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爸要的,他有钱。”
老吴确实有钱,这你知道。作为一个北京的二级教授、一级指挥,尽管在劳改后曾几次被减薪,但他的工资依然是你们这些兵团战士的好几倍。
“你逃学了?”
“我请假了,我爸爸不是也在住院吗?”
“你到他那儿去了吗?”
“还没有,我先到你这儿来了,待会儿再去。”吴歌边说边从提包里往外掏东西,鱼罐头、水果罐头、奶粉、葡萄糖、维生素、苹果,堆了一床。“听人说,得了肝炎以后特别需要营养,我在哈尔滨有一个叔叔,我是求他帮我买的。”
你望着吴歌,心想,一个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女孩子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地为你买来你急需的营养品,又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为你送上门来,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啊,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你该怎样报答呢?面对在你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里,接受到的来自别人、来自异性的最为真切的关怀,你除了心中感激之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歌,谢谢你!”你说,“我除了感谢真不知道还该为你做些什么,本来老吴住院,说好是我来照顾你的,没想到……”
“这没什么,”吴歌俏皮地说,“记住以后教我打球时别那么凶就行了。”
“这我保证做到,但你也不能再这样犯傻了,只为了买几个苹果就一个人跑到哈尔滨去。”你说,“天气预报说,今天零下四十五度,你一个人出来这么远,多危险呀!”
“我不怕,我高兴这样做。”吴歌的脸上绽出少女特有的灿烂笑容。“好了,我已经缓过来了,现在我要去看我爸了。”
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吴歌双手搂着你的肩膀,躲在你的身后。不知为何,你的身体竟因紧张而变得僵硬起来,心里“怦、怦”地急速地跳动着,很久不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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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楼 30(1)
宽大的书房里暖融融的,炉子上放着的水壶冒着热气,发出“嗞、嗞”的响声。章伯伯坐在写字台前,闭着眼睛,听着坐在一侧的黄圆轻声念着过时的法文画报。
这屋里所有的书籍,都是黄圆从被红卫兵们查封的书柜中解救出来的。她简直难以置信,章伯伯一家人怎么会对那些已经发黄发脆了的封条奉若神明,不敢碰一碰。
“撕了它怕什么?让这些玩意总贴在屋里看着多别扭。”黄圆来到章伯伯家学习没几天,就张罗着将屋里所有的封条全扯了下来。
红卫兵们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没有人再惦记着这几张封条。文化大革命教会了中国以往循规蹈距的老百姓,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叉子早就这样说过。 “你的英语和法语水平都已经很不错了,接近大学毕业的水平了。”章伯伯睁开眼睛,慈爱地望着黄圆。“似乎是天生的,你对语言的领悟能力和感觉都特别好。”
“章教授的功劳。”黄圆调皮地一笑。
“只可惜你生不逢时呀!”章伯伯叹了口气,走到黄圆跟前,抚摸着她那乌亮的头发。“今天的年轻人里,能够像你这样掌握英、法两门外语的人实在是太少了,绝对是凤毛麟角。”
“您说,外语还会再有用吗?”黄圆问。
“当然会有用。”黄伯伯坚定地说,“一个国家要是总像现在这样,那离完蛋也就不远了……我听说,大学要招新生了,叫工农兵学员,你要是能进来就好了。”
你是工农兵吗?你是经过了脱胎换骨后的新型农民吗?你当然知道,你的出身就决定了你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工农兵中的一员,他们不欢迎你。无产阶级总要留些对手吧,老的死了,就轮到你们接班了。黄圆想起了她目前插队所在的那个村庄。她比黄方晚一年上山下乡,相比之下,做一个新型农民的好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课堂比他们近了两千多公里,回家的路程只需要一个小时。
“今天就到这儿吧。”教授用法语说道,“今后,我不再给你留作业了,你自己到书柜里挑几本书拿回去看吧。”
“谢谢老师。”黄圆操着英语回答,“我想找几本爱情小说拿回去看,您不会不同意吧?”
教授微笑着一耸肩,“请便。”
黄圆快到家门口时,看见刘震亚正站在那里。她停住了脚步,正待转身要走时,刘震亚叫住了她。
“黄圆,你好。”刘震亚说着迎了过来。“我已经复员了,特意来看看你。你不想请我到你家去坐坐吗?”
