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拉着我。
人群中有人笑起来。
一个抽雪茄的国字脸说:“可以,还剩十二杯,少的就算了,但只给你十分钟。”
我拿起酒杯,他拿着那沓钞票挥了挥:“游戏完了我给你钱,如果输了,我和他也讲过,这些酒钱就你们自己付了。”
在闪烁的射灯下,他手里的钞票变化出五彩的颜色,好像是施瓦辛格电影中那张神奇的魔票,它连接的是真实生活和理想世界。
“好。”我说。
在倒下第三杯酒时,咽下的辛辣液体就要从喉咙里蹿出,有人带着嘲讽的语调报时,我捂住嘴,去拿下一杯。
慢慢的,舌头对各种不同的酒失去了辨别能力,逐渐麻木,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机械起来,只是拿酒,倒入口中,吞咽……如此反复。
我开始晕眩,但感觉不算太坏,刺目的射灯颜色柔和起来,和黑暗混合成一种熟悉的黯淡昏黄。
在那样的空间里,有人曾抚摸我的皮肤,手指伸入我的身体……
我一直以为,那是不停上演的我最厌恶的时刻,也讨厌经由他的手递给我的每一张钞票……但钞票是那么神奇的东西,可以让林广荫忌恨一生,可以治好妹妹的恶疾,可以让余杰娶上媳妇,可以让林子午买断我的生活,也可以租一间有暖气或空调的房子,让妹妹和同学开开心心去旅行……
酒从我的鼻子里呛出,我依然把最后的半杯酒吞下。
国字脸递给我那沓钱,戏谑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像皇帝给臣民恩赐。
我从手里的纸钞抽出几张塞给余杰,他好像在哭,把钱推还给我,我没接。
“没给多,只是你喝的那两杯,”我也学国字脸的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钱是好东西,在它之前,什么都是假的。”
我靠着墙,摇摇晃晃去了厕所,摁住舌根呕吐,接着冲了水,坐在马桶上休息片刻,漱了口,用冷水洗了脸,折返吵闹的场子,继续工作。
凌晨回去,滞后的酒精作用,我在浴室里睡着了。
梦中,我回到了悬崖上的平台,崖下依然是汹涌的海水,海涛拍打翻滚的声音响彻梦境。
他低低的嗓音在涛声的间隙中隐现。
——三年后,你可以得到妹妹的监护权,你爸爸的超市,还有你的自由……
我的身体值那么多么?
钱是那么强势的存在,你到底想用它换取的,是什么?
23
那天以后,我多了一种收入来源,对于来酒吧找乐子的人,我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根据满意程度或者游戏规则给我小费,如果要我陪酒,短时间也是可以,如果他们想看我喝酒,我亦不会让他们失望,我不想深究刺耳笑声中直白的情绪,我没立场和资格去评价或区分它的含义……付我钱就好。运气好的时候小费比薪水还高的多,我换了房子,有暖气,有淋浴,我给妹妹买了新衣服,小学生读物,让她和同学一起旅行。
这种事酒吧经理心知肚明,只要不耽误工作,可以让客人支付更多的酒水钱,他们乐得如此。
凌晨三点,我被灌下太多酒,回来在浴室呕吐。等我洗完澡从里面出来,在走廊上,小妹穿着睡衣揉着眼睛孤零零站着,睡衣上所有的泰迪小熊都歪着脑袋,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想去摸摸她的脑袋安抚她,但酒劲未去踉跄了一下,我靠着走廊的墙壁,勉强站住。
小妹一把抱住我的手臂,埋头哭着,一直不放手。
离开故乡的次年夏天,我考上了本地一所大专的工商管理,大学的生活要比复读那会儿轻松得多,我继续着白天念书,晚上工作的生活,怀抱某天可以拥有自己超市的愿望。遥远的希望和妹妹健康的长大,让我不惧怕任何坎坷,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遥望梦想中的未来,在嘴里充满了反酸的味道,在发酒疯的客人朝我挥拳,或者在那些露出鄙夷的视线下拿起酒杯……那都不算什么。
大专二年级结束后,我通过了附近卖场实习生的面试,之前工作存下了一些积蓄,妹妹也越来越反对我在酒吧的工作,我准备做完暑假就离开酒吧。
夏末将至,在酒吧的最后一周里,我遇见了久违的故人。
