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蔓想了想,这才将披风围上,顿觉周身暖意融融,脚步也轻快了,深深浅浅地往远处去了。
来年春日,那张伯见她果然送来了披风,不禁点头赞叹,又端出几方银锭子,道,“那公子还交待了,若姑娘将披风送来了,便再向你讨要五件儿绣品,这是定金。”
沈良将手中瓷杯搁下,清脆的瓷碗相碰声,将沉在回忆中的如蔓惊醒了,再望向眼前之人,只觉那沉静俊秀的面容,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不自觉地,说话儿也放柔了,“沈公子,那件软毛披风,张老伯可是交还于你了?”
沈良嘴角噙笑,微微勾起,反问道,“五小姐,你那五份绣品可是按时交予张伯了?”
两人想到一处,如蔓盈盈娇笑,再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如宝石奕耀的黑眸,两人凑的很近,不禁心中一荡,又忙地端起茶杯,自顾自地啜饮,末了,她端端正正地起身,行了大礼,“沈公子雪中送炭,对我母女有接济之恩,如蔓此谢虽是晚了许多年,可心意却丝毫不减了。”
沈良轻轻将她揽起,“不瞒你说,我可当不起你的重谢,当年我相助与你,一来却是看中了你的手艺,各取所需。二来,也是存了份私心。”
如蔓少了初时的拘谨,神色自如了不少,“沈公子不愧是朝中重臣,说起话来也是不一样的,我从进来起就没十分听懂了去。”
沈良爽朗一笑,凑近道,“明儿带你见一个人,待你见到了便会明白。”
如蔓本想再问,可觉得太过多事了,遂应下,两人把茶叙话,直到青眉端了晚膳进来,那沈良遂在她屋里用了饭才走。
“若有甚么需要,尽管差人告诉我,别委屈了自己。”沈良不着痕迹地扶了如蔓的肩头,音色略沉,在夜色中带了丝丝蛊惑的温度。
、扶摇上,高门小姐
三年一度的各地秋闱结了试;这乡试过后的礼部春闱;今年便要开试。。如今是正和元年;去年乡试中考的举人们,打去年起遂陆续上京。
各省各乡的举人;多半是贫苦人家出身;路远行难;赶到京城便已是半年之后,一路艰辛自是难言。
而高门世家或是京中才仕;多入了国子监,拜为监生;可直接入会试参考。
秦玉衍方十五岁儿,去年才中了举人;他志在入仕,遂不似寻常纨绔子弟那般放纵,可因着年龄不达,今年却不可参试春闱。
此次上京,那秦老爷以托了京中故友,替他寻一位老师,看可否直接入国子监习读,若真能得偿所愿,明年他便可直入春闱。
如蔓这几日过的清净,相府景致错落,倒不似她想象中那般纸醉金迷,反是清雅宁静,颇有气韵。
昨儿由沈良引见,几位秦家公子,到正房上拜见了沈相,消去了半天的光景。
那秦玉衍回院之后,对相爷的气度与才学赞不绝口,很为敬佩,秦雨菱便问,“三哥哥如此向往,那丞相大人如今可还收门生?不如借此机会毛遂自荐一番。”
秦玉衍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心存此意许久,方才言语间提及,可奈何沈相并无意向,咱们晚辈自是不便多多相问了。”
“我见相爷年岁以高,府中大小事务皆是交予沈公子打理,不如便从沈公子入手。”秦孝言盘算着,那秦少芳却独坐于竹椅之上,自顾自地品茗,秦孝言回头冲他道,“少芳素来有主意,我想听一听你的见解。”
秦少芳将珐琅杯在手中把玩,云淡风轻地笑道,“大哥知我平生最不喜条框约束,治学上我最不擅长。”
秦婉蓉本是低头吃茶,听秦少芳开口,遂不自主地瞟了一眼,恰掠过如蔓,如蔓遂冲她淡淡笑了,她便又转头开去。
“谁不知你十三岁便中了举人,是咱们临安一等一的年少俊才,只是你看不上官场名利罢了。”秦孝言执意要听他计策,秦少芳这才缓缓起身,正襟危坐,道,“相爷年事以高,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位让职,怕已无心栽培门生,而小侯爷正是青春年盛、一展宏图的时候,在朝中亦颇有地位,人脉断是宽广,不如请他代为引见,看可否教三弟拜入国子监祭酒门下,岂不更好?”
