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心中十分痛苦。
她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可正是因为他们说的都对,她就越发不能接受。
她知道此时闹开了是双方都无法接受的结果,她也知道沮渠牧犍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去死,但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而无辜的孩子和女人却要承担他们的兄弟犯罪的苦果?
一个大行驿换一位出身尊贵的世子,使团里每一个人都认为很值得,每一个人反倒劝说她善罢甘休?
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花将军,您是武将,所以很难理解我们的想法。”一位使臣看到贺穆兰露出不可思议和不甘心的表情,心中虽然熨烫,却依旧理所当然地说道:“就如你们武将早已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一般,我们这些鸿胪寺的使者也都做好了客死异乡的准备……”
他极为平静地说道:“异国就是我们的战场,阴谋、毒杀、半路拦截、勾心斗角、唇枪舌剑,这些都是双方的武器。我们随时做好了以自己的死为国家争取利益的准备,是以对待大行驿的死除了有些伤感,更多的只是想用这件事为我国谋求更大的好处。”
“你说我们冷酷也好,说我们无情也罢,如今凉王凉后愿意开放北凉的国境任魏国的商人和护卫来去通商,又用菩提换取我们的信任,只是花费了大行驿一个人的性命,实在是太划得来了。”
“你……”
“您可知道,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让一个国家敞开大门又送来世子需要多少的代价?有时候甚至是尸横遍野,国力耗空才能做到的事。”他凝视着贺穆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莫说是大行驿,要是有人告诉我,只要我死了能从此让我国的商人随意进出凉国,我下一刻就从容赴死。”
这世界真是疯了。
北凉的王子谋害了魏国的使臣,而如今魏国的使臣却在轮番劝说她不要再干涉此事,因为这个买卖很划得来?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在把自己当做货物在使用。
一时间,贺穆兰觉得这个结果十分荒诞,完全超过了她这三天来的期待和兴奋。她原本等着的是无奈的凉王只能压着沮渠牧犍来到他们的使馆,请求平复他们的怒气……
贺穆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边的袁放拉住了袖子。
“我们家将军只是有些固执,他会接受的。”她听到袁放如此说道,“我们会劝劝他,各位请先做好各自要做的事吧。凉国开放国境的国书,还有如何安置即将到来的兴平公主和菩提世子,各位要辛苦的事情还有许多,我们就不参与了……”
她看到袁放担忧地望了自己一眼。
“至于将军,我觉得他要静静。”
其余诸位使臣纷纷露出了“了然”和“理解”的表情,一个个假托有事离开,唯有刘震留到了最后,等到众人离开还在屋内。
“花将军,您应当知道我是侯官令留在使团中的白鹭官。”他看着神思明显有些恍惚的花木兰,微微叹了口气。
“我会在这里,就是因为陛下和素和使君放心不下您。”
贺穆兰微微一怔。
“在我们看来,您有些过于刚正了。我大魏的军人虽然一往无前,战无不利,可那只是一种威慑敌人的手段。真正的胜利永远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残酷的厮杀之后,由这些使臣和国中大臣们在战场下用另一种厮杀完成的。”
他担心贺穆兰因此对自己产生怀疑,所以留下来告诉着她世道的残酷。
“我一直是文书,像我这样隐藏的白鹭官在魏国也不知道有多少,也许您的虎贲军中就有你不知道的厉害士卒其实是位白鹭。”
“我们见过的残酷不光是来自刀光剑影的战场,许多默默无闻死去的谋臣,出使路上遭到劫杀的使者,因为妥协而不得不放弃地位和生命的地方官……许多人死的也许根本没有意义。”
“但我大魏便是在这么多牺牲上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昔日的十六国中,哪里有我们魏国的痕迹?那时候的大魏不过是微不起眼的小小代国而已。可如今为何魏国越来越强,其余诸国却已经成为过往的云烟?”
