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人着急,一而再再而三提醒她该就医,她本人却极是不在意,一般不予理睬,若是被曹行之逼问烦了,就干脆撂下一句“医不了!”去打发。
曹行之奇怪的不是常笙口中这不治之症,而是她究竟是怎么忽然得上这病的。
常笙住在店中,曹行之几乎寸步不离,由她亲手一日三餐照看,当起半个管家,按理说此等贴心贴肠照料,实在不至于让常笙染上怪疾,再者,足不出户几乎快半个月的人,能上哪儿染上病去?
自从上次岳闵提亲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后,常笙原本成天的提心吊胆却无端放松下来,只管有商有量叫曹行之按当地风俗去张罗提亲一事,只待等到八月初八良辰吉日,也正是史朗生辰那日下聘去。
为了维持身体的最佳状况,她不得不选择长时间的静养,如何处理这病弱的身体现在成了头等问题。
看常笙第一次如此安安静静的处理店中事务,每一笔交易都细细同自己一道分析,曹行之感动不已的同时,又有些不安,总觉得少女这般沉静的背后,该有什么在慢慢酝酿。
是,常笙确实是在赌,她赌史朗对自己还有情谊,只要自己有诚心,总该会有取得他理解和原谅的那天,为了那一天尽快到来,她只能安静等待。
前段日子岳闵搞出来的事儿,给常笙的刺激不小,连同她上极凤阁看承恩时,总是抱着一肚子怨气,见了承恩就穷念叨,大有收不住的怨妇势头。
本以为承恩是个最贴心的,如果不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常笙不会知道承恩其实对她抱有别样看法。
那日常笙去到极凤阁,无意中看到一年纪不小的花发女子从承恩房中出来,承恩对着她笑靥和善,亲切有加。
要知道承恩平日里从不对任何人那样,不知道是不是岳闵给的刺激太大,常笙震惊之余,一时变得草木皆兵,火气上头、眼睛一红,差点失手要将那女子打伤,若不是后来承恩亲自出面喝止,还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情。
身为阁主大人,承恩也是头一次当众这么失态,更气常笙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何况瞎子也能看出来她是因为什么而愤怒,当即也不客气道,
“你别把在小朗那里受的气撒在我这里!”
然后挥了衣袖,不由分说叫红鸾送客。
事后常笙反省,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不成熟。
与史朗比也就罢了,在年岁不小、心智沉稳的承恩面前,自己这般无理取闹简直跟个没见过世面的疯丫头无异,难怪他会那般生气了。
常笙想着等承恩气消了,应该找个日子上门赔礼道歉才是。
如此慢条斯理的将店中遗留问题处理完毕,该准备的很快都准备妥当,眼看着就要到史朗生辰。
晋渊三十五年,八月初七。
贾小荻一头闯到常笙店中,模样惊恐难安。
店铺地址是上一次去史府时常笙偷偷交与他的,只说有什么重要事,一定记得来找自己,是未想到他真有找上门的一天。
“长姑娘,长姑娘!不好了!”贾小荻手足无措,话也说不清楚。
常笙放下手中的笔,从桌前起身,“你莫慌,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诶!就是陈叔问我,我一不小心,说出以前东家和姑娘关系好……然后,然后今日我从后厨经过的时候,看到陈叔端着熬好的药给东家……”
常笙扶着身形不稳、说话没有头绪的小荻,并不能在第一时间将他说的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叹气道,“小荻,说重点。”
“熬药的事儿一向都是经陈叔手,我从未多管。可巧巧今个早上经过后厨,看到厨娘正在收拾药渣,我见她只一闻面色便生了异,就留了个心眼在外偷听……只听厨娘和另一家仆嘀嘀咕咕,说什么丑事,还说不得了,难怪……”
贾小荻生怕露了细节常笙便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挖空脑筋仔细回想听来的每一个字,殊不知常笙知晓前因后果,略略一听,即刻就知道那碗药究竟是做什么使的。
握紧了拳,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的跳,心像被撕裂一般,听小荻最后补充道,
“又说那药的味像,是什么藏红花……什么…她家夫朗以前落胎时用过……”
※※
再说史朗这边。
明明已经没有再操心布庄的事情,大部分事务也都交由贾容代劳,但少年还是明显感觉体力不支,听陈玉琴说这大抵是因为中暑的关系,若喝些清热解火的药汤便会好些。
是以有这么一个好理由,当陈玉琴为他端上药来时,史朗并未多想。
陈玉琴端着药碗一路从门外走来,上前说道,“一气喝了吧,我加过冰糖的,特地摊凉了,不苦也不烫。”
史朗接过碗,看到青瓷碗中漆黑浓郁的汤药发呆,放到嘴畔半天也没喝,惹得陈玉琴发问,“怎么不喝?”
