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钰见她双眼发亮便点了点头:“我已令人打探过,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摆摊子的,那家老人做的面蚕乃是京中一绝,很有些滋味呢。咱们等会儿就去尝尝。”
郑娥脆生生的“嗯”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兴奋的脸都红了。
有侍卫在前头开路,左右护着,他们几人一前一后的往前走着,时不时的探头去看边上的花灯:有各种花朵模样的也有各种动物模样的,还有极漂亮的灯树,枝叶花卉流光溢彩……他们抬起眼遥遥望去便能看见满街的灯光此起彼伏的流动着,如水波般的层层荡开,那点点的流光交相辉映,仿佛能一路连接上九天上的琼楼玉宇。
不一会儿,便走到了萧明钰之前说的小摊边上。这家的卖面蚕的摊主姓纪,诸人多叫他“纪老翁”。纪老翁的摊子在长安里头已摆了许多年,上元节这日专卖面蚕,平日则是卖些汤面或是肉汤什么的,因着斤两足、东西干净还有手艺好,在长安城里头很有些名气,街坊邻居亦是给面子。
此时,摊位上早已坐满了人,许多人都是纪老翁的熟客,有人等得久了、肚中饥渴便忍不住探头去看那口铁锅,叫一声:“纪老翁,肉汤滚了呢,可是熟了?”
纪老翁正领着两个儿子忙的热火朝天呢,闻言便探头一看,憨憨笑着回了一句:“里头还没熟呢,再等等……”过了一会儿,他便伸手用铁勺在锅里舀了舀,热气腾腾而起,肉汤的鲜香也溢了出来,周围有人不由的咽了咽口水,盯紧了纪老翁那握着铁勺的手。
只见着纪老翁很快舀起一大勺的面蚕和汤水来,从上往下一倒,正好便是五碗,不多不少。纪老翁的二儿子便也手脚利索的把这五碗给端了出去。
侍卫那边已使了些银钱,特意叫人把临街的那一桌子给空了出来,好叫萧明钰等人坐下,一边吃还能一边看街头的歌舞。
因着面蚕还没上,郑娥便拖着腮,转头去看街上那些个一路踏歌踏舞而过的歌女们,想着等会儿还要去看百戏和歌舞。
歌女们一个个头戴花冠,身上披着的则是颜色华丽的霞帔,步步生莲一般的走过。一路上便有许多百姓们嬉笑着提灯围观,时不时的丢些花草过去,街上的灯光明亮如白昼。
郑娥好奇的张望了一会儿,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一个灰衣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姑娘从街头穿过。因着周遭灯火极亮,郑娥眼力又好,蹙眉细看,虽是没见着脸却还是瞧见了那小姑娘的衣衫和配饰。
郑娥吃了一惊,连忙拉了拉萧明钰的胳膊:“四哥哥,那人怀里抱着的是……”话还未没说完,眼见着那灰衣男人马上就要钻进人群不见了,郑娥也顾不得什么,咬咬牙便从椅子上起来,拔腿追上去。
郑娥身量小,动作又快,这会儿就像是兔子一般“嗖”一声就窜了出去。几个训练有素侍卫一时之间居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萧明钰厉声叫了一句,这才领着头带人追了上去。
然而,郑娥人小,人群里头左钻右钻,如鱼得水,倒是极快的,不一会儿便追着那灰衣男人进了一条小巷子,只是前头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她左右看了看,见萧明钰几人就在不远处,正要张嘴叫人。
却在此时,有人从郑娥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用力的拽着她往巷子里头去。
第25章
郑娥自小便是被皇帝娇养着长大的; 多少些天真,不知世间险恶。便是上回在宫里被两个宫人抱走加害也是有惊无险; 过了一段时间便又被她忘在了脑后。
这一回她拔腿便追上去; 一是觉得救人要紧,二是觉得萧明钰和侍卫一定会跟上来,反倒没想过自己会出事。此时; 她被人用粗糙宽大的手掌捂着嘴,鼻尖满满的都是对方身上古怪的汗臭味; 郑娥又惊又急,眼睛一红; 差点就要掉下眼泪了。
慌忙间,郑娥吓得闭了眼睛,手脚并用的踢打着; 这般挣扎之下果是踢到了对方的腿部。那抓着郑娥的人腿上一痛,险些叫出声来; 一时儿怒火上心; 真想叫手上这不识相的丫头受些教训。
只是; 他就着巷中昏暗的灯光瞧了眼郑娥那莹莹如美玉的雪肤和精致秀美的五官; 嘴里不由得便咽了一口唾沫,暗道了一声:我的娘哦!今儿走的是什么运; 这般的好货色; 还不知值多少钱呢……
那人此时瞧着郑娥便像是瞧着等人高的金子,眼睛都亮了,再不计较“金子”踢他的那一脚; 反倒是咧嘴一笑,满嘴的黄牙也都跟着露了出来。他忙不迭的把郑娥往自己怀里一揣,灰色的衣袍跟着一动,便要赶忙钻回巷子里头。
郑娥被他按在怀里再挣不得,只能胡乱咬着人,又黑又亮的大眼里都已溢满了盈盈的泪珠,就在她都快要跟着绝望的时候,忽而听到极低沉的男声。
“那边穿灰衣的,你做什么?!”似是年轻的少年,声调微微有些低沉,口音亦是颇为古怪,就像是冬日里冷风一般凛冽。
