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匆匆一瞥,他整个人都藏在披风里,根本看不出样貌,原来这张脸跟即墨无白这般相似,即墨一族的容貌还真是骗不得人。
阿瞻早已习惯别人盯着他瞧的模样,不以为意,任由他瞧了个够。
乔定夜回神,儒雅地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失礼了,城主莫怪。”
阿瞻抬手请他就座:“不知乔大都护造访,所为何事?”
乔定夜道:“我是为太常少卿而来。”
阿瞻神情微变:“即墨无白又不在墨城,你为他而来如何说?”
乔定夜诧异道:“原来城主不知道么?即墨无白就在墨城啊,若非如此,我何至于亲自跑一趟?”
阿瞻沉下脸,搁在膝头的手指蓦地收紧,直至骨节隐隐泛白。
第四十二章
嘉熙十年;暮春,若羌与墨城忽然往来频繁,反复谈判数十次。
就在百姓们都以为双方关系破冰之际,墨城却点兵二十万;陈列边界;直指若羌。
据说另有太常少卿率领皇家禁军十万驻扎待援。安西都护府二十万兵马备用。
五月初,若羌朝中生变;以左相为代表的温和派占据上风,主导若羌王清肃主战派。
当月中旬;右相齐铸被革职,以策战谋乱的罪名被移交墨城。
暖暖南风,却有烈烈艳阳。
边界之地大军整肃,即墨无白自称是皇帝代表,自然由他亲自押送査渠在此交换齐铸。
原本霍擎该陪同坐镇,一来是防止若羌异动,二来是表示墨城出面。但他对即墨无白并不重视,也许是有意为之,并没有现身。
赵遇等人押着齐铸赶来时,便只见到太常少卿一人跨在马上,身后是静默的墨城大军。
齐铸人在囚车里,原本臃肿的身子竟然消瘦了不少,发髻散乱,见到即墨无白后神情近乎癫狂:“即墨无白!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出这个馊主意的人是你!你这个……”
即墨无白实在听不下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棉球,从容塞进耳朵里,又继续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的囚车靠近。
齐铸早已见识过即墨无白厚颜无耻的本色,见他始终面不改色,眼神一转瞪向査渠:“呵呵呵呵,一出好戏,赢得光彩啊左相!”
“査渠”忽来一阵咳嗽,那叫一个及时,就落在他喊出“左相”的节骨眼上。
其实也无所谓,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况即墨无白也塞着耳朵。
赵遇上前向即墨无白拱了拱手,也不废话,一挥手,双方将人调换。
大概是见大势已去,齐铸终于不吭声了,人怏怏地靠在囚车上,面如死灰。
即墨无白拿掉耳朵里的棉球,便见赵遇朝自己行礼道:“虽然敝国右相对贵国和墨城多有得罪,但还请少卿大人能向贵国陛下和墨城城主进言,对他网开一面。”
啧,还挺会做好人。即墨无白淡笑着点了点头。
若羌这一年来蠢蠢欲动,皆因之前他与师雨之间明争暗斗。他自认对墨城所作所为存着私心,若是因此牵连到国家和百姓,则是罪过了。
此次借着査渠一事,行为反复无常,让师雨措手不及,是想借机试探墨城底细,没想到还能借机斩除若羌国中的主战派,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即墨无白,你休要高兴的太早。”双方告辞,正要开路,齐铸蓦地阴恻恻说了一句。
即墨无白命人押他返回墨城,看向他的眼神忽而有些怜悯。
他知道齐铸肯定活不长了。
赵遇说得好听,又岂会真想齐铸活下来?若是有朝一日他再回到若羌,岂不是要翻天?
果然,囚车刚刚到达墨城官署,齐铸忽然口吐鲜血,身体瘫软下去……
“齐铸死了?”师雨被堆积如山的政务所扰,也不想给若羌多大面子,今日便没有现身,收到消息时人还在书房。
夙鸢点头:“城中都风传是太常少卿杀了他呢。”
师雨搁下笔:“若羌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那太常少卿人呢?”
“不知,他命人将齐铸尸首送去了官署,随后就走了。”
师雨想了想,他既然已经决心辞官,如今再以官员身份出现,难免要给朝廷交代,应当是在回避。如今他行事忽明忽暗,立场也似敌似友,不接触也好。她叮嘱夙鸢:“叫府中下人全都将嘴闭紧,谁也不能将太常少卿在墨城的消息传到阿瞻耳中。”
夙鸢连声称是。
师雨放了心,这才起身去官署处理齐铸的事。
走上回廊,负责盯住阿瞻的人紧跟而至,脚步轻得几乎像是踩在棉花上:“禀代城主,公子这几日经常出府,时常去见一个老道。”
师雨问:“身份可清楚?”
“已经彻查清楚,是中原知名的山石道人,近来闲游至此,不知怎么与公子结识的,想必正是之前他见的人。”
师雨点点头:“只要身份没问题便可,也不要盯得太紧了,免得他又不快。”
黑影称是,即刻退去。
阿瞻此时人在酒家,半眯着眼睛斜靠在座椅里,看着坐在对面的山石道人:“道长宽解了我半天,我却仍旧放不开,该当如何?”
