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十分的沉稳,倒是很像嬴政平日里的风采。
嬴政沉默几秒,毫不隐瞒地应道:“是。”
宫人们都低下了头,顿觉揪心不已。
长公子扶苏,颇受王上看重,若是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而且那么小的年纪……怎么能被疫病给毁了呢……
扶苏反倒是豁达地笑了笑,道:“父王和老师无须担心我,幼时扶苏体弱,便也吃过不少药,有好多时候都是睡在床榻上养病的。如今区区疫病,扶苏身为父王的长子,又岂能这样轻易便被打倒呢?”
这番话若是平常说出来,肯定显得有些肉麻,但此时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嬴政脸上阴沉之色散去,他温和地笑着拍了拍扶苏的头,“好,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见扶苏并没有露出意志消沉的一面,徐福就放心了,他将目光落到了胡亥的身上,胡亥还死死地扒在地面上,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嬴政的儿子。徐福将胡亥从地面上抱了起来,胡亥睁着一双哭得微微红肿的眼,往徐福的胸前凑,徐福伸手将他的头挡住了,一边出声问道:“扶苏公子近日可是接触了什么污秽之物?”
“污秽之物?”扶苏不解。
“比如污水,鼠类尸体等等……”
扶苏突然间面色惨白,甚至看上去像是要作呕了一样,“……老师,那日,我、我在花园中,遇见了一内侍,将宫中养着的鱼,扒骨去鳞,还一身血污的埋进了花园里。场面实在恶心,因被我无意撞见,那内侍仓皇不已,竟然撞到我的身上。后来我、我便命人将他拖出去打死了。”
打死一个小小内侍,嬴政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儿子多么残酷,相反的,他还认为扶苏已经初具魄力了,能在意外发生之时,果决处置冒犯自己的人。
“鸡瘟?”徐福的注意力也全在那内侍的奇怪举动上。
真奇怪,好好的,在花园里杀鱼?
见徐福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扶苏马上道:“后来扶苏命人去查了一番,得知那个内侍幼年时,曾见他人因瘟疫惨死的情景,现在他听闻咸阳城中有人染了疫病,就害怕不已,连偷数鱼,都以同样手法杀死后,埋入花园。”
不消扶苏再说下去,徐福和嬴政就已经明白那个内侍做了何等愚蠢的事了。
那些鱼说不定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却因为被扒骨去鳞后,血淋淋地埋入土中,天气炎热,时间一久就发臭了,花园中本来多昆虫,虫类携带着细菌病毒,不知道会落到谁身上去……
徐福想一想便觉得心中寒颤连连。
实在太恶心了……那场面定然是腥臭腐烂不堪的。
徐福实在没见过这样的疫病,他虽从书简中另外学了些医理和药学,但并不代表,他就能克服历史上的大难题了。不过他倒是很快想到了三川郡,也不知三川郡中,那对母女是否活下来了,若是她们活下来了,那就证明这疫病并没有那样恐怖,至少不是强大到让人无法战胜。
嬴政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朝徐福微微点头,“寡人已经命人前往三川郡,探听那二人消息了。”
徐福应了一声,“宫中侍医可有法子?”
“还要等。”嬴政招手将侍医叫到跟前来。
刚才一直充当木桩子的一干侍医,这时才有了存在感,尽管如此,他们也姿态谦逊恭谨的,在得到嬴政的同意之后,他们低声地询问着扶苏那日发生的事,还有他身上都有何处不适,待一一问清楚之后。侍医们的脸色却半点不见放松,他们为扶苏暂时开了些药,可以保他退烧,防止疫病变得更加严重。
随后他们便请求先行离开,要仔细商讨一番。
嬴政知道这些人逼也逼不出个什么结果来,便大手一挥让他们下去了。
而扶苏被盘问了许久,精神已经十分差了,眼皮都快磕到一起了。徐福和嬴政见他眼下没有什么危急情况出现,便放下了心,正要将胡亥抱着一块儿带出去,胡亥却是从徐福怀中挣扎两下,指着扶苏的方向,“嗯!嗯……哥哥……”
徐福弯腰将他放下来。
嬴政道:“胡亥公子在此处陪上一会儿,你们便带他回偏殿。”
“喏。”宫人们赶紧应了。
嬴政重新握住徐福的手腕,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徐福的手腕倒像是细了一些,“你随寡人回寝宫。”
徐福指了指胡亥咯噔咯噔跑到床边去的小身子,“那他……”他们这样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些?就这样将胡亥丢在这里?
