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无白左右看看,顺手将花丛拨了拨,密密实实地遮挡住二人:“你觉得墨城混入眼线了?”
师雨点头:“之前若羌来袭,霍叔叔送的信一封也没到我手上,我还怀疑是你在长安做的手脚,如今看来,应该是墨城这边的问题。”
即墨无白想了想,摇头道:“未必,墨城固若金汤,手下官员多为效忠老城主的老臣,不会有什么机会安插眼线,依我看,你的信是在出了墨城之后被截的。”
师雨忽然想到什么:“那你寄过来的信为何能平安送到?何况你写信去长安,用时如此之短?”
即墨无白挑眉:“山人自有妙计。”
师雨翻了记白眼,垂眼用葱白的手指翻弄着土块:“信件出了城之后必然要经过安西都护府,截信的人想必是乔定夜了。”
即墨无白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灌溉花苗,笑着道:“你寄了封空信出去,应当会打草惊蛇。乔定夜这人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当初我撕破脸皮都没参倒他,你当他这般年纪就做到大都护是假的?”
师雨瞪他:“怎么,我还怕他不成!”
“岂会呢,姑姑如此英勇,会怕谁呀?不过嘛……”即墨无白凑近一些:“你该找个人结盟对付他才行啊。”
“找谁?”
即墨无白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鼻尖。
“……”
讨论未断,忽听外面一声断喝,一柄利剑破叶而入,唰的带碎了枝枝叶叶,剑尖直袭两人。
即墨无白反应迅捷,右臂一展将师雨揽在身后,偏头让过剑尖,左手扫开花丛,赫然见霍擎执剑立在外面。
“城主?”老人家万分诧异,看了看即墨无白,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师雨,再环顾周遭密密实实的花丛灌木,干咳一声别过头去。
师雨拍了拍手,钻出花丛:“霍叔叔怎么来了?”
霍擎语气不太好:“老夫是来向城主禀报边界情形的,正好经过此处,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还以为是府中来了刺客呢。”
师雨讪笑:“我闲着无事在种花呢,中原的花实在不好种,好在有贤侄教导。”
霍擎转头去看即墨无白,他正认真种花,相当卖力,相当细致。
“城主若真有心研究种花,老夫可以为你引荐个花匠过来,何必让太常少卿操劳。”他丢下一句,率先走了。
师雨万分尴尬。
即墨无白也有些难为情,明明没什么,却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净了手,理理衣裳,牵了匹马出府溜达去了。
边界有霍擎守着,不用担心。他主要去城中那些酒肆茶楼坐了坐,听了一些有关乔定夜的传言,回去后一路理着头绪,在心里思索对策。
目前乔定夜是出兵助战,除了舍不得走之外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截信也没有确切证据,看不出意图。不过以即墨无白对他的了解,必定没有好事。
他跨在马上当街而过,已想的有些入神,忽然身下的马抬了一下蹄,将他惊醒,仔细一看,不是何时多了个人,正给他牵着马。
“少卿大人只顾着发呆,可要叫周围的姑娘看痴了。”
即墨无白勒马停下,俯身凑近他看了看,视线忽然朝他手腕瞥去,那人立马将手背在身后。
“哦~~~邢先生啊,好久不见啊。”
邢越摸摸脸上的大胡子,欲哭无泪,如果没有那个倒霉的刻印,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你们认出来!
再说了,那是菊花吗?那分明就是一团麻花!
邢越咬牙切齿地想,改日定要将墨城代城主作画不堪入目的事宣传得天下皆知,方能一解他心中愤恨!
“邢先生,想什么呢?”即墨无白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
邢越回神,干咳一声:“没什么。”
即墨无白忽然想到个主意,朝他勾勾手指:“邢先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邢越一拍额头:“我就不该来你跟前溜达,我走了!”
“回来!”即墨无白伸手拽住他衣襟:“你想不想将朝廷命官都扮演个遍呀?”
邢越双眼一亮:“你说什么?”
即墨无白翻身下马,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勾着他肩膀朝前走:“我现在有个机会给你,你帮我做成件事,我让你将朝廷官员都给扮个遍。”
“这……”邢越沉吟:“想是想,可扮演朝廷命官要入狱的。这话上次我假扮润州刺史的时候,还是你就跟我说的啊。”
“咳,”即墨无白干笑道:“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有这个瘾在,何不玩儿个大的呢?”
邢越神色已经松动了。
即墨无白语气带着诱惑:“还能扮演我入宫去见陛下哟。”
“一言为定!”邢越一口应下,搓着手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假扮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乔定夜,去一趟都护府。”
邢越更激动了,一上来就玩儿这么大啊,太合胃口了!