山石道人抚着胡须道:“道法自然,城主若真放不开,也不必强求。你我也是缘分不浅,若有任何需要贫道相助之处,城主尽管开口。”
阿瞻苦笑:“你帮不了我的。”
山石道人呵呵笑道:“那可未必,请城主直言。”
阿瞻神色郁郁:“我要这墨城没人可以再藏住我,没人可以再蒙蔽我双目,没人可以夺走我心爱之人,道长如何能帮?”
山石道人微微颔首:“有些难,却也未必没有办法……”
从酒家出来时,天快擦黑了。阿瞻没有回城主府,而是赶去了墨城军营。
天气不太好,师雨从城主府返回时已经是半夜,无星无月,夜色浓黑如墨。因为见了死人,夙鸢有些忌讳,一路叫车夫加快速度,恨不能即刻飞回城主府去。
师雨原本在车中闭目养神,忽然感受到眼前隐约有亮光闪烁,睁眼揭帘,就见霍擎戎装烈马,手举火把,领着一队士兵迎面而过。
“霍叔叔。”
行进军队倏然停下,霍擎打马过来,朝她见礼。
“您带着这些人马是要去往何处?”
霍擎眼光闪了闪:“老夫……带兵巡视一下城中情形。”
“巡城自有守城兵,霍叔叔的人马都需要留在边界,尤其是齐铸刚死,还需多加注意。”
“代城主所言极是。”霍擎顿了顿道:“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老夫还是巡视一遍再回营吧。”
师雨笑了:“也好,霍叔叔辛苦。”
霍擎称是,抱拳告辞,匆匆离去。
师雨吩咐车马继续前行,继续闭目养神,忽而睁开眼睛探身出去,朝后看了看霍擎前往的方向。
“调头!去追霍将军!”
霍擎一行都是精兵良骑,行进速度极快,师雨的车马竟然没有赶上。她命车夫在岔口调转方向,抄了个近路,向即墨无白落脚的客栈驶去。
城中已经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客栈前火光熊熊,一队精锐铁骑围住了大门。
师雨的车马停在远处的暗影里,手紧紧扶着车门,帘子只揭开一道缝。
客栈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即墨无白立在门前,儒衫单薄,手里一柄长剑,剑尖抵地,白刃反射着火光和霍擎漠然的脸。
“老将军此举是要过河拆桥?”
见惯了生死的霍擎语调毫无起伏:“即墨少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为何,老夫就不多言了。”他挥了一下手,铁骑横枪上前。
即墨无白手中长剑一抖,不退反进,劈断当前而至的马腿,迅速穿过间隙朝外奔去。
霍擎怒骂下属:“即墨一族自幼文武兼修,岂可轻敌?”他一提缰绳,亲自领头去追,一面吩咐出动弓箭兵。
无星无月,城空人寂。即墨无白游鱼一般穿梭在城中,试图甩掉追兵到达城门口。
这一日不是没有出现在他的设想中,但本不该毫无准备的出现。若非他行迹暴露,也不至于为了速战速决用真身搬出朝廷来行事,如今计划全被打乱了,连后路也无暇顾及。
他抬头远远望了望那紧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沿着狭窄的巷弄朝那边跑去。回首,追兵的火光已经到了跟前。
箭矢破空,数箭并发。他缩身在城门下方,免得被守城兵发现。一面思索着要如何出城。
身旁忽然有马轻嘶,他立即握紧长剑,身体绷得笔直,手心一片濡湿粘腻,却见旁边黑暗中驶出一辆马车来。
“上来。”
即墨无白朝四处搜捕的火光看了一眼,咬牙爬上马车。
车中没有悬灯,一片漆黑,师雨的端坐的身影朦胧飘渺,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在车中弥漫。即墨无白靠在一侧,沉声问:“你这么做不怕即墨倓翻脸?”
“我们彼此信任,有什么好翻脸的。”
即墨无白冷笑了一声,满是嘲弄。
师雨只当没听见,吩咐车夫绕道去南城门。霍擎秘密行动,应当是想瓮中捉鳖,守城官未必知道此事。
车夫到底对地形熟悉,一路走去,竟然将追兵越甩越远,渐渐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车内安静的过分,师雨忽觉肩头一沉,即墨无白忽然靠在了她身上,但她刚要伸手去扶,他又立即坐正了身子。她忽觉不对,鼻尖似有若有若无的腥膻味。
“你受伤了?”
即墨无白幽幽笑了一声:“大概吧,不愧是墨城铁骑。”
师雨立即拆开自己腰间佩戴的香囊,拆开散倒在车中以遮掩气味。
“城主,”夙鸢在车外低声道:“南城门也有霍老将军的人,怎么办?”