闻言,秦玉衍登时眸色一亮,秦孝言赞道,“我就说少芳主意多,此举甚好。”
秦雨菱也直说少芳哥哥聪明,秦婉蓉便道,“三弟若是能拜入国子监,当真是极好的,只可惜我们女子力薄,怕是帮不上忙了。”
“沈公子不是说过,待他几日后得了空,便要带着咱们上白马寺玩赏,何不趁此时机提及此事了?”秦雨菱从旁出计策,秦孝言忽而想起了什么,将目光转到一言不发的如蔓身上,“五妹妹,若说起来此次上京,还是小侯爷特意邀你来的,属你脸面最大,这回你可要帮帮你三哥了。”
如蔓直摇头,推辞道,“大哥言重了,我能有甚麽本事…”
“本事自然有的,”秦婉蓉弯起嘴角揶揄,“古今往来,兵家三十六计,屡试不爽的又是哪一计?”
秦雨菱口快,接道,“自然是美人计了!”
如蔓面色一寒,听她言语如此轻薄,便回嘴道,“玉小姐昨儿还称赞二姐姐貌美,这一计想来有效。”
众人已听出不妥,秦婉蓉嚯地站起来,瞪着如蔓道,“你这话又是甚麽个意思!”
如蔓一路受她欺凌,早已是心中有气,平素里教她欺压惯了,可她总归是个凡人,怎能没气性了?
“是二姐姐开的头,甚麽意思自家还不清楚麽?”如蔓端坐着,丝毫不气弱。
“怪我说的不妥,五妹妹莫要放在心上。”秦雨菱头一次见如蔓置气,忙地劝了,冲大哥使眼色,秦少芳也站起了,温和道,“这不是替三弟想法子麽?二妹妹稍安勿躁。”
“少芳哥哥,我知你存心向着她,咱们多说无益,我回房去了。”秦婉蓉说完就走,秦少芳讪讪笑了,道,“我跟过去瞧瞧。”
正说着,就见青眉进来,道,“侯爷说请几位小姐到百花舫赏景,教奴婢引路。”
秦孝言意味深长地道,“我们男子便不去了,五妹妹方才还说相府中花草养得好。”
如蔓只得道,“我记得了,定要仔细瞧瞧的。”
“二妹妹身子不适,还望姑娘禀明侯爷。”秦少芳说完便随秦婉蓉离开,如蔓瞧那两人情状,心里只道何苦。
秦雨菱显是十分合意,急忙道房中更衣,如蔓并没多做妆饰,仍是一身云雁对襟紫菱裙,发髻上别小朵春兰,将原本细腻的脸容衬得越发出挑。
花舫却不普通的花园子,如蔓她们跟那青眉走到东湖旁,远远瞧见湖中有洲岛耸立,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且不说东湖宽广,竟是沈家后山所属,可见相府之大。
秦雨菱瞧了一眼如蔓,亦是惊叹万分,那青眉便道,“请小姐们上船。”
即刻就有船夫划了木舟而来,如蔓提了裙摆,小心地踏入了,又将秦雨菱扶上来,两人泛舟湖上,微风拂面,端的绿水青山,花香鸟语,仿若入桃花源一般。
待木舟停靠,就见沈良的小厮杜明过来相迎,“侯爷同小姐们已在舫中兰亭等候。”
如蔓边走边顾,这湖中小岛上竟是奇花异草盛放,暗香扑鼻,曲径通幽,感叹巧夺天工之余,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今日真教开了眼。”秦雨菱轻声赞叹,不多时,已见兰亭中,沈良素身而立,冲她们微微颔首示意。
芸小姐同婢子在花间顽闹,玉小姐走过来招呼,遂问,“二小姐怎地没来?”
