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雨皱眉:“不管他心情如何都派人去找找,他是无白最亲近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他的主子。”
夙鸢这才意识到严重,连连点头。
马车普通,行过街道并没引来多少关注。
师雨稍稍揭了帘子朝外看去,路上时不时有外国商旅经过,她看到其中有不少若羌人,暗自恼怒。
乔定夜根本不关心墨城的将来,关心的是自己的权势,如今墨城这种形式居然还开放禁令。还好没有让墨城落入他手中,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马车很快就到了沙义拔克大门前,里面的客人在大声说笑,也有人在争辩。
师雨吩咐放慢速度,侧耳听着其中断断续续传出的话,果然与宰相所言一致,百姓们都在讨论着她的身世。
有人直接对此大加否定,施子光曾意图夺城,除非傻了才会叫老城主去照顾自己女儿,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一旁立即有人附和,说此事之前毫无风声,乔定夜一被抓就被大肆宣扬,必然是乔定夜企图转移视线的诡计。
还有人就想得更深入了,拍案大嚷:这是诡计啊,绝对是要引陛下对代城主动手,到时候墨城大乱,官民无主,西域就有机可趁了!
客栈里的西域商人捶桌抗议,我们都很友好的好不好!
夙鸢怕师雨心里不舒服,探身进来:“城主,回去吧,何必听这些平头百姓乱嚼舌根。”
师雨神情怔忪:“你觉得这些言论是平头百姓能想得到的?这种引导舆论的手法,简直和曾经引导若羌谣言那次一模一样。”
“啊?”夙鸢摸不着头脑。
“派人去查消息来源,掘地三尺的查!”
夙鸢被她语气吓了一跳,忽然瞥见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分外激动。
嘉熙帝派来接手调查的大臣约莫半月便到了墨城,夏日已经只剩余威。
老宰相好面子,早待不下去,人家大臣刚入城门,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押解乔定夜启程要走,都来不及跟师雨道别。
大街上围满了人,囚车中的乔定夜发髻散乱,形容狼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为了显示自己实乃大公无私,老宰相临走前当街宣布了乔定夜的罪状,除去谋逆大罪外,还包括豢养沙陀雇佣兵;挟持代城主师雨;杀害城主即墨倓;嫁祸太常少卿并杀其灭口等等。
乔定夜睁开眼,冷笑连连:“说我杀人,可有证据?”
老宰相正要冷声呵斥,一辆马车缓缓驶近,左右皆有大内禁军护卫。他立即认出是皇帝特派大臣。
车帘掀开,里面的人探身而出,长身而立,绯色官服一如当初:“不知我本人作证,算不算证据呢?”
乔定夜瞪大了双眼,勃然愤怒:“原来你没死!”
周遭一片惊呼,老宰相也是一脸错愕:“太常少卿?”
来人缓步下车,四下见礼:“唉唉,不好意思,吓着诸位了。”
不过片刻功夫,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尾传来,百姓们及时避让,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是来不及佩戴面纱的师雨。
她紧紧撰着缰绳,隔着几丈的距离看着那道身影,胸口因微微喘息起伏不定,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他真的没死……
良久方才打马上前,她仔细打量他,刚找到要说的话,眼神却似陡然熄灭的星火,忽而情绪尽敛,调头便走。
后者连忙追上来,一把拽住她缰绳:“诶,怎么走了啊?”
师雨勒马停住,俯身凑近,音色柔柔却分外孤寒:“邢先生此举过分了,若再有下次,我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她劈手夺回缰绳,纵马而去。邢越默默摸了一下脖子。
看来不能拿即墨无白开玩笑啊……
、第五十八章
御书房内;嘉熙帝端坐案后;手中捏着上缴物资的清单,心绪久久难平。
即墨彦当真老谋深算,但不得不庆幸,这一切如今都归入国库了;尤其是那些精良兵器。若是这些东西还留在墨城;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他将清单放到一旁,抬眼看了看立在眼前的人:“宰相递回奏折,称墨城如今井然有序,而言论又多有利于师雨。连本该诛九族的身份都能自圆其说,可真是本事啊。”
“能不能自圆其说;全看陛下。”
嘉熙帝失笑:“那你倒是给我一个容忍她自圆其说的理由呢?”