那天晚上,吧里来了很多大学生,因为有熟客找我,我去了vip卡座。熟客是两年多前和国字脸一起来的人,他有时会带客户过来,他说喝醉的人就像靶子,遇到酒量好难缠的就找我对付。客户是地道北方人,面红堂彩,看样子就很能喝,他不信我酒量有多好,说只要熟客找的我能够比他先喝光一瓶芝华士,生意的价格可以再谈。
这两年下来这种人我见多了,我的酒量很好。熟客的客户没料到我这么能喝,喝得太急呛到了气管,输给了我。熟客很高兴,把钞票塞进我手里,拉着还在咳嗽的客户坐下。
把钱放入口袋,我急于去厕所吐掉酒,大概是喝得太急,腹部隐隐作痛,但在我转身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叫住我。
欧阳颖的样子变化很大,她瘦了,也漂亮多了,穿着干练,看上去很有一点青年才俊的模样,我一下没认出她。
“是你么?”她又叫了我的名字,我辨别出了她的声音。
三年了,恍若隔世。
欧阳颖是作为她所在学校一个团队的一员,过来这里的大学参加比赛的,比赛结束了,当地选手在酒吧为他们开欢送会的……但我们谁也没料到,有那么一天,我们再见对方。
“为什么突然走掉?你知道我在大学一直等你么?”话音的余音有些哽咽,很快冰冷的电子舞曲吞没了情感,我装作和音符一样冷漠,单只摇摇头,不做回答。
我们没有谈太多,原以为间隔三年,各自的经历想必各有趣味,但谈话被阻拦在我终究未至的那个热天午后。
欧阳笑了笑,在移动的光点里显得有些哀伤:“我想过很多次与你相遇,我想象你会多么高兴看见我……如果是那样,一定要鼓起勇气告诉你我的感觉,而不要再错过——”
“女孩子还是不要喝太多,”我从她手里拿开那杯Grasshopper,“我很高兴看见你,也很想告诉你所有事,但我现在有不能说的理由。”
余杰在远处挥手叫我帮忙,我侧头望着欧阳:“对不起,不能去送你了……如果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请别怪我。”
欧阳直直的看着我,眼底似乎沉淀着失望:“你都不在乎么,你以前的死党找到素不相识的我,他后天要结婚了,他说要我看到你就告诉你……死党也好,我也好,你其实都不在意了?你想一个人走到最后么?”
没吐掉的酒精在我身体里作怪,带来沉寂多年的相处记忆,涌到咽喉,我几乎控制不住,无法维持漠然:“希望你把见到我的记忆忘记,也别告诉任何人。”
我转身走开,身后发出玻璃打碎的声音,我没勇气回头,捡拾过去的记忆碎片。
漱过口,我拿纸擦了水渍,发现自己在镜子里微笑。
——说到做到,就算那时你在火星上也得给我瞬间转移过来!
真的要结婚了啊,小子。
第二天,我把妹妹安顿在余杰两口子那里,给初中的好哥们儿去了电话,询问举行仪式的酒楼。是夜,孤身踏上返乡的归途。
“开玩笑吧?”
甄伟穿着西装,佩戴着喜气洋洋的红花,却在笑容中露出仓促的惊讶。他奔下台阶,紧紧地拥抱我,拍着我的后背,力气很大,我几乎认为他是借故泄愤。
“今天和新娘子结婚,你怎么好抱着个大男人不放。”我笑着向站在酒楼门口愣住的明华招手。
甄伟拍到舒畅了才放开我,又给我一拳,大骂:“臭小子,混小子,你个王八蛋臭鸭蛋,这几年躲到哪里去了你!你以为你土行孙啊玩失踪!”
我挡住他的拳头:“土行孙遁地无形,当然是秘密。”
他朝我瞪眼,语气却是温柔的:“老子结婚你就算在火星上也得给我瞬间转移过来。”
我摊开手:“记得就好,别忘了给第一伴郎的红包。”
甄伟龇牙咧嘴:“连彩礼也没带,好意思要红包!”
说完又大笑,我和明华也笑。
我没给贺礼,就帮甄伟挡酒,到喜筵结束,因为亲友众多,我也快招架不住。
走到酒店门口,甄伟问我醉泱泱晚上怎么过夜,我说直接就乘火车回去,不用担心,他皱着眉还要多嘴,被要去闹洞房的家伙生生架了走,看样子蛮好笑,我乐。
为了送亲友回去,叫了很多出租车,我走下台阶,忽然看见不远处露天停车场内有辆车亮起车灯,向门口驶来。
只是没由来得直感,我不安起来,转身往酒店内走。
“骆飞!”
全身的血液都要在这个声音里结冰,我冲回大厅,整个大厅已经人去楼空,只剩几个服务员整理桌子。皮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因而变的异常清晰。
我掀开桌布,钻入了桌子底下。
“骆飞!你出来!”
林子午在不远处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我缩在桌子底下,不敢动弹。
“骆飞!你给我出来!”
