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这一伤,养了几个月,直到天气暖了才到含星身边来伺候。他病在床上时含星常派人送药送饭,如今病好了格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恨不能肝脑涂地。含星听他在那表忠心,扑哧笑了:“罢了罢了,早知道你这么啰嗦,我让你病死岂不是清净。”
如今天暖,皇帝定省就来得晚,时而还带着伴读一同前来,从前只带男孩子,这一日竟领了三个男孩并一个女孩子来,那女孩子着骑装飒爽英姿,混在四个男孩子身边活脱像是个小子,五个孩子往含星面前一站,各个伶俐精神,含星看着也觉得喜气,挨个问了话赏了东西,搂着梁沅闲话,其余几人都退出去等候,唯有那女孩子站着不动,待那些男孩子走了才一拜到底:“鸾盈今日着骑装拜见太后,实在失礼,请太后娘娘赎罪。”
“鸾盈不必担心,母后不会怪罪你的。”梁沅没等含星张口便先说了,回头看着含星,似是在等含星的态度,含星点头:“正是,我不会怪你,起来吧。”
“鸾盈谢过太后。”女孩子退下,毕恭毕敬礼数一丝不错,含星轻笑,待女孩子走了,才看看梁沅:“皇帝喜欢她?”
九岁孩童,懂得什么情爱,纵使有些两小无猜也不过是懵懂而已,梁沅毫不掩饰:“不错,鸾盈深得朕心。”
“皇帝开心便好,只莫要耽搁正事。”含星一笑,不再多言。鸾盈这女孩子如此聪慧,懂得伴驾骑射,懂得在自己面前几次三番崭露头角,在深宫中浸淫几年,必定会是个厉害的人物,只是梁沅的单纯却超出了含星意料。
从前见梁沅时,以为他自幼吃苦必定养出超出年龄的城府,相处日久,含星只觉得这孩子看似聪明,实则单纯,眼中所见非黑既白,事事均不够玲珑变通,这样的性子不知是梁炅刻意教育如此,还是天性使然。
“春桃,叫刘宝过来。”含星心思一动,招呼一声,刘宝一溜小跑过来,陪一个大大的笑脸,行个大礼。
“皇帝,哀家身边的这个奴才很勤勉,如今你长大了,伺候你的人也该多些,哀家送给你,让他去好好伺候你如何?”含星话音落了,刘宝已经一跟头扑倒在梁沅脚下:“奴才必定肝脑涂地尽职尽责。”
梁沅不知如何拒绝,只能收下刘宝,刘宝极乖觉,伏低做小奉承得梁沅渐渐露了笑脸。
皇帝前脚领着刘宝等人走了,梁炅后脚就到了,进门又是皱着眉头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兴师问罪一般:“你送刘宝过去是想干什么?”宫人内侍早就躲开,含星探头看一眼,轻描淡写:“这奴才多嘴,留在皇帝身边帮我传个话就好,我还能干什么?”
含星抬起头来盯着梁炅的眼睛,看他面色不虞,起身款款走了两步,梁炅皱眉似厌恶已极的后退了一步,含星止步不再靠近,二人面对站着,宫室原本宽敞,四下的琳琅珠玉贵气逼人,像是无形中让这宫室狭窄了许多,二人站的又远,梁炅又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屋子里顿时紧得都快要透不出气来。春桃在窗外趴一眼,便缩头紧忙跑开了。
“倒是我想问问你,总是不当不正往我这个皇嫂屋里跑,你怀得什么心?”含星揶揄,梁炅满脸厌恶:“疯言疯语,你哪点有太后的样子?”
“我何来太后的样子,我原本连妃嫔的位份都没有,说起来。。。。。。”含星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梁炅冷着脸:“皇帝的事情不用你管,你不要再指手画脚,再有多言,我必不客气!”