“没这个必要吧。”黄圆站着没动,冷冷地说道。
他的气色还是那么好,白里透红,充满朝气。军营里的艰苦,不是为他准备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没带帽子和领章,皮鞋锃亮,始终面带微笑,像是对可能遇到的尴尬早有准备。
“我是提前复员回来的,”他说,“我已经被北大录取了,是第一批,据说以后会陆续开始招收。”
当兵,上大学,但凡好事他一件也落不掉,只因为他有个高干爸爸。是不是现在就将他从军营里寄来的那些从没有拆开的来信还给他?是不是现在就把那根被他扯断的灯绳连同带血的床单也一块给他看看?让他断了这份邪念,死了那份脏心!
“你说的这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黄圆说,“我不想听。”
刘震亚脸上依然挂着矜持而又温和的微笑。看来,他今天是打定了主意不发火,军旅生活多少磨练了他的耐性。
“黄圆,我说这些并无恶意,你应该理解我。”刘震亚平缓地说,“我主要是想让你别失去能够上大学的机会……我想,在这些事情上,我母亲肯定能帮上忙。”
“真不巧,我已经大学毕业了。”黄圆说,“半个小时之前,一位外语学院的教授亲自口头向我授予了毕业证书。”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懵懂地看着她。
“就是这个意思,流氓、畜牲、魔鬼!你听着,收起你那套骗人的伎俩吧,我永远也不会再上你的当了。”黄圆一口流利清爽的英语,令刘震亚听得目瞪口呆。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摇着头,胀红着脸,一时语塞。学问令优越感掉换了位置,讥讽、获胜的笑靥,在黄圆美丽的脸庞上荡漾开来。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把你寄来的那些信还给你。那些信我一封也没看。”黄圆说完,转身跑进了院子。
待她拿着信再次回到门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大学生走了,带着疑惑和失望。她站在那里,耳边响起了章伯伯的话。“你要是能上大学多好!”梦想。诱人的梦想!自己能上大学吗?
她又想起了你。在你们走后,在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的日子里,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世上只有黄方和你才是她真正可以信赖并依靠的。她时常怀念起和你们在一起时的日子,她甚至想过,如果当时不是自己走火入魔似地爱上了刘震亚的话,或许跟你会……她常常想起当时你的种种表现,还有你那时时流露出的渴望的目光,这些难道不是你想与她相好的表示吗?只可惜当时她对这些全无顾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来愈感到对你的那种强烈的思念。她在给你的信中,曾数次委婉地流露出对你的这份情意,但直至今天,她也没有收到过她期望的回音。或许,你已经有了女朋友?或许你对她像对黄方一样,只是同病相怜下的那种关怀和友好?自己现在这样,纯属是在自作多情。她这样想着,突然记起了你在来信中,托她在京买一件质量最好的游泳衣这件事。这分明是给女孩子买的,难道迪克已有了女朋友?
沉默的钟楼 30(2)
黄圆知晓自己的美丽,知晓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真正令她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她与刘震亚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她担心自己那些恶梦似的经历一旦被你知晓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你临去北大荒前,她曾数次鼓起勇气想对你合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却总感到难于启齿,她害怕,真的怕因此而失去你。她想都没有想到叉子在此之前,早就将这一切全都告诉了你。一想到会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你,黄圆便感到坐立不安,六神无主。还是暂且什么也别告诉他,黄圆想,她惧怕你那种鄙视的目光。尽管你们现在远隔千里,但相互间频繁往来的信件,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顶顶重要的精神食粮。要是有个十天半月的没有接到你的来信,黄圆便觉得食不甘味,度日如年。在村里,每到下工后的晚上,她总爱伴着油灯一遍遍地反复看你的来信。这些信像一条纽带似的,紧紧地连结着你们。在你的父母被轰到农村去以后,黄圆按时给他们寄去一些生活必需品,就像亲生女儿孝敬父母一样。
她想,也许还是你说的对,你在来信中讲,以目前各自知识青年这个身份,根本没有资格谈论爱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识青年们已经越发感到,他们不仅是远离了中心城市,远离了社会主流,而且已经不再像文革初期那样,在社会中以革命的中坚力量和最先觉悟的一群而存在,社会已经抛弃了他们。知青身份使得她们在做每一件事情时,都要低人一等,都要首先面对着不行或不可能。知识青年已经实实在在地沦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在那个年代里,没有谁比知识青年更卑微,从党中央主席到生产队的小队长,每一层都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每一层都可以令他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起五更、爬半夜,干完麦收干秋收,干完秋收修农田,修完农田便又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抓紧备耕最当时的新一轮循环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最原始的工具,干最原始的活计。上山伐木材,平地挖沟渠,冰上割芦苇,水中沤苎麻,扬场漫帚扛麻袋,春播夏管秋收忙……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课程,艰苦磨难,毕业无期。
上大学当然是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黄圆想,现成的路就有一条,是刘震亚指给她的。想到此,不知是出于恶心还是惧怕,她竟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学里是个什么样?