“墨城看似开放实则排外;频繁更迭城主易激起民怨,给西域以可趁之机。师雨的存在既能稳定官民之心,陛下何不继续用着她呢?反正如今的墨城也是一座空城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嘉熙帝朗然而笑:“说的也是,朕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随着老宰相的离开,似乎连夏日也一并跟着远离了。墨城却依旧热闹,太常少卿死而复生的消息遍传四方,闻者无不称奇。
至于始作俑者邢越,他被师雨吓到,已经乖巧地躲去官署里,再不敢露脸了。
之后他像模像样地在官署里找了几个人问了问话,以示自己正在调查师雨的身世。
当然不能指望他真调查什么,他就是来走场子好让宰相尽快押送乔定夜回都的。已经叫师雨不快了,再在她身世上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还不得被她扒一层皮下来啊。
师雨这几天刚好没空管他。她将墨城政务全部梳理了一遍,以代城主的名义下令废止乔定夜所颁的全部令文,并重新填充守城士兵,下令严守四门,外人不得轻易出入,尤其是若羌人。
秋风一夜之间席卷边疆大地,墨城的天阴沉的叫人发慌。
百姓们八卦的热情没有丝毫消退,最近又开始私下讨论起师雨与乔定夜之间的关系,据说二人曾在城主府中私通,师雨还因此被乔定夜的胞妹掌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种事情显然比身份什么的更有吸引力,渐渐的大家就把师雨和施子光的关联抛诸脑后了。
长安那边审理乔定夜一案似乎耗费了不少时日,如今已到尾声,却也没人再提过师雨身份这一茬,更没人来追问“太常少卿”调查的怎么样。
待到八月,嘉熙帝似乎终于记起墨城了,派到宁朔暂代安西大都护一职的大臣顺道带了圣旨,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叩开了墨城的城门。
消息立即送往城主府和官署,师雨与假扮成太常少卿的邢越立即赶赴城门口迎接圣旨。
街头有早起的百姓见此情形,摇头感慨,墨城再不复当初骄傲啦,若在以前,哪里至于让城主亲自现身至城门来聆听皇帝命令。
感慨归感慨,人还得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听旨。
禁军拦道,车中走下来一位皂靴革带的官吏,瞥一眼一地低垂的后脑勺,当街宣读圣旨。
嘉熙帝提及了师雨为城主即墨倓伸冤擒凶的功勋,也提到了她安定墨城的辛苦,却独独没有提到她身份的事,依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随后宣布册封她为墨城城主,统管墨城大小事务。
师雨错愕抬头,忽然看向身旁的邢越。
邢越用那张即墨无白的脸回看过来,心惊胆颤地小声问:“怎么了师城主?”
“为何会这样?”
师雨不明白,若是即墨无白活着,为何会轮到她做城主?可若是即墨无白死了,那暗中推波助澜帮她的人又是谁?
“师城主,接旨谢恩吧。以后你我就是同僚了,当为陛下分忧,为国尽忠啊。”官吏枯站着实在尴尬,只好冠冕堂皇地说上几句,主动将圣旨交到她手里。
师雨伏身叩拜,抬手接过,声音茫然:“微臣谢主隆恩。”
墨城终于迎来了第三任城主,而且是第一位女城主。
按照旧例,官民同乐,全城大赦,盛服游街。
城主府为款待远道而来的官吏及在此坐镇的“太常少卿”,正忙着摆宴设席。
天尚未晚,夕阳欲坠未坠。师雨身上穿着城主当着的大袖礼服,冠带威严,站在城主府廊下俯瞰被晚霞浸染的墨城。
这里终究还是归属于她了,可惜已是物是人非。
“师城主,听说您在找我?”
师雨转头,杜泉站在她身后,服饰齐整,模样精神。
她颇感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正在想百年之后要如何向你家公子交代呢。”
杜泉有些不好意思:“有劳师城主惦念了。”
师雨收回视线:“没事就好,你若没处可去,以后就跟着我吧,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夙鸢忽然从角落冲了出来,分外激动:“留他干嘛呀!城主有奴婢一人伺候就好了嘛!”
杜泉白她一眼,转头冲着师雨时又是一脸的笑:“师城主好意,杜泉不敢领受。我这段时日不在是因为回了一趟长安,这次是随代任大都护来的。对了,师城主您为何不去见一见这位新大都护?”
夙鸢对他要抢自己的饭碗意见比较大,没好气道:“见什么见?又不是没见过?那日宣读圣旨,全城百姓都见到了呢,就你多事!”
师雨拦下夙鸢:“你这脾气可是比我还大了。”
夙鸢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去了。
师雨冲杜泉安抚地笑了笑:“你说得对,章大人前来替陛下传旨,兴许还带了别的话,我是该好好见一见,他现在何处?”
杜泉神色诡异地笑了一下,抬手做请,带她前往。
师雨怕夙鸢再跟他掐架,叫她去准备晚宴,自己跟着杜泉穿过回廊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吹雪阁下,杜泉停步,请她上去。
师雨顺着台阶朝上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这位章大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连这里也来。
提起衣摆登上台阶,朝下方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年前和即墨无白在这阁楼上的场景,不免心生叹息。
推门而入,帷幔拂动,地上一抹最后投入的斜阳,斜拉往上,一直拖曳到窗边。案后坐着一人,宽袖儒衫铺于地上,背影清落,转头看来,逆光只能看见侧脸,微见瘦削,眉清目朗,嘴角带出一抹笑意。
师雨起先以为是幻觉,这光影浮动之间也的确像是梦境。接着她又动了怒,觉得邢越实在是变本加厉。都说了再敢扮一回即墨无白就要他的命,他居然还真不怕死。
“章大人呢?”