“你如何不客气?”梁炅说完要走,含星却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梁炅道路被阻,不便伸手去拉扯推搡,一时间竟被小小女子拦在屋里。
梁炅怒视:“太后当注意仪态,如此轻佻放浪之举实非端方。”
这话说得很重了,含星却恍如未听出话里教训的意思,依旧拦在门口:“当年花前月下,王爷可以推醉酒误事,可是当真就全都是误事而已么?”
梁炅不防她竟然面色平静说出这番话来,心头一震又向后退了一步,地中间本就摆着一个犀牛香炉,这么一退,小腿就贴到了犀牛嘴,他想向前躲避,却又不肯靠近含星,只能硬挺着站在那里。含星盯着他那张有些发白的脸:“十年来我并无一日后悔。”
“太后疯了吧!”梁炅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将含星推开,正欲夺门而出,一步走过去却觉得小腿生疼,含星吸一口气:“王爷!”
梁炅低头,小腿贴在香炉出烟口,竟然将布料烧出了一个不小的口子,看样子皮肤应该也是烧伤了。
“快取药来!”梁炅想阻止含星叫人,却慢了一步,虽有些无奈但是想着这宫殿里的内侍宫人都是自己的人,遂放下心来,含星搀扶着梁炅坐下,蹲□去看他的伤口,他想拦阻,伸手去欲拽她起来,却愣在那里。
含星今日的发髻自顶心处分成两部分,各盘成发辫后又在头顶汇成一个总髻,珠玉装饰华丽端庄,站着看时绝看不出什么,这会居高临下,那顶心处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像是一条蚯蚓盘踞,触目惊心。
春桃取了药膏来,含星一伸手:“拿来。”春桃犹豫着看看梁炅,见他没有什么反应,递过药膏也不敢在一边伺候,下人们又再次急忙消失无踪。
含星用无名指沾取药膏,将梁炅已经坏了的衣衫撕开,一边吹一边涂抹在他小腿上,药膏清凉,刚涂上时有些疼,很快就觉得一丝丝舒爽凉意弥漫开。梁炅微微放松,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俯身上药的含星,欲言又止。
“好了。”良久,含星起身,梁炅看着她的脸,她也毫不回避的看着梁炅的脸,两人站的这么近,一言不发看着彼此,竟丝毫尴尬也没有。铜漏的声音一下一下清晰起来,每一声都在二人之间激起一层涟漪,一波一波弥漫开,轻柔却又推波助澜,让这屋里的气氛愈加沉闷。
“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梁炅开口,自己像是缴械投降,前所未有的面对一个女人如此无奈,其实除掉这个女人又费什么事呢?任凭她是太后又如何?可偏偏竟想也没想过要干脆斩草除根,反而这样低声下气的去问这女人要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含星的声音也低了,似嗔似怒,却又带着哀怨和无助,听起来这么楚楚可怜:“我不过是想活的好一点。”
“现在活的不好么?”梁炅扫过含星的装束,满头珠翠浑身绫罗,吃喝用度就更不用说,这样的日子不好过,还有什么好过呢?
“十几年了,孤零零就我一个人。。。。。。”话没有再说下去,梁炅一个激灵起身:“不要胡说!”
“怕什么?”含星斜睨他一眼:“如今也不会有人来管着你,这宫里上上下下不都是你的人么?”