师雨挑帘瞥了一眼,咬了咬唇。
即墨无白笑道:“也罢,临终也算是为国做了件好事,我下去亲自找即墨彦算旧账也不错。”
“闭嘴!”师雨放下车帘,沉声道:“回城主府。”
即墨无白好笑:“出人意料,倒是好计策,只怕未必能瞒天过海。”
师雨手指掩了掩他唇,解下身上披风披在他身上,连带帷帽也给他戴好,将他搂在怀里:“现在起别开口。”
即墨无白冷声道:“我可不想扮即墨倓。”
“容得了你做主?”师雨轻轻一笑,按了一下他胸口,即墨无白立即闷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她摸了摸他的脸,“这才乖……走!”
第四十三章
夜深人静;阿瞻还没睡;信步从房中散步至花园;霍擎等在半道;立在花园里那棵杨树下,身形笔直如松。
阿瞻撇开随从走到他跟前,他抱了抱拳,随即深深叹气:“让即墨无白跑了。”
“没除掉?”阿瞻扶住树干,也跟着叹了口气:“果然是不让我好过。”
霍擎宽慰他道:“他既然要辞官,以后无权无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老夫所有人马都唯你马首是瞻;他动摇不了你城主之位的。”
阿瞻的眼神落在他鬓间银丝上,撑着树干的手指一点一点缩紧:“霍叔叔也不年轻了;我也不能让你保护一辈子;待我成了婚,不如让我也替你分担一些军务吧。”
霍擎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眉道:“莫非你是在怪我办事不力?”
阿瞻不言不语。
霍擎的心沉了下去,虽说是为阿瞻着想,但他毕竟是城主,第一次提这种话可以回避,第二次再回避的话,未免有不忠之嫌。
他不能对不起老城主。
“若这是城主所愿,老夫自当成全。”他取下盔帽,携于腋下,双鬓斑白,却刚毅一如当年。
后半夜,城主府归于沉寂,大门口却仍旧有下人挑灯等候。
许久,终于见马车缓缓驶来。师雨下车后亲自扶着即墨无白进府,自然而然,毫无异常。下人们甚至都没怎么注意到半倚在她身上的人,多瞄一眼的也以为是倓公子与她一同归来,反正他一向都是这病怏怏的模样,深居简出的,行踪也捉摸不定。
夙鸢将即墨无白的长剑严严实实藏在车里,又处理了一下留下的血迹,这才跟上师雨。她见师雨几乎架着即墨无白,似乎很吃力,想要伸手帮忙搀扶,却被师雨一个眼神止住。
平常阿瞻跟她一起时向来不会要下人相助,多此一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回到房中,师雨吩咐了几句,夙鸢立即紧闭门窗,点燃一炉熏香。屋中很快便盈满了浓郁的香气,夙鸢这才拿出药材来,免得药味在室内太明显。
师雨将即墨无白身上的披风除了下来,此时有了光亮,才发现他那件浅色儒衫上血迹斑斑,胸口处竟还留着一截箭羽,尾端已被折断,箭簇却还留在皮肉里,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她紧蹙着眉,看了看即墨无白,他虽面白如纸,却一脸平淡。
这么晚了,只能在府中请大夫,可府里的大夫都是为阿瞻随时待命的,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师雨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动手,本来手已伸到他领口,终究还是收了回来,转头对夙鸢道:“你来替少卿大人取下箭簇。”
夙鸢吓得连退两步,脸都白了:“奴、奴婢不敢……万一出什么岔子……”
即墨无白忽然扯住师雨衣袖:“这也不是小伤,姑姑何必为难她一个下人?侄儿还是相信你,不如还是由你来吧。”
师雨没能从他力道下拽回衣袖,蹙眉看了他半晌,闷声对夙鸢道:“出去打盆热水来,守好门。”
夙鸢如蒙大赦,出门时可谓脚下生风。
即墨无白显然是匆忙出的客栈,身上只一件薄衫,一件里衣,因此这一箭中的可算是实打实。
师雨不曾处理过这些,手指捏着那一截箭羽,紧紧盯着即墨无白的脸,数次想要一鼓作气将之拔出,却又怕动作不当弄的无法止血,一时投鼠忌器,额头都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即墨无白倒也能忍,每次她手上刚一用力,就瞥见他紧紧一蹙眉,面色痛苦不堪的模样,却死活不吭声。
其实还不如听他叫唤出来,这样只会叫人更难受。师雨松开手,定了定神,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找到一瓶最好的伤药,倒了些在帕子上。而后靠近他,一只手将帕子搁在他伤口附近,另一只手稳稳握住箭羽,忽而抬眼看了看即墨无白。
即墨无白虚弱地笑了笑:“你别看我,我是文官,受伤的机会可不多,可不能指导你什么。”
师雨哼了一声:“死了可别怪我。”
“不会的,”即墨无白接得又快又自然:“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就是了。”
“是么?”师雨眉眼忽而染上风情,蓦地贴上去含住他的唇,即墨无白一怔,脑间一片空白,忽然胸口一痛,不自觉唇间一用力,竟咬了她一口。
师雨闷哼一声,连忙推开他,下唇已经破了一小块,溢出血珠来。她白了一眼即墨无白,径自伸舌舔去,扔掉拔出的箭簇,一把将伤药捂上伤口为他止血。
只方才这一个举动,那未及消退的风情愈发勾人难耐,即墨无白移开视线,觉得胸间伤口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