刘震看着慢慢回复过来的贺穆兰。
“必须有人要做出牺牲,也必须有人要承受牺牲后的结果,然后咬着牙继续下去。”
“您只是没有习惯这种事而已,等你年纪越来越大,见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就不会这么愤怒而不可置信了。”
“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习惯这种事。”
贺穆兰恨声开口。
“但你说的没错,如今事情已经发生,我该做的不是如何让凶手去死,而是让大行驿的牺牲更有意义。”
她的眼神里露出寒冷的光芒。
“北凉必须付出代价,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
长明宫。
“我不知道你竟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沮渠蒙逊满脸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菩提不会有事的,我把自己的死士都已经派给他做侍卫了,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他的侍卫。”
“我自己的儿子,我难道不会保护好吗?”孟王后表情哀伤地看着沮渠蒙逊:“我为你生了三个儿子,而这三个儿子都为了北凉做出了最大的牺牲。蒙逊,我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当年嫁给你了。”
她哽咽着说道:“我那时候是多么的快活啊,每天要想的只是明天要猎什么样皮毛的狐狸……”
沮渠蒙逊随着她难得的软弱回忆起了过去,忍不住也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我那时候也不是凉王,唯一想着的就是怎么才能让段大王把他的那把剑赐给我。”
段大王说的是段业,北凉真正的开创者。
北凉的基业,是沮渠父子向段业复仇之后夺取的。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背上会肩负起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沮渠蒙逊只是北地卢水胡豪酋之子,孟秋霜也只是北地白马羌首领最得宠的女儿。
“你相信我,菩提最终会登上王位……”沮渠蒙逊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政德和兴国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我昔日的誓言不会作废。也许牧健会得意很长一阵子,可最后菩提才是最后的赢家。我从不妄言,你现在也许不明白,但以后就会知道,我给菩提选择的才是最好的路……”
‘也许你给菩提留了什么后手。’
孟王后面上哽咽,心中却在冷笑。
‘但我们母子都不稀罕了。’
沮渠蒙逊也许是对孟王后的牺牲心中十分愧疚,两人竟久违的依偎在一起,一边回忆着往昔一边说着温言软语。
然而他回忆的往昔越是美好,孟王后只会越觉得呼吸困难。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温水煮熟的那只青蛙,因为一开始的环境是舒适的,渐渐一步步到了这样的地步,直到最小的孩子差点遭了毒手才清醒过来。
他如果一直想着保护他们,她又何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她并不是无知的妇人,她也见过当年那位被人传扬“软弱”的南凉国主,那时候他的话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
“作为一个国主,能够给女人最好的东西,就是表现出能让她有恃无恐的最大宠爱,让她的儿子坐上王位,以及……”
他笑着说道。
“即使是自己死了,也能继续无忧无虑享受尊荣的活下去。”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什么“挡箭牌”,“我宠爱其他女人是顾及你的名声”之类的话。
她只不过是为了让儿子登上王位而苦熬罢了。
现在想要当王的儿子已经去了,剩下的那个最大的愿望是走遍天下,她又何必再装腔做戏恶心自己敷衍他?
想到这里,孟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依偎在他身上的沮渠蒙逊。
“这个时候白马肯定又在淘气不肯睡觉了,我要去看看。大王您请便吧。”白马是她的女儿,菩提的姐姐,性格浑似男孩。
想到那个调皮又无法无天的女儿,沮渠蒙逊头疼的叹气出声:“这个女儿我虽然不准备拿她和亲,但是天天舞刀弄枪传出去也不好,你还是……”
“我准备让她在我死后接替守卫地道的工作。”孟王后只是用一句话就堵住了沮渠蒙逊的嘴。
“她也许晚嫁,也许根本不能嫁,我要好好锻炼她这些本事,大王不必操心。”
孟王后对他随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宫室,却又顿住脚步,回头对他说道:“大王,菩提离开我身边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返。我如今只有这个女儿承欢膝下,不能让她有一点闪失。菩提走后,我不准备再离开中宫了,白马也必须和我寸步不离,可以吗?”
沮渠蒙逊的心软了软,“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插手中宫的事情,也会把那些看管你们安全的侍卫撤回去。”
因为担心孟家反叛,地道里也有沮渠蒙逊的人随时巡逻,这些侍卫不听孟王后的指挥,也是这些人里频频出现麻烦,菩提之前几次遭受刺杀,都是属于这一派的侍卫。
但由于没办法控制住孟王后,沮渠蒙逊即使知道这群人已经并不值得信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用了。
可如今,因为孟王后最倚仗的后手菩提已经被他交给了魏国人,愧疚之下的沮渠蒙逊终于松了手,将地道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了孟王后。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句……”
孟王后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滴。
像是被那泪滴烫穿了心脏一般,沮渠蒙逊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态逃离了中宫之中。
“母后,父王走了吗?”
怯生生的菩提从侧室里偷偷伸出头来。
在他身后,一个长相酷似孟王后的小女孩大大咧咧地走出来,翻了个白眼。
“你要去魏国,他肯定心虚的连呆都不敢多呆了!”
“白马,不要老是把你弟弟推出来当背黑锅!”