秦雨菱便道,“二姐姐身子不适,在房中休息,改日再来同小姐一叙。”
那玉小姐罗绮长裙,云钗鬓摇,只略微扫了如蔓一眼,便转头吩咐花奴修裁花叶。
沈良笑的温雅,“我送你的花草,便是从这舫中分出的,可还满意?”
如蔓遂恭敬地答,“那样名贵的花草,自然是极好了。”
“可我却只喜欢杂土中的萝蔓草。”沈良面上无波,听地教如蔓一惊,他又道,“在我眼里头,这名花同萝蔓草皆一样,从不分高低贵贱。”
秦雨菱并不知二人渊源,遂点头道,“侯爷如此胸襟,教人佩服。”
沈良撩摆而坐,将两支紫玉兰分别赠与她们二人,道,“四小姐过誉,若你们不嫌,便唤我一作沈大哥,侯爷听得十分生疏。”
秦雨菱心头微喜,如蔓左右端着那紫玉兰瞧,便问,“沈大哥今日怎有空闲?”
“整日忙碌,今日在府陪陪母亲。”
如蔓遂问,“沈夫人也要过来,怎地没瞧见?”
“她特意吩咐了,教我请你们几位一同过来,府中许久不曾热闹过了。”沈良远眺,遂摆手,“这就来了。”
秦雨菱同如蔓齐齐回头,青眉等婢子已经出亭迎接。
但见百花丛中,一袭紫红色身影分花拂柳,由众簇拥着款款而至,那妇人体态婀娜,虽远远望着,已有天人之姿。
如蔓心中正径思量,年近四十的妇人,能有这般体态,委实教人惊叹。
可待沈夫人走进了,秦雨菱如蔓同时愣住了,就连过去行礼亦是慢了些许。
沈夫人顾盼生姿,肤若凝脂,鹅蛋脸上杏目娇柔,瞧着最多不过三十,比那秦老爷的五姨娘还要年轻貌美。
而最重要的,是她这一张脸容,竟是和如蔓有七分肖似!
抑或应当说,如蔓生的极像了面前这位沈夫人。
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如蔓只觉得头脑轰鸣作响,眼前这位妇人,教她有种如见娘亲的错觉…
她此刻终是明白,为何头一日到府时,下人们的眼光是如此怪异,而青眉几番未说出口的,只怕就的自家生的像极沈夫人罢。
众人各自见礼,沈夫人华贵典,雅翩翩落座,见到如蔓时,她只略微点头,显然并不吃惊。
秦雨菱行完礼,不禁赞道,“今日得见夫人,才知何为风姿绰约,教晚自辈叹不如。”
如蔓也跟着见礼,那玉小姐扬眉一笑道“母亲年轻时,素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自然不是白来的。”
秦雨菱在下座暗自拉了如蔓,道,“方才骇死我了,天底下竟能有和你这般相像的人…
如蔓现下只觉得如坐针毡,十分二的别扭,甚至不敢去瞧那沈夫人。
沈良和玉小姐一左一右,陪着沈夫人赏花,倒是一家子其乐融融,如蔓和秦雨菱不过是个陪衬,端茶水的婢子直往如蔓脸上看,教她更是尴尬。
好不容易到了午膳的时辰,如蔓恨不得赶紧告退,谁知眼见要上了船,忽见青眉过来,说沈夫人要五小姐留步。
此刻兰亭中只余沈夫人与沈良二人,如蔓定了定神儿,端端地走过去行礼,不知夫人何事唤我?”
沈夫人美眸流转,“孩子,抬起头来教我瞧瞧。”
如蔓遂缓缓仰脸,对她相视,沈夫人渐渐地眸中似有难言,竟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也温和下来,“听良儿说起过,你娘亲留给你一副璎珞,可还戴在身上?”