“胡亥。”徐福忍不住出声叫道。
胡亥转过头来,看了徐福一眼,然后就趴在床榻边上,将头埋在扶苏的面前了,“和哥哥一起。”他软声道。这句话倒是难得的格外口齿清晰,就是带了点儿轻微的口水音。
扶苏因为疲累过度,已经闭上双眼了,哪怕胡亥凑到他旁边去,他也没有再睁开双眼。
胡亥不肯走,徐福也不能将他强硬抱走,说来说去,还是他和嬴政这两个大人实在不合格,整日里都是胡亥跟着扶苏同进同出,自然便离不开哥哥了。
嬴政低声道:“过一会儿让宫人将他抱开就是,小孩子很容易便睡着了,觉又沉,抱走时没有自觉的。”
徐福想到胡亥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点了点头,“走吧。”
不过出来之后,嬴政还是让侍医给胡亥也备了药。
同时偏殿之中还收拾了不少东西出来,都要被拿去焚烧。而徐福和嬴政回到寝宫后,也脱去了身上的衣袍,洗澡净污,再将衣袍也收拾起来。
两人一起用了饭食后,便早早一同歇在了床榻上。
从全国大旱后,两人实在难得好好休息上一回。提前在床榻上休息是徐福提出的。过度劳累会导致抵抗力下降,而抵抗力下降的人自然也容易染上疫病,他和嬴政都是要主持大局的,他们可不适合病倒,最好的便是劳逸结合,让那疫病无可趁之机。
躺下来之后,思绪仿佛都跟着倒下去的姿势,一起沉到深处去了。
嬴政很努力地找回之前的气氛,低低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如今阿福还惦记着,不能为寡人卜筮之事吗?”
徐福睁开眼,看着床顶,目光有一瞬的空茫。
或许他应该感谢胡亥那一番插科打诨,他脑子里塞满的思绪就这样没了。
“……不惦记了。”徐福轻声道。
嬴政觉得有些可惜。他从来不否认徐福的能力强悍,和他一身的奇妙。但是徐福在人前总是强悍高冷的,在他跟前也是强悍高冷的,那又有何区别?自己这情人倒是做得憋屈了些。要一日日过去,令徐福敢对他敞开脆弱一面来,那才能让他心中高悬着的那颗心落地。
“明日便举行卜筮吧。”徐福出声道。
嬴政有些无奈,“你也不能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卜筮日寡人要提前令人通知下去,这样才有更多人能被聚到城楼脚下,不然的话,便是未能达到你的初衷吧?”
徐福也觉得有些羞赧,之前嬴政主动问他,他倒是一推再推,现在突然间又跟抽风似的,说要明日举行,嬴政没发作,那都是好脾气了。
徐福点点头,“那……那你说几时?”
嬴政敏锐地听出徐福语气里的示弱,难得语气乖顺一分啊,嬴政都要怀疑如今挂在外头的是月亮呢,还是太阳呢。
“后日吧。”嬴政不知为何徐福突然间又放下心中芥蒂,能够坦荡自然地举行卜筮了,但他知道徐福焦急,所以还是能提前,便将时日提前一些。
到了第二日徐福并未前往奉常寺,而是前往偏殿去瞧了瞧扶苏。
扶苏睡得正熟,脸色没有昨日那样煞白了,也不似昨日那样发起高热极为厉害了。偏殿中空气并不大好,徐福嘱咐宫女将门窗多多通风后,便从偏殿中出来了。
他倒是没瞧见,他前脚刚走出来,后脚扶苏的被子下面,就拱起了一团,过了会儿,那一团才费力地钻了出来。
宫人们刚送走了徐福,回转身来,就见一只呆萌可爱的脑袋搁在被子外头,宫人们被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好半天才勉强压住了惊飞的魂魄,“……胡、胡亥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胡亥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根本没有理会宫人,抱着扶苏的胳膊便睡过去了。
宫人们见着胡亥一副闲适模样,急得团团转,但是又不敢强硬地将胡亥抱下来,他们更此时去禀报徐福,说昨日胡亥公子不知为何,又出现在了扶苏公子的床榻之上。这一夜过去,谁知道会不会染病啊?