器皿落地的声音,服务生劝解的声音,林子午不放弃喊我的名字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击打着我。
有服务生威胁要去叫保安,但林子午依然没有住口,他的声音高亢而疼痛。
这不像我认识的林子午,他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失控的商业奇才。
是那么恨我,想要报复我?
有中年男性警告的嗓音,也许是保安在拉他,他还在喊着,没有住口。
“骆飞,你给我出来!”
“骆飞!”
“骆飞……”
这个名字,我自己的名字,每通过他的嘴读出,我就感觉疼痛……
它从腹部迅速蔓延开来,并愈加强烈。
24
林子午被保安拉远了,吵闹的声音也远了。但我没能立即从刚才的情境中脱出,我靠着桌脚坐在地上,仿佛还可以听见叫喊的声音,一波波传来,与往日的冷酷难以重叠。
他理应是直到世界尽头也不会失控的人。
外面逐渐安静的气氛很快被小股的窃窃私语所替代,大约是服务生的女孩子提到林子午的名字,语气是猎奇式的兴奋,笑声里是嘲弄,接着有人走来,是刚才的保安,他也兴致勃勃加入了评论者的行列,用更为尖锐直白和刻薄的话讥讽他,这个三年前曾被我所在班级女生暗恋的男人,这个不可一世的省优秀企业家。
保安说有许多省里曾经被他压制在二线的公司借机联合打压他,落井下石。涉及商业女孩子没兴趣,话题很快转换到了他的性向上……接着,顺理成章的提到了录像带。
掀开桌布,我从桌底钻出,仿佛不是我的意识在指挥动作,只是出于某个词语神经性的反射。有一种三年前变电站里聒噪闷热的作呕感。
他们看到我从桌底出来,很惊讶,停止了关于林子午的流言蜚语。
仅仅下意识的,我没尝试设法避开这些人。
他们只是许许多多谈论者中的少数,即使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所有发生的已然发生,所有要发生的也将不以我的意志发生。
“先生,你不是刚才喜筵上的伴郎么,是不是不舒服,要喝杯水吗?”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大概以为我喝醉了才会钻桌子,忍住笑问我。
我也对她笑笑:“没关系,那个,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喝喜酒的,也知道一点你们刚才谈的那事——”
我望着那些人黑色的眼瞳,如同望着黑暗镜头诸多无情感的复制品:“他否认了吧,他否认了录像里那家伙说的事吧?”
保安摇着头笑了起来。
他也把我当成了猎奇者。
从大厅到门口,来和女服务员闲嗑的保安开始喋喋不休的向我讲述我不在的几年发生在林子午身上的事,我其实不想听。那些事让我憋闷,并不是在忏悔什么,从头至尾我也不认为我欠他。然而这一切太过荒诞,转瞬之间转换到了加害者的角色……无论哪种我都没兴趣尝试。
“他还在外面?”我试探的问保安。
保安摇着肥硕的脑袋,得意地指着马路对过说:“刚叫他走还是横冲直撞发酒疯,也不看看派出所就在对面。小李叫了派出所的人把他带走了。”
“……喝酒了啊,”我望着前方,点点头:“哦,谢谢你,我回去了。”
穿过马路,我在便利店买了烟。这几年酒喝了不少,但很少抽烟,有时陪客人抽两根……大概以前吸了他太多二手烟。
返回到派出所门口,夜深了,四处静悄悄的,漫长的寂静过后,偶尔会有车匆匆行过大道,仿佛是城市午夜梦醒。
你猜测我会回来,你在等我吗?
等着惩罚背叛者?
看了手机上的时间,晚班火车应该赶不上了。
撕开塑料纸,我取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
很呛人。
翌日清晨,我上了三年前同一班列车,离开了小城。
二零零五年夏天,大专毕业,转正之后我留在超市的采购部,一年半后,晋升为采购部经理助理。
尽管不能直接参与超市营运,采购部也是超市最主要的组成,两年来,和供应商的各种谈判和饭局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每天都是应酬和学习,其实在我心里也许是那么期望,不需要闲暇的时间,不需要坐在咖啡馆喝咖啡,不需要看电影或者听音乐,饱胀得生活可以最大限度驱使大脑每一个细胞运转起来,而不会浪费在无成效的回忆上。
新年上班第一天,叫小玉的女孩给我送了体检复检单,还没看,经理就急急忙忙拉我去准备改在下午开始的谈判,他说去年收购了超市的总公司北区负责人要过来,不能出差错。中午经理出去陪人吃饭,我就继续焦头烂额理资料,直到中午一点才基本完成。
过了饭点就有些胃疼,没什么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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