一拍即合。即墨无白请他在酒家吃了一顿好的,亲自送他出了城门。
这一走,没几日秋季就来了,几天之内凉意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夏日悄然隐退,无踪无息。
“即墨无白来这里大半月了,终日四处在城里转悠,你未免也太纵容他了。”午后的书房里浸润了几缕薄阳,让人昏昏欲睡。阿瞻一手支着额头,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师雨对面,双眼紧紧盯着她。
师雨正埋头处理政事,抬头瞪他一眼:“你上次跑出去已经让不少人见到你容貌,我前前后后煞费苦心才压了下来,你居然敢来城主府!”
阿瞻轻轻叹息一声:“城主府都叫即墨无白给占了,我岂能不来。”
其实是他之前听霍擎说了花丛那一幕,实在按捺不住才跑来的。这理由自然不能让师雨知道。
师雨搁下笔,一脸好笑:“他助我退了乔定夜的兵马,对他礼遇是应该的。”
“我倒是觉得乔定夜比他好得多。”阿瞻坐正身子:“至少乔定夜替墨城出过力,他可是来夺墨城的。”
师雨摇头:“这些事你现在还不明白,不要插手,我自有计较。”
阿瞻紧抿着唇撇开脸:“我是什么都不明白,那还不是你们不让我明白。”
师雨知道自己语气重了,忙起身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好了,一件小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你还是继续待在霍府,不要随便走动,叫即墨无白发现了你就不好了。”
阿瞻似想出言反驳,被师雨伸过来的手打断,他就着她的手臂一枕,躺在她腿上,合上眼睛:“我歇会儿再走,自你做城主以来,我就难以见你一面,下次再见还不知道何时呢。”
师雨轻轻拍了拍他脸颊:“可别睡着了,冻着又得卧床不起。”
门外传来徐徐而来的脚步声,师雨愣了愣,夙鸢已被她支开,怎么会有人来?
她走到门边看了看,连忙返回扶起阿瞻,将他身上的披风系好,帷帽也戴好:“快从窗户出去。”
阿瞻诧异:“为何?”
“即墨无白来了。”
“他来了我为何一定要躲?”
“就凭你这张脸!”
阿瞻一愣,乖乖走去窗口,门外已经响起敲门声,果然是即墨无白。
窗户有些高,师雨看了看,担心阿瞻摔着,一时犹豫,时间又紧,最后只好将他藏去了屏风后面。
她返回案后坐下,应了一声,即墨无白推门走了进来,高冠锦袍,神采奕奕。
“贤侄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不成?”师雨浅笑盈盈。
即墨无白在她对面跪坐下来:“算是好事吧,陛下虽然对乔定夜颇为嘉许,但没有给他升官,只赏了些财物。”
师雨细细一想,点了点头:“这还真是件好事,他意图不明,若是权力更大,也就更难对付。”
“他的意图应当很快就会知道了。”即墨无白从袖中取出一张卷着的纸条递给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刚从鸽子腿上取下来的。
师雨展开看了看,讶然抬头:“你居然在都护府里都安插了人手?”
“别人可安插不进去,也就这个人能堂而皇之地混进去了。”
“哦?何人?”
即墨无白失笑:“就是那个叫你姑姑,叫我姑父的家伙啊。”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响,即墨无白警觉转头,师雨忙拉回他视线:“你说的是邢越?”
“嗯。”即墨无白习武之人,眼力过人,口中答着,视线早已扫到屏风后的身影,那微微露出的一截衣摆,显然是个男子。
他看了一眼师雨,心忽的沉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师雨从来不是个扭捏的人,原本她执掌墨城,官员们来来往往,书房里出现个男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刻意藏起来就叫人奇怪了。
即墨无白垂眼抿唇,手指轻轻摩挲着扇柄。
师雨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他是发现什么在打坏主意,找了个说辞岔开他注意力:“贤侄,乔定夜应当不久就会回来,关于此事,你我还得好好计划一下才是。”
“这是自然。”即墨无白抬眼,含笑应了一声,一切如常,接着却霍然起身,朝屏风走了过去。
师雨连忙站起来,又生生按捺住情绪:“贤侄这是要去哪儿?”
即墨无白脚步转了个弯,在窗口停住:“看看外面天色啊,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
师雨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说着一路将他送至门边,“贤侄慢走。”
即墨无白抬脚出门前转头看了她一眼,师雨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听他道:“姑姑还没想好与我结盟一事么?我还在等着你答复呢。”
师雨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呢。
他离开后,阿瞻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也是一脸不快。
“什么姑姑姑父,乱七八糟的……”他小声嘀咕。
师雨哪里顾得上解释,亲自送他出去,一边道:“你以后不要再随意走动,有事我会去找你的。”
阿瞻默不作声,一直走到后门口,霍府的马车正在那儿候着。他抬头看了看巍峨的城主府,又看看师雨:“难道你没事就不能去找我了吗?”