沉默的钟楼 31(1)
黄昏时分,下了一天的雨才停下来。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水气,森林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此刻,人们都还聚在帐篷里赌兴正酣,外面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响,四下里静极了。一大片白桦树亭亭玉立,在满山青翠中显得分外醒目。翠翠最喜欢白桦。
“到底想咋办?你倒是说话呀……”翠翠对黄方说,“人家好不容易才把这事跟他讲好,你以为这事好说出口呀,我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才敢对他说……”
“这叫什么事呀……”黄方一脸愁容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规矩,非把这自古来年都是偷偷摸摸干的事摆明了不行?”
“那还不是因为我想怀上你的孩子。”翠翠拉过黄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在她的手腕上,戴着黄方送给她的那块亮晶晶的手表。“我一说这事,你就满脸的不高兴,你们城里人是不是就喜欢偷偷摸摸的,觉得那样才带劲儿……要不,就是因为俺这身子不配生养你的种?”
“不是这么回事,”黄方说,“这种事我听都没听说的,你总得让我想想再决定吧。”
“反正我这一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你无论如何也得答应。”翠翠哀怨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恨你,再也不理你了。”
“真拿你没辙!”黄方无奈地擦去翠翠脸上的泪珠,说,“去,我现在就跟你去。”他说罢,返回帐篷像是要拿上点什么东西似的,站在那里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他对着帐篷帘上的那面小镜子端详着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临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上了那支步枪。
雨后的地上很软,雨水将林中厚厚的腐殖质泡得松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像踩在海绵上一样。通向木屋的那条林中小路大约有五百米长,黄方和翠翠一前一后走了有十分钟。
来到木屋门前时,黄方使劲儿跺了跺脚,他不想把浑身的不自在带到屋里去。他又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前些日子跟着头一拨撤下去的人一块偷偷地溜下山去,来个不辞而别。他又想起了你,想你如果也在山上还能有个商量。现在他孤身一人,实在想不出真正的男人遇上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办?
“还愣着干啥?快进屋吧。”翠翠推了黄方一把,拉开了房门,向屋里招呼着,“大傻,黄方来了。”
黄方跟在翠翠身后走进屋里,冲着坐在桌旁的大傻点点头,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他环视了一下屋里,没有发现要出事的兆头。
“来啦,”大傻欠了下身子,指着桌对面的椅子,说,“坐吧,喝点儿。”
看样子大傻已经喝了不少,红头胀脸,青筋肿胀,连脖子都是红的。要看他那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块头,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想到,他的那个小东西这么不争气。黄方拉过椅子,坐下,谨慎地将步枪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环视着屋内,一条大床单横挂在屋子中央,挡住了他扫向床上的视线。桌上的菜肴很丰盛,有炸山鸡、土豆泥、猪肉炖粉条,还有一大盆鲜灵、碧绿的山野菜。一束姹紫嫣红的野花插在瓶子里,放在桌子中间。显然,翠翠为今天这事费了不少心思。
“喝着,”大傻喘着粗气边说边推过来一大碗白酒。“这桌子上摆瓶子花儿干嘛,真他妈碍事!”
翠翠瞥了黄方一眼,黄方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嗯,这酒不错!”
翠翠腰间扎着个蓝花布围裙,一趟趟地张罗着,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小、晶莹的汗珠,脸上红扑扑的。
“齐了,快趁热吃吧。”她解下围裙,也在桌旁坐下。“这肉里的黑木耳是上午才摘的,可新鲜了。”
黄方闷着头又吃又喝,手里还拿着一只山鸡腿。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连里的饲养员在种马配种期间的草料中,往里面掺加生鸡蛋和小米粥的情景。看来人和畜牲一样,干这种事都需要营养。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他喝酒从不用人让。
看到大傻和翠翠都坐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