那灰衣男人吓了一跳,腿上一抖,连头都不敢回,连忙便要撒腿跑。
只是,那少年的声音到底还是惊动了不远处的萧明钰和侍卫们。那几个侍卫皆是皇帝派来的精锐,凝目一看便快步上前来,直接便按住了灰衣男人的手腕,只略用了点力气,便听得“咔嚓”一声,那灰衣男人哭爹叫娘的松了手,整个人都跟着瘫到在了地上。
郑娥此时方才得以从对方的怀里挣脱下来,抬起手背擦了把眼泪,推开侍卫伸过来的手,左右瞧了瞧,认准了方向便心无旁骛的扑到了萧明钰的怀里,嘴里含含糊糊的叫了一声:“四哥哥……”
萧明钰本是想要就着这事给郑娥个教训,说几句“看你下回还敢不敢逞英雄”一类的,可瞧着郑娥腮上挂着的泪珠便不由得把到了舌尖的话给咽了回去。他想:阿娥到底还小呢,便是天真懵懂些又有什么?纵然是有什么事,还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呢;哪怕他不成,还有父皇呢,总不会叫阿娥吃了亏去。
想到这儿,萧明钰便伸手摸了摸郑娥乌鸦鸦的小发,弯下腰把人整个儿抱在怀里,安慰她道:“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见着郑娥嘴边还有被那人蹭出来的污痕,虽是浅浅的一条儿,落在郑娥娇嫩白皙的面上便犹如美玉有瑕一般令人叹惋。他叹了口气,先抽了帕子仔仔细细的替她拭了拭面颊,声音不觉更轻了一些:“好了,不哭了,好不好?”
郑娥之前被那人抓着的时候尚且还忍着不哭,可此时见着萧明钰和那些个侍卫,倒是不知怎的眼泪多得流也流不完。她鼓着双颊,可怜巴巴的抹了抹眼睛上的泪水,打了个哭嗝,道:“又,又不是我想哭的……是眼泪它自己掉下来的……”
萧明钰被她的话逗得一笑,垂眸时见她乌黑的眼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湿哒哒的搭在入白腻的肌肤上,犹如夜里的芦苇搭在温柔的湖面上。他心中不知怎的也跟着一软,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的亲了亲郑娥沾着泪水的颊边,安慰她:“嗯,是眼泪自己掉下来的……”
不过萧明钰到底还是有些克制的,他很快便转开了话题:“对了,你适才怎地就这么追出去了?”
郑娥这才想起正事,擦了擦眼泪,应道:“我刚刚看见那人抱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她咬着嘴忍住哭腔,小声道,“她身上带的玉佩和之前二舅舅给我的玉佩很像。”
萧明钰怔了怔,好容易才反应过来:郑娥口中的二舅舅便是齐王!这一下子,萧明钰面上的神色也跟着凛了起来,知道此事不得轻忽。他转过头给边上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侍卫便会意的上前去,抓着那已吓得瘫倒在地上的灰衣男人到衙门里审问去了。
理完了这么些事,萧明钰方才抱着郑娥转过身去看适才出声的少年——倘不是他出声呵斥,萧明钰等人还未必真能发现小巷子这边的动静。故而,萧明钰语声倒是十分真诚:“舍妹顽劣,适才遇险,多亏了这位公子仗义出言。”他略一顿,又道,“不知公子贵姓,待我告过家中大人,来日必备礼上门道谢。”
郑娥此时也从萧明钰的怀里头探出头来,她一张小脸哭得通红,眼睫上还沾着泪珠,既可怜又可爱的模样。
那少年就站在巷子口处,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明蓝色的袍角被巷子外那灿然的灯光照着,上面细密的暗纹随着流光而动,显也是个富贵出身。如果定神细看便能发现少年的五官轮廓极深,鼻梁高挺,一双眸子倒是纯正的黑色,显得冷冷的。不过他的身量倒是极高的,宽肩细腰,加上那轮廓过深的五官,一看便是个混血的——这倒也是常事,周朝许多人家颇是喜爱胡女风情,生了子嗣也是常有的。
那少年靠着墙站着,默默的打量了萧明钰和郑娥一眼,面色淡淡,只是有些生硬的拒绝道:“不必了!”
萧明钰也不计较他这略显得无礼的言行,低了头,用下颚抵着郑娥柔软的发顶,嘱咐道:“阿娥,你也得说声谢谢才是。”
郑娥一双黑眸跟着眨了眨,盯着那少年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忽而破涕为笑,道:“谢谢大哥哥。”
郑娥的声音娇软软的,犹如刚出炉的甜糕,咬一口便觉得满心甜软。本还有些僵冷的气氛也渐渐缓和下来。
少年蹙起的眉头不知不觉间也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来。他迟疑了片刻,看着萧明钰怀里的郑娥,眸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不由认真的加了一句话,”你的妹妹很可爱,以后别叫她一个人乱跑了。“他大约说不惯官话,说起话来,一字一句的。
萧明钰自是应了下来,可目光仍旧隐隐的落在对方的面上,只觉得有些眼熟:这人,他是在哪里看过吗?