宫人们满眼血丝地对视一眼,彼此瞒下了这件事。
转眼便是卜筮之日。
城中早就知晓那位徐奉常要亲自主持卜筮仪式,并且允许百姓们旁观,这对于百姓们来说,是无比新奇的。他们怀着或崇敬或仰慕或害怕的心情,聚集到了城楼下。
徐福选择的这个地点,并不高,是在咸阳城的城墙之内,他走上去之后,四周便都可环绕上百姓。
此时不止是百姓们,还有城中贵族,甚至是朝廷官员们,都各自寻了地方站好,以期接下来的卜筮仪式。
远远的,他们便见一行人从另一头来了。
这一行人,身穿祭祀礼服,不苟言笑,个个脸上都带着肃穆之色,他们手中捧有卜筮的用具,如龟甲等……这些都是百姓们平日里只能听说,却不能真正瞧见的玩意儿,百姓们倒是暂时抛却了旱灾带来的恐慌,他们忍不住露出了惊奇和欣喜的表情,无比崇敬地看着这些人手中捧着的物什。
正是这些物什,在众人的眼中,便化作了上古神秘力量的标志。
此时有百姓注意到,这行人之前有着一辆马车,那马车两边没有挡板,只笼着一层布,那布十分轻薄,一吹便能扬起,隐约露出里面的人影来。百姓们伸长了脖子。他们大约猜到了这位的身份。百姓们想起了去年在田埂间,与君王一同主持蜡祭的那位太卜。
他们依稀还能想起那位的风采。
明明是穿着厚重死板的祭祀礼服,明明只是站在田埂间,但他就是与旁人不一样,那举手投足,回眸来看,都是能叫人过目难以忘却的……
众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们以为自己又会看见一个盛装的太卜。
但是马车停了,徐福从里面走了下来,他身上穿的依旧是那简单的祭祀改良服,这衣袍并未束腰,因而显得有些宽大,衣袍并不厚重,也不繁复,穿在身上顿时便又另外的一种味道。
若说之前在田埂间的徐福,像是神灵的代言人,一身古老的气息,仿佛他就是来自过去的远古,仿佛他已经和先祖神灵对过话了一般。
而此时的徐福,却显得身姿飘逸洒脱,偏偏又说不出的气质高傲,那种傲气是令人折服的,不会有一人对他的傲气生出不满和疑问来。
嬴政由侍从拥着,混杂在人群之中,他的个子够高,所以哪怕周围的人再多,他也能够清晰地瞧见走下马车来的徐福。
举手投足,还带上几分浑然天成的贵气。
嬴政心中涌动着引以为豪的情绪。
徐福这点儿贵气,还真是从他身上陶冶出来的,如今这样一看,徐福看上去更像是从天上来的人一般了。此时的他哪里像是什么神灵的代言人,他如今就更像是神灵!比那些古时壁画上加载的神仙形象,嬴政倒觉得谁也是比不过徐福这副模样的。
徐福丝毫不乱,他招手令王柳和苏邑二人前来,这二人恰好一左一右,落后两步走在他之后。
他们一同上了城楼,徐福的裙摆拖过地面,倒是不会有人想到干净与否的问题,他们全都个个激动得面色涨红,紧紧地盯着徐福的身影,他们看着徐福站在城楼上,转过身来,仿佛睥睨众生,叫所有不慎与他对上目光的人,都不得不臣服在他的脚下。
众人情不自禁地跪下叩拜。
唯有嬴政鹤立鸡群,站在人群之中,与徐福遥遥相望。
那瞬间,嬴政还真有点儿自己和徐福,偷偷摸摸传递情愫的刺激感。
“摆龟甲,置六爻。”徐福声音清冷,音量也不大,但却很好地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百姓们知晓龟甲,但他们当真不知那六爻是个什么东西,思及咸阳城中对于这位徐奉常的传言,百姓们倒是也不多想了,早就听闻这位是能人,说不定便是用的许多人都不知晓的法子吧。这么一想,百姓们更激动了,他们想知道,除了龟甲占卜,还能有什么法子?这位徐奉常真的有那样准么?
百姓们对上徐福那张脸,之前因为旱灾来临时而对徐福有所不满的,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这般风流人物,想来本事也是很高的……蜡祭应当没有在他手中出错吧……众人暗暗想道。
苏邑摆龟甲,王柳置六爻八卦。
二人自觉地退后,然后城楼之上点起火把,火光闪烁,映亮了徐福的眼眸。
后来,无数人曾提起这一日。
他们都说,那一日徐奉常的眼眸像是盛满了世间的光明,他一举一动,浑身仙气四溢,他卜筮出来的卦,旁人甚至不敢看,害怕自己被灼瞎了眼睛。那一日,他们仰望着徐奉常的身影,俊美,坚韧,冷漠,强大。
这样的人,才像是被神灵派来救赎他们的人。
百姓们有时候便是如此墙头草,他们不管你如何,他们只求能够得好的生活,此时他们寄希望于徐奉常,自然毫不吝啬自己作为信徒的那点信仰。
百姓们跪地,口中讷讷念着徐福听不懂的俗语,反正听起来有几分诡异,徐福一律将这些话自动翻译成夸自己的了。
徐福的手指扫过面前的龟甲和六爻八卦,他装模作样地燃木条,入龟甲,再装模作样的拍一拍八卦盘。
“噤声。”徐福道。
百姓们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此时天色渐渐晚了,一轮圆日从天边的地平线往下滑去,而红霞却是挂在天边的。有人说红霞是吉兆,也有人说是凶兆,但谁又能全然说准呢?此时,他们便只期望,那是好的寓意了。
徐福将之前去三川郡前,与嬴政解的那一卦,又简单替换一下各中词语,好让这些百姓们也能大致听明白,那卦象是个什么意思。这一听,百姓们就愣了。
原来徐奉常早就算出有劫,而这劫是由水引起的,水上困难重重,须得众人团结,给予足够的信任,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百姓们听得晕头转向的,只觉得徐福讲的话,没有几句是适用的。
而就在此时,徐福突然开了口,道:“尔等是否以为,神灵已然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