孟王后一看就知道菩提是受姐姐的撺掇才干出这种偷藏在后面偷听的举动。
白马吐了吐舌头,“他也想,只是不敢做,我推他一把是给他合适的借口,坏人全我当了,真是苦啊。”
孟王后实在不知道白马这个跳脱的性子到底像谁,她和沮渠蒙逊都是稳重而谨慎的人。
要不是她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沮渠蒙逊忠贞不二,她几乎都以为这是她酒后乱性和哪个泼皮生的孩子了。
一个女孩性格像是泼皮无赖,这像话嘛!
“阿母,我们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走了?”白马期待地望着母亲,“去看看那些商人和侍卫们说过的地方?”
烟云的江南,辽阔的中原,苍茫的大漠,以及……
各种类型的俊俏男人?
太棒了,只要一想到自己不必在一群矬子里挑一个稍微高点的嫁了,她恨不得立刻就走。
菩提也眼巴巴地望着孟王后。
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母亲。
“玉龙表哥会保护好我的吧?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再看到母后了吧?”
“你真笨,你想多离开一会儿,阿母都会疯的,怎么可能让你在外面多呆。你等一等,等我们去接你啊!”
白马没心没肺的话似乎安慰了菩提担忧的内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阿母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了……”孟王后抱着一双儿女,默默地点头。
“所有人都会保护好你们,更何况,魏国那位花木兰,是个十分正直的好人,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害你……”
孟王后想了想,蹲下身子,用十分慎重的语气嘱咐菩提。
“但是花木兰是个好人,并不代表魏国的使臣都是好人。你到了魏国使团那边,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花木兰,这样即使有人想暗算你,也要过了他那一关。他那样的人,绝不会让你出事,你明白吗。”
“我明白。”
菩提点了点头。
“哪怕丢脸,我也会跟在他后面的。”
“就说是阿母说的,他会理解。”
孟王后捏了捏菩提的小脸。
“恩。”
***
七月十五,北凉人占卜出的吉日。
这一天,在北凉引出了无数动乱,让所有北凉人又惧怕又好奇的魏国使团终于离开了姑臧。
如同入城一般盛大,魏国人走的时候队伍更加喧闹、排场更加壮观,因为来的时候他们只是虎贲军和使团,走的时候却带走了他们最美丽的公主和最尊贵的王子。
这对于所有的北凉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可这种耻辱的背后,又满是北凉百姓们因为牺牲了王子和公主换来和平保证的庆幸和高兴。
他们麻木的认为这是一场真正的“金玉良缘”,是秦晋之好后的情意绵绵,甚至于许多多情的少年们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一位美丽的公主和异国年轻俊美的帝王相爱”的故事,言语中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幸福美满的未来。
男人们都在猜度着善良的兴平公主究竟有多美,曾经发动赈灾的她多么的贤明,而女人们则疯狂的想象着拓跋焘的胸膛有多么宽厚,他的脸庞又是多么的迷人。
他是最英勇善战的战士,也拥有世上最坚毅无敌的军队,他的咆哮能让敌人颤抖,他的笑容又能让最美丽的女人为之心醉。
就连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贺穆兰看到这些北凉人为可能到来的和平如此喜悦之时,心情都稍微好了一点。
至少大行驿希望看到的是这样的送别,而不是一大篓子臭鸡蛋和敢怒不敢言的瞪视,这一点她十分确定。
大行驿的尸体在这个酷热的天是带不回去的,鲜卑人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烧葬”,连孟王后和凉王都亲自到场烧掉了不少祭品。北凉的高僧们超度他枉死的灵魂,姑臧城的毒蛇因为这件事几乎绝迹……
“我们要回家了。”
贺穆兰看着碧蓝的晴空,情绪终于被这个让人满意的结果带动了起来。
“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
“魏国威武!”
众人的欢声笑语,轻松畅快,都在贺穆兰一句简单的“回家”之中酝酿成了疯狂的思乡之情。
魏国的使臣和虎贲军们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告别送别的北凉官员和凉王和王后,然后下令所有的骏马都撒丫子狂奔起来。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离别之前,也不知道还要客套多久。
已经习惯了这些的魏国使臣们突然觉得连客套都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如果是李顺的话,恐怕和沮渠蒙逊不知道要说多久吧?
再看看花木兰……
“到底什么时候走?”
一脸不耐烦的贺穆兰望着向她走来的孟王后和沮渠蒙逊,脸上露出了一种“好麻烦我能直接就走了吗”的表情。
‘我们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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