“这是欺君!”梁炅怒目,含星冷笑,上下打量他,看着他那玄色绣金螭龙的玢带:“你欺的不少了。”
梁炅一甩手拂袖出门,含星看着他的背影,那烧坏的衣衫下摆随着步子翻飞,看着颇为滑稽,含星掩口,春桃进门看到含星,眼神复杂起来,不敢露出轻视的神情,但眼底一抹犹豫落在含星眼中,她笑了。
、一枕黄粱繁华梦(二)
深宫的日子像沉在水里,无声无息就过去了,而且过的极快,眼看着荷花池一日一日被蓬勃的莲叶遮盖,粉色莲花开了大片,赏莲的日子才过去,莲蓬就已经长得茁壮挺拔,宫人采了来,含星自己拿一个在手里,一下一下掰开剥里面的莲子。
满眼的墨绿色荷叶,风一吹像是一片磊落的衣袂翻飞起来,含星猛的想起梁炅那日走时的模样,笑意又起,春桃在一边看她将莲蓬剥得零落,伸手道:“奴婢来帮太后剥吧。”
含星将莲蓬放下,只听着附近似传来隐隐的丝竹声,含星抿了嘴,那一抹笑意变成了冷笑,她好整以暇的看着丝竹声传来的方向,春桃肩膀一抖,含星看了她一眼,低声:“总会来的。”
一座画舫缓缓行来,丝竹声便是从画舫上传出来,画舫越来越近,含星等人就坐在码头周围,冷眼看过去,箫太妃端坐在里面,神色傲然,画舫上的乐工停了手上的乐器,起身齐齐拜下去口称太后,含星微微颔首,春桃代为说:“平身吧。”
箫太妃岿然不动,待画舫靠岸了,搭着下人的手下了船,站在含星面前,微微屈膝算是见了面,含星不去计较,只是笑也不起身:“给箫太妃看座。”
等箫太妃敛衽欲坐,含星却突然开了口:“箫太妃禁足这段时间,可有什么感触?”
这话问出来,箫太妃哼一声:“本宫素来喜静,今日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晏安王下月将来朝,本宫想着儿子那边四季如春较宫中更为宜居,想请皇上恩准本宫随儿子养老去。”
她极轻视含星,既不尊称太后也不自己谦卑,口气亦颇为冷漠,这一番话更像是知会含星一声而非请求,含星冷笑:“太妃好打算。”
“我自去求皇上。”箫太妃坐得四平八稳,端了茶起来:“反正在这宫里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含星不以为忤:“不必到皇帝那里,哀家这里就是不准。”
“呵。”箫太妃口气极为轻视,视含星这句不准为无物,似是再说这事谁说了也不算一般。
含星陡然而怒,将桌上茶盏拂在地上,瓷片炸裂开四散一地,滚烫的茶水冒起一溜白烟:“你敢如此无礼!”
箫太妃一愣,她倒没想过含星会突然发作,在一怔之后怒火腾起,不顾身边的宫人拉扯自己的衣袖,扔掉了手里茶盏:“本宫要走便走,用不着你们来约束!”
“我看未必。”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箫太妃侧目,梁沅远远走过来,身量虽小,气度却不小。箫太妃惊怒之下看着含星:“你敢陷害我!”
“箫太妃屡次对太后无礼,我看晏安王入京时你们不便见面了。”梁沅走近含星,伸手拉着含星的手,含星慈爱的看着梁沅,含笑:“皇帝走过来热不热,怎么连个遮阳的人都不用?”
“母后,儿子不怕。”
一对一答,箫太妃被晾在一边,心中怒意渐渐不可压抑,加之方才梁沅说不准她见儿子,又怒又怕一步跨上前来拉扯含星:“贱人,竟敢欺我!”萧氏一门均是虎将,萧太妃做姑娘时便学兄长舞刀弄棍,入宫伴驾多年,还曾跨刀护卫先皇,杀贼立功,先皇更是给了她一生无上荣宠,她唯一的儿子刚刚十岁便封为晏安王,原本众望所归先帝大行时应当传位于他,谁知遗诏之上写的竟然会是梁沅的名字。