“不是……还觉得有些恶心,就怕一口气喝下了,等会又得全部吐出来。”少年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那该更难受了。”
陈玉琴不着声色的催促,“哪有那么娇贵,不就是……中暑。喝吧,喝了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视线落到碗中半晌,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最后少年莫名摇了摇头,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又甘又苦的味道随着液体沁到喉管,并不怎么好受,将那些乌黑的汤药灌下去之后,难过得史朗的脸都微微皱了起来,直到他吞下最后一口,还未来得及将碗放下,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人直接拿脚踹了开。
抬头去看,竟是常笙。
史朗凝视面前的女子,顿时傻在了那。
许些日子不见她,人竟是瘦脱了相,自第一眼起少年便愣住了,怎么也无法将面前略带病容的女子,和印象里那个嘻嘻哈哈、一脸轻松的长生联系到一起。
史朗生生看得焦灼的少女瞪着双通红的眼,一脸愤怒,僵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看到少年手上端着的空碗时,她浑身倏地一震,手脚一并发抖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眸中狠绝得像是要流出血泪来,史朗无端心中惊恐害怕,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长生。
“你……全喝了?”低哑嗓子像是把锯子拉在史朗心头,常笙突然一把死死握住少年的手腕,将他胳膊抬高,慢慢夺过那只空药碗,拿在手中端详半晌。
缓缓在二人面前将碗倒扣过来,碗中最后一滴药汁由碗底滑下,顺着碗沿聚集成泪滴状,最后啪的一声滴落。
常笙恶狠狠的盯着多少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的史朗,压着声音问,“你真的,都喝了?”
虽是害怕,但她突然这般未免有点太莫名其妙,史朗不答,皱着眉头命令,“你放开我!”
紧着手腕的力还没撤去,耳旁先传来一声刺耳脆响,竟是常笙一把将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想不到……你竟这么不念旧情,我以为,你怎么都应该……我以为,我总以为…………”
隐隐感到常笙的一反常态,虽然面上不愿承认,但内心却早已向她倒戈,史朗心中一抽一抽的疼,忍不住担心起常笙来,尽管嘴上说的全是不客气的话,
“你做什么来这里捣乱,你说了不勉强我的!”
这无疑是在几近被逼疯的常笙身上再捅一刀,她是第一次对面前的男子起了恨意,发狂般的猛的抬手扬起了巴掌。
史朗大惊,感觉面前有风扇过,条件反射般咬紧牙闭上眼,但想象中的剧痛却是久久没能落到脸上。
少年怯怯的、缓缓的睁开眼睛,首先落入眸底的是常笙高高举起的,一直颤抖不停的手掌,顺着胳膊向下看去,一路到少女苍白的面上,史朗如遭雷劈。
常笙伤心欲绝的表情狠狠剜痛了史朗的心,少年听得脑袋里轰然炸响,仿若他整个世界都随着少女悲戚的模样,一同崩塌了。
……长生,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哭了……
清亮的泪水从少女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滚滚而下,从她左眼下朱砂痣上浅浅滑过,常笙紧咬着的唇才能勉强吞下心口传来的恸哭声响,高高举起的巴掌终是没能落下来。
这样的常笙把史朗吓坏了,在这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气恼有多无稽,看到长生这副模样时,他心痛快要死了,恨不得狠狠抱住她,将她拥到怀里,给她世界上最好最多的爱,暖暖将她保护起来,问问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他不想她这般痛苦,因为他的心也跟着疼死了……
任眼泪在脸上静静的淌,她像是变成了一樽不会活动、无法言语的石像,不知道过了多久,举着的手终于无力垂了下去。
常笙绝望的闭上眼,浓重的鼻音说着,“如你所愿,那就,都算了吧。”
直到少女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史朗都未能反映过来,他的心疼麻木了,全身涌起止不住的冷意,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徒般绝望。
他应该怎么办,他现在还能怎么办,不……他不能光是等待,他应该,他应该去追她,去将长生追回来!
史朗刚想迈步跑出去,一起身才觉得下腹坠痛得厉害,不到片刻已经疼得出了一脑袋冷汗,可即便疼成这样,他依旧吃力的向外移动,走了半晌,艰难的扶着门框向外看去,院中已经看不见少女清瘦的背影了。
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股很怪的感觉,他觉得……他心慌的觉得,他要失去长生了……
怎么办,要失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以后就,就都没有长生了么?
没有了长生,他还,他还能怎么活?
“东家!——”
在黑暗吞噬他所有的意识以前,好像是小荻冲过来接住了他瘫软的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聪明如姑娘们,肯定昨天就猜到了,其实小朗有包子了。咦?没看出来吗?