师雨给他掖了掖衣领:“即墨无白狡猾非常,你要明白我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就该乖乖听话。”
阿瞻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登车。
师雨再不能对他过多纵容,转身回府,立即派人传信葛贲,挑几个机灵的人暗中守在霍府附近,专门盯着他。今日这事可千万不能再来一次了。
即墨无白这一走就没再在师雨面前出现过,依旧和以往一样在城中四处晃悠。
沙义拔克里面依旧热闹。当初他与邢越那场辩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即使坐在角落也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掌柜手抚着上扬的小胡子过来问候,见他桌上只一壶酒、一道简单的下酒菜,惊呼道:“少卿大人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说着连忙招手叫来小二,让他去将店里卖唱的姑娘叫来,给他助助兴。
片刻,一名汉家女子抱着琵琶走了过来,向即墨无白施了一礼,在他对面坐下,开始拨弦吟唱。左右无事,即墨无白干脆支起额头认真欣赏。
曲调苍凉,那女子音色柔美,糅在一起是另一幅风情。他细细听那歌词,不同于普通酒肆里的靡靡之音,竟是细数历代风流人物的铿然之曲,很是赞赏。
待唱到魏晋时,忽听得一句“桓温见谢安,幕后藏郗郎”,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入幕之宾。
岂不就是那日师雨书房里的写照。
当初那场辩法传为美谈,连带这间客栈也生意红火。掌柜的已将即墨无白当做吉星看待,全程在旁殷勤伺候,忽然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赶紧挥手叫卖唱女离开,一边躬身赔笑:“少卿大人可是不满意?小的再给你找别人来唱。”
有人接话道:“掌柜的看我怎么样?”
掌柜的一扭头,就见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抱着琵琶站在一旁,音色有些古怪,身量也比较高大,头发微微带点栗色,看来是个外域女子。
也好,换个口味。
“来吧,来吧。”他招招手,女子立即乖巧地走了过来。
即墨无白没什么心情,摇了摇手,掌柜的会错了意,还以为是嫌他碍事,立即告退了。
那女子却没拨琴,反而直接朝即墨无白身边挤过来,后者惊讶地后退,她就偏要凑过来,渐渐的竟然将即墨无白挤到了板凳的边缘。
即墨无白正要出言制止,那女子已抢先抱怨:“哎哟你躲什么,我这不是想跟你悄悄说些话么。”
他一愣,继而“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声音十分熟悉,竟然是邢越。
“邢先生,你这次扮演的哪位啊?”
邢越将琴往腋下一夹,随手拨了拨头上盘得累赘的头发,左右看看,低声道:“休要再提,这次谁也不是,乔定夜回来了,我得找个法子跑啊。好在那小子不枉风流之名,府上多的是女人,我随便挑一个伪装一下就行了。”
即墨无白憋笑:“邢先生辛苦。”
“何止辛苦,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了!内子若是知道我为你做这么大的事还不收一分钱,非得剥了我一层皮不可。”
“放心,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即墨无白展臂揽住他,在外人看来似乎在调戏卖唱女:“你打探到的消息呢?”
邢越挣开他,背过身去,伸手在胸口摸索了半天,将个皱巴巴的纸团递了过来。
即墨无白又想笑了,面对他愤然的眼色干咳一声忍了下来,接过纸团展开,仔细看下去,什么笑容也没有了。
邢越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娇媚地挤过来,捏着嗓子问:“大人~~~接下来奴家可以假扮你了吗?”
“你随意。”即墨无白随口敷衍一句,匆匆起身出门。
邢越望着他的背影扭捏地剁了一下脚:“切,你们这群臭男人,一个比一个没良心!”说着一把抱起琵琶,扭着腰肢出了客栈,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掌柜的目送他出门,啧啧称奇,少卿大人胃口真叼啊。
即墨无白匆匆赶回城主府,刚进住处就大声喊了句:“杜泉,研墨!”
杜泉正靠在窗边优哉游哉地啃苹果,闻言一头栽到了地上。太久没干活了,都不习惯了。
他抹了抹嘴赶紧爬起来奔到桌案边,即墨无白已经伏案疾书,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折子,最后盖上官印,叫他立即送出去。
给陛下的奏折,杜泉哪里敢耽搁,赶紧出门去办。
此时此刻,师雨正坐在书房里欣赏字画。夙鸢拿进来时说这是乔定夜亲手所作,派专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画中不是时下盛行的花鸟山水,也不是侍女图,而是师雨本人,正是那日她身着男装与乔定夜一起巡视边界时的模样。
旁边题了一句诗:韶光得相顾,不负风流名。
不愧是风流名声在外的大都护,连追求女子的方式都如此风雅。
师雨毫无感觉,却还是提笔给他回了封信。
忙完这事,她亲自去城主府的侍卫队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