这一口气在萧太妃的心里顶着,前日被禁足宫中更是蒙受入宫以来不曾遭遇的奇耻大辱,今日含星当面施计陷害,萧太妃只觉得心肺都要炸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纲常伦理,梁沅矮小的身子被夹在二人中间,惊恐的用力推萧太妃。
宫人们慌忙上前要将箫太妃拉开,一时间尖叫声不断,也不知是含星在叫还是箫太妃在叫,二人的首饰环佩落了一地,忙乱中只听咕咚一声,不知是谁落了水,箫太妃死死拉着含星的头发不肯松手,举手欲掴,一旁的宫人死命拉着才没打在含星脸上。
“快来人啊,皇上落水了。”刘宝大叫一声,扑通跳入水中,这一声将混乱的众人都吓得停了手,含星的头发绕在箫太妃戒指上,箫太妃心里慌一松手用力一扯,生生拉下一缕长发。
一旁的宫人内侍凡会水的都跳下去,扑通之声不绝,莲池里像下了饺子,飘着一个又一个脑袋。池子里长满了莲花,皇帝落水后攀住荷叶,沉不了太深又浮不上来,呛了好几口水叫不出声,好容易被刘宝捞上来扔在岸边,小脸惨白牙关紧闭已经昏了过去。
含星料想大约是被吓到了,宫人早就一叠声的传太医去了,御医更是如临大敌,恨不能肋下生翅飞过来,含星喝道:“快将皇帝翻过来拍拍,控出肚子里的水。”
含星叫了一句,刘宝紧忙将梁沅扛在背上,宫人又拍又揉,太医来前梁沅已经渐渐苏醒,咳出好几口水,太医满头是汗不及行礼急忙上前把脉。
这么一乱,梁炅自然是知道了,听了这消息只觉得脑子发涨,一路赶来阴沉着脸,报信的内侍不敢多嘴只能快步跟在梁炅身侧。等梁炅到了荷花池边,梁沅已经睁眼会说话了,小手虚软无力的搭在含星手里,太医跪了一群在旁边,又是丸药又是针灸,萧太妃脸色惨白坐在一边,见梁炅到了,脸色更是难看,兀自撑着冷眼相对。
“快送陛下回宫去!”梁炅没去看萧太妃,刘宝答应着,指挥旁边的人抬了一张春凳,又用一床丝绵锦被将梁沅裹住,一路飞奔着回宫去了,太医们也急忙起身匆匆跟随。
“怎么回事?”梁炅看看,含星靠在春桃身上,发髻散乱,春桃正在帮含星收拾头发,满地零星可见女子首饰,再看萧太妃端坐在哪里,手上还挂着一缕长发,这场面落在梁炅眼里,只觉得头大。
听梁炅问了话,含星一言不发,萧太妃却冷笑:“摄政王好大的架子,竟来审问我么?”
梁炅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臣不敢。”
“谅你不敢。”萧太妃欲离去,含星却开口:“萧太妃欲谋害圣驾,这罪名一句不敢就过去了么?”
萧太妃被这话拦住,恶狠狠瞪着含星,眼中厌恶至极:“贱人血口喷人,我何曾谋害圣驾,分明是你推了皇上落水,反口诬陷我。”
含星不去看她,只盯着梁炅:“摄政王可要主持公道,万不可因外臣之势力扫了皇室之尊严。”这话明摆着就是挤兑梁炅和萧太妃,梁炅何曾不明白这笔糊涂账多半是要落在萧太妃身上讨回来,可是萧铁龙刚刚安分,此时若再惹了萧氏一族,不知朝堂之上又会是怎样光景。
“萧太妃仰仗母家和晏安王,哀家看来,这是要逼宫了吧。”含星冷笑,话一句比一句露骨,这样直接的挑唆,梁炅皱眉,萧太妃也大惊:“信口雌黄,贱人你竟然想陷害忠良。”
“太妃冲撞圣驾,近日还是不要出宫了。”梁炅被含星逼住,只能下了决心,萧太妃在听了梁炅的话后,猛然沉默下来,眼神冷冷的在梁炅和含星面上扫了几次,冷笑道:“竟没看出。”这话没说完,意思却已经明了。她慢慢的退了两步,满眼鄙夷,骤然转身离去,这么一走,梁炅顿时心里一沉,这一下竟是彻底和萧氏一族撕破脸,后患无穷。
“皇帝方才有旨意,不准晏安王见她。”含星刻意提高声音,未走远的萧太妃身形一僵,却又很快离去。
梁炅冷冷的看着含星,看着她嘴角缓缓浮起的笑:“你这是要干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