
听见这样的话,林镜花却也神色不改。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把刀。
她的剑王怜花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怕她的刀?
何况是这样小小的一把刀。
小得就像一片叶子,薄得就像一张纸,轻得就像一片月光。
王怜花略有动容。
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他还是记得这把刀。
林镜花初次造访水月阁时,带来的宝物。
若非一时贪恋,何来之后的血雨腥风?
如今眼见得便要脱身而出,看见此物,这一路的风尘困苦顿时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王怜花不动声色道:“林姑娘的意思,是要拿这把刀换一匹马?”
林镜花道:“是。”
王怜花愣了一愣,突然弯下腰去,捧腹大笑。
“无论何等宝物,不过身外之物,林姑娘真当我王怜花是如此没有眼界之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林镜花十分沉着地摇了摇头。
“妾身哪敢如此侮蔑王公子?只不过王公子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妾身不过是要告诉王公子——若王公子肯匀妾身一匹马,妾身便将宝物奉上;若王公子不肯,妾身也毫无办法,也奈何不了二位,最多杀了这群小孩,再杀这两匹马试试。”
一群嗣童虽然蒙昧无知,听了林镜花的话也害怕焦躁起来,队伍开始推搡挤让,还有人在轻轻的啜泣。
夏小年离林镜花最近,看上去并不怎么害怕,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却时不时地盯着她瞧。
林镜花发现了,对他露出一个可以说是可怕的笑容。
她恨不得将这小孩千刀万剐,难为他身份重要,若轻举妄动,怕是真要和巫蛊一族结下血海深仇,而她见识过巫行云随意展露的蛊术,对此全无对抗的自信。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大家各让一步,换便换罢。”
林镜花似是不放心,道:“沈大侠肯否?”
王怜花道:“我拿我的马和你换,和他有什么干系?我没有马要蹭他的马坐,和你有什么干系?”
沈浪本想说什么,听了这话,只得低下头去,摸摸鼻子,苦笑一声。
王怜花又道:“一匹小马坐我们两个大男人,肯定比你的马跑得慢。为了公平一些,你得先待我们跑出五十步再行动。”
林镜花点头答应。
王怜花也不多话,十分随意地取过她手上那把小刀,而后一跃上马。
沈浪紧随其上,之后轻击马臀,那马便要撒蹄飞奔。
林镜花见他二人离开约有四五十步远,立刻跃上马背,狠狠一策。
马突然往前倒去,发出极凄厉的嘶叫!
原来马身已前进了几步,四蹄却齐膝而断留在原地,咕噜噜地滚落了开去,就像四段木柴。
肥壮的马身无所依撑,轰然落地。若非林镜花反应敏捷立刻飞身下马,差点就被狂甩开来。
好一把削肉断骨刀!
只是若看见了这把刀,恐怕谁也说不出赞赏的话来。
这样精致美丽的小刀,怎舍得用它来削马蹄!
何况那刀尽管薄利,却并不十分坚韧,削过硬物之后掉在地上,眼见得刃也翻卷了一片。
简直就是煮鹤焚琴,亵渎佳人。
始作俑者在不远处勒马急停,大声笑道:“谁稀罕你的刀!我也不怕你吓我!”
林镜花气急败坏,一用力便从地上弹起,立刻拔剑,便要往前追去。
怒火烧毁了理智,她已不管自己是否沈王二人之敌,只想着要玉石俱焚。
王怜花又拍掌笑道:“杀你娘的仇人都不管,却来追我找死作甚!”
这一句笑语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林镜花立刻转身,恶狠狠地寻找她的仇人。
幸好她转身地快。
夏小年在她背后,已悄悄地挪过去,抓住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刀
其实林镜花现在应该给王怜花叩头谢恩。
因为若非他提醒,这把刀极可能就在下一刻插入她的身体!
夏小年吃了一吓,刀未拿稳,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