没等萧明钰回忆起对方何处眼熟,那少年便已拱了拱手算是行礼告辞,起身离开了。
萧明钰蹙了蹙眉,心中隐约掠过一丝的警惕,微微颔首与边上的一个侍卫示意:“你跟上去,看看他的府宅在哪里。”
侍卫点了点头,会意的跟了上去,只是方才走到拐角处便有人用硬物在他脑后敲了一下,一时之间便失了意识。
只见一个穿着毛皮大氅的络腮大汉手持金刀从后面出来,对着那穿着蓝袍的少年礼了礼,道:“王子,这人鬼鬼祟祟跟在后头,想来那姓萧的怕也起了疑心。”他说的不是汉话而是极流利的北狄话。
少年面色凝重,阖目思忖片刻便道:“我们现在就出城去。王庭那里早已留不得我,此回姐姐答应和亲大周,为的便是带我出来。现在,也只能去寻大兄另谋出路了……”
他的语声极其微妙的顿了顿,长眉黑眸,高鼻薄唇,显出几分极冷淡的讥讽之意来,“倘不是宫里头那人捎了信来,让我看在母亲昔日旧情的份上替她做件事,我送姐姐入宫之后便该离开了。”
那络腮大汉闻言也不由有些冒火:“不过是几个孩子罢了,那人的心肠竟是如此恶毒,还想着要借我们的手!我早说了这些中原人就是……”他说到这儿忽而一激灵,忽而想起面前的王子的生母便是当年熙朝嫁去北狄王庭的荣城公主,也算是中原人,连忙把喉咙里头的话咽了回去。
少年王子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转头专注的看了眼街头流转的灯光,用汉话一字一句的念道:“‘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这就是母亲念了半辈子、想了半辈子,做梦都想再看一回的长安上元夜吗?”
他的汉话大半都是那位嫁入宫中的异母姐姐教的,略有些生硬,只有这一首诗,他念得极字字柔软清楚。因为那是他生母荣成公主在草原王庭的漫无边际的长夜里,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的。
荣城公主过世的时候,他尚年幼,依稀还记得那是个眉目美艳的女人,骄傲而刚烈,就像是草原上最野的马、最烈的酒、最锋利的剑,就连草原上最强悍的英雄都不能得到她的心——她已把整颗心都葬在了故土。
荣城公主从大熙嫁到北狄王庭时,启明可汗已年过五十,有三个妻子,七个儿子,而荣城公主则给启明可汗生了一个儿子。
启明可汗过世,他的弟弟史罗可汗登位,他杀了启明可汗所有的儿子,依照惯例重又纳了荣城公主为妻。几年后,荣城公主为这个杀了自己长子的男人生下一个儿子,她思恋故土便给儿子取名阿史那思归。
再后来,荣成公主难产而逝,临去前,她握着年幼的儿子的手,瘦削的手上青筋根根凸起,她凝目厉声,字字皆是刀刃:“你发誓!只要你活着,就要设法依照我的心愿,将我的遗骨埋在故土。”
“我发誓。”
“我要睁着眼睛死,我要用我的眼睛看着你。思归,我的儿子,如果你敢违背今日的誓言,我必永不瞑目,诅咒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不得好死。”
她就那样睁着眼睛死了,而她连拼却性命生下的女儿几日后也跟着离世。幸好她死了,不必亲眼看着她爱若丈夫、情人、儿子的故国毁于一旦。
那时候,阿史那思归甚至没想到自己还有一日能够来到母亲的故土,看到母亲口中的上元夜。或许母亲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或许是母亲保佑着他来到这里,可他到底姓阿史那,所以他并不打算将母亲的遗骨移到这里。
月下的阴影在阿史那思归英挺的眉宇间掠过一丝与年纪不符的冷酷。他静静的看着街上繁华美丽的景致,很快便又克制的收回目光,转头与络腮大汉笑道:“总有一日,草原上的雄鹰会展开翅膀,它会把阴云带到这宽阔的土地上;总有一日,草原上的头狼会领着他的狼群来夺走这一切的一切……”到时候,所有的土地都属于突厥,我的母亲也算是埋在同一片土地上。
络腮大汉不由抚掌大笑,点头附和道:“好,这才是我们狼神无敌无畏的子嗣!”
阿史那思归领头往城门方向走去,他的声音轻轻的,被风吹散开来:“……刚刚那个孩子,让我想起妹妹,她若是能长大,大约也会是那般的可爱。”他顿了顿,沉默片刻才道,“叫人留封信在驿站,给大周的皇帝,把那人的事情说清楚。”
“这,这不太好吧?”
“傻瓜,你以为她把这样的事情交给我们,就没有灭口的心思?”
……
萧明钰做过的那些梦大多零零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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