如蔓便仔细的从颈中取下,递交与她手中,道,“就是这个。”
那沈夫人本是平静安和,可当接过璎珞,双手便微微颤抖,直摇头。
忽而又从怀中掏出一方事物,如蔓一瞧,难以置信,“夫人为何您也有一副同样的?”
沈夫眸中已见泪光,“你娘亲不是姑苏本地之人。”
“不瞒夫人说,我娘亲的确不是,她自幼流落秦淮…”如蔓说道此处,不禁鼻子酸楚,那沈夫紧紧将她小手握住,道,“你娘亲可同你说过她的姓名?”
如蔓仔细回想,先摇头,复又点头,“娘亲幼时走失,并不记得本名,只依稀记得乳名唤作小婉。”
“小婉…”沈夫闻言巨震,口里念叨几回,那沈良便安抚道,“娘乳名小柔,婉柔二字岂不正是外公赐的小字?”
“孩子,你娘亲不是旁人,正是我走失的小妹陆小婉…”沈夫人忽而将她抱在怀中,泪珠子点点滴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如蔓如在云中,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家无名无根的娘亲,竟会是京城陆家的小姐。
且不说模样饰物小字,只说自家这张脸便就可以断定,若非血缘至亲,何来如此相似?
“夫人…娘亲当真是您妹妹?”如蔓复又问。沈夫人抹去泪渍道,“傻孩子,还不改口?良儿去年便同我说过,思量许久,才不远迢迢将你请来。今日心头压的石块终究落了地,只可惜了我那苦命的妹妹去的太早…”
言至此处,两人俱泣不成音,如蔓一面抽泣,小手紧紧攥住沈夫人的衣摆,想到娘亲孤苦多年,今日得以认祖归宗,可却再没等到骨肉相认,遂愈发悲伤。
良久,沈良才轻声安慰,“如今表妹总算回家,母亲应当欢喜才是,姨母在天灵亦可以安息了。”
“良儿说的对,孩子叫甚麽,快给说与姨母听听。”沈夫情绪激切,舍不得放开如蔓,见她便好似见了已故的妹妹,怎麽瞧怎麽喜欢。
“娘亲起的名字,唤作如蔓。”
“如蔓…”沈夫人咀嚼片刻,复又落泪,“小婉在外不知受多少苦楚,寻二十多年竟没能见一面,实是造化弄人…想起来就教人心疼。”
“幸得如今表妹回来,娘该高兴才是。”沈良音色柔柔,眸色亦柔柔望着如蔓。
乍听得表妹二字,如蔓恍惚不知在说谁,待到反应过来,才知唤的是自家。
“蔓儿既回家了,就多呆些日子,陪陪我。”沈夫破泣为笑,又揽过沈良,“也教你表哥带你在京中好生游玩一番,明日便教下人替你收拾寝屋,搬到西苑去住,和玉儿、芸儿也离得近些,你们年龄相仿,多多亲近才是。”
“夫…”如蔓遂又改口,“姨母您的心意蔓儿深知,只是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在小院住着,我一同陪着就很好。”
沈良深深将如蔓一瞧,道,“表妹说的在理,母亲放心,有良儿在,断不会亏待了表妹。”
沈夫人一边执一人的手,满足叹道,“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切莫见外,在相府便如同在家一样,要甚麽用甚麽尽管吩咐。”
沈良笑道,“一会儿就带表妹去裁制几身新衣,明儿就带她游遍京城。”
如蔓颇些不好意思,内心却是欢喜,遂乖巧地浅笑,沈夫人见她惹人怜爱,不禁留她一起用饭,叙话直到夜深。
秦家五小姐摇身一变,竟成了堂堂丞相夫人的外甥女,身份地位扶摇直上,一跃成了相府表小姐,同那玉小姐、芸小姐齐平。
当晚消息便传开了,秦雨菱等人急急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盘问如蔓,皆难以置信。
秦婉蓉这会子满腹疑问,却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