最初的设定就是这样的——常姑娘的第一次是承恩的,第一个孩子是小朗的。
常笙耐心等待许久,只差一日就会在史朗生辰那日前去提亲,却在前一日发现他喝下了堕胎药。
常姑娘很在乎子嗣,从之前她误以为承恩有身孕那里就可以看出来吧?
小朗的包子,留不留?你们说呢……
p。s。有没有人奇怪,常笙的身体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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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了?你真的……都喝了?……哈……哈哈……”
在梦中,他清清楚楚听见她边哭边说,少年无法解释,着急得心都揪成了一团,眼眶里蓄足了泪,慌忙中低头,分明看到自己手上,好好生生的端着一碗黑漆漆药汤。
史朗大喜,“没喝,没喝!长生你看,我未喝这个,你看,你看——”
虽然不知为何她会极在意这碗药,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史朗也管不了了,只急急向她解释,思考着如何做才能停下她的泪,展开她的眉。
长生长生,你莫哭了,朗儿……心中好痛。
“你看呀!”见面前满面泪水的病弱少女并不理会自己,少年手足无措,只好将碗伸到她眼前,“看,药都在这里,我没喝,没喝呀……”
少女不理会他,虚弱启唇,空洞的双眸中已然没了生的念想,如行尸走肉,“如你所愿,那就,算了吧……”
面前的身影渐渐远离,模糊得再也看不清楚,史朗赶紧扔了手里的碗,拔腿就向眼前无边的黑暗尽头奔去,只为留住那个让他心疼的人,他疯了一般大叫,“别走啊,长生,你别走呀!!不要丢下朗儿,不要丢下朗儿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别走!!求你,求你了啊啊!!”
是无论怎么喊,再也没有人来回应他。
少年不慎摔倒在地,木讷了片刻,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一遍遍念着少女的名字,满心全是伤痛。
他为什么这么笨,他为什么这么坏,她明明叫自己不要做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可他偏偏就赌气不听,现在追悔莫及,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
“……东家,东家啊,你不要吓唬小荻……呜呜呜……”
有谁,在他耳边哭。
是谁,是谁……会是她么,她还会,回来么……
“……长……长……生……………………”
“大夫,大夫!东家醒了,醒过来了!!——”
随着这一声惊喜,微弱的火光慢慢渗入他眼中,史朗渐渐看清围在床边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郎中蹙着眉头专注的轻捻银针,片刻后倏地拔出,一一归整,收到针袋中。
尝试轻轻动了动,感到全身瘫软无力,唯有腹痛依旧难忍,小荻贴心的绞了帕子过来替少年擦汗,却忘记擦自己面上的泪。
史朗轻轻问,“……怎……么哭……哭成,这样了?”
不说还好,这一提之下,小荻勉强压制的酸楚立马又涌回心头,啜泣着答,“东家你吓死小荻了,吓死小荻了,呜呜呜……”
“……发生了……什么事……”
头好痛,明明记得……记得长生来过,来过后……与自己发生了争执甩袖离去,他本想将她追回来,本想追回来,却因为腹痛……晕过去了。
“什么事?哼。”村长听完郎中吩咐的注意事项,送她出门后回到屋中,满面怒气道,“还不是要问问你的陈叔,到底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
史朗被村长过激的反应搞得晕头转向,转头过去看桌前面前灰白的陈玉琴,“……陈叔?”
陈玉琴紧抿唇线不语,放在膝上的手却忍不住发抖,似乎也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村长看他缄默不语,重哼了声,
“你不说是吧?好!你不说,我来说!”
村长不屑的撇了陈玉琴一眼,步行至史朗床边坐下,伸手帮少年理了理汗湿的额发,心下千转百回,一时似乎找不到适当的契机开口,皱眉半晌,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那碗药,是落胎用的。方才你会那么痛,便是因为这药起了作用。”
“……”
史朗被这句话惊得失了言语,瞪圆了的眼,在惨白的面上显得有些突兀。
咬了咬唇,诧异问,“……落……胎……?”
“……傻孩子,还不明白吗?”村长长叹了口气,心带酸涩道,“你怀了常丫头的孩子啊。”
话入耳如惊雷落,少年眼神空洞,只知道看着村长发呆,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一般,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抚在下腹上,略微迟疑问,“这里……这里……怀了……怀了长生的……孩子?”
村长哪忍骗他,沉重的点了头,却在一瞬间看到请亮的泪水从少年眸中不断涌出,顺着眼角潺潺下流,史朗痴呆的自言自语道,“……怀了……长生的孩子,然后……喝了落胎的药?”
众人那一阵沉默,无情的推他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从此他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