“你来这里不是见我的?”
“我是来见代任安西大都护的。”
“我就是啊。”
师雨倒也有耐心,冷冷地盯着他,等他自己招认。然而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快步上前,细细打量着他,更加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唉,多日不见,夫人竟然不认识为夫了。”他起身走至跟前。
师雨抬手触到他的脸,总算找到点真实之感。
“真的是你?”
“是。”
“即墨无白?”
“是我啊,姑姑。”即墨无白好笑地看着她。
师雨一时有些发懵,久久无言。即墨无白趁势将她揽进怀里,难得有这片刻柔情,心安神定。
师雨的情绪终于完全平复下来,蓦地推开他,张口便是质问:“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又计划着和邢越玩什么花样?”
即墨无白连连摆手:“此事纯属误会,我只是指使他来墨城先稳住形势,哪知他被你吓了一下就把气撒我身上了。现在死活不愿与我交换身份,到现在还坐在厅中与众人谈笑风生。我连见你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远远躲来这里,否则被别人撞见两个即墨无白,岂不是太可怕了?”
师雨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笑容,温柔的要化出水来:“活该。”
“……”
她走到门口,见杜泉站着,冷哼道:“我从未亲眼见你家公子蒙难,起初便有些不信他真死了,是你口口声声说他不在了。待我信了,你又故意不将他活着的消息告诉我,你们一对主仆真是好样的。”
杜泉讪笑:“师城主别误会,当时我真以为我家公子死了,也是回了长安才知道他还在啊。不过今天……的确是故意的就是了……”
即墨无白帮腔:“此事说来话长,的确怨不得杜泉,我稍后再与你解释。”
师雨抿了抿唇,朝杜泉招招手:“今日我继任城主,全城大赦,就不追究了。你现在去和邢越说,让他规矩些,我这就和你家公子去席间会见宾客。”
杜泉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欺负邢越了。
师雨转头看一眼即墨无白:“走吧。”
即墨无白举步跟上她:“其实我现在不方便与你一同露面,毕竟当时成亲的事人尽皆知,不如你先去厅中,我晚到一步。”
师雨走至台阶下,停在一株花草旁:“大家该说的早就说够了,本就避无可避,你又何必装得这么体贴?”
即墨无白欣慰点头:“也罢,既然你已经接受这个事实,我也就放心了,就算险些丧命也值得了啊。”
“……”
、第五十九章
其实即墨无白这次能活命;全靠嘉熙帝。
乔定夜就像是在赛马快分出胜负时陡然杀去最前列的黑马;已然超出了嘉熙帝的预控。
他可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即墨彦;所以一面纵容乔定夜在墨城的行为,一面却又将牢里的即墨无白提了出来。
那一晚的谈话已经表明决心;他有意消除威胁;即墨无白全力支持。
要对即墨无白动手的都护军中有嘉熙帝安插的内应;那一刀虽然看似下手很重;但并不在要害。
即墨无白被连夜送往长安;而那边邢越则被带出狱外,秘密将一个刚被处死的死囚尸体易容成即墨无白的模样。
邢先生是个技术精湛但胆子很小的骗子,此事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所以他对即墨无白本人充满怨气实在是情有可原的。
即墨无白与师雨说起这些时,宴席已快结束。
邢越因为被杜泉带来的话吓了一下;早在他们来之前就跑得不见人影。
随同即墨无白来的章大人是唯一知道邢越存在的人,陪着扮演了半天的戏,忽见他跟着杜泉慌慌张张地走了,便猜到了一二。再见到即墨无白与师雨并肩走入厅中,也丝毫不觉惊奇。
其他人倒是没发现异常,以为太常少卿只是去换了身衣服罢了。只不过这一趟出去就跟师雨一起到来,看起来有些微妙呢。
今日的主角是师雨,即墨无白是因为如今代任安西大都护,才得以与她并坐于上方,二人也才有机会悄悄说起之前经历。
这一整天师雨都觉得像是在做梦,白日里乘车游街,晚上见到即墨无白,此刻坐在这厅堂之中,灯火耀眼,人声鼎沸,却更觉恍惚,不禁转头多看了几眼即墨无白,担心这眼前一切不过是幻影。
毕竟即墨倓刚去世不久,庆祝之事点到为止,官员们没多久就纷纷告辞了。何况师雨和即墨无白都有旧伤,也需要多休息。尤其是师雨,这一天劳累,早已面有倦色。
即墨无白与她一同往厅外走,低声问:“怎么听了我如何获救的事,你反倒没话说了?”
师雨摇头:“不是没话说,只是觉得只差毫厘,万分凶险。经此变故,我方知人命如草芥,着实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