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有心疾,丘林莫雷一把年纪了,连亲事都没有说定。
王氏带着军贴苦苦去求此地的“大人”和征兵官,想要求他们看在丘林莫震以死殉国的份上给他留点香火,却遭到了拒绝。
“我鲜卑男儿世世代代如此生活,父死子继,子死孙继,若真是一家全部死绝,那只能说技不如人,磨练的还不够的缘故。”征兵官还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妇人。
“你去看看其他地方,战至一户全部断绝的都有,军中养着你们,分给你们田地,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便是府兵的宿命,莫说丘林将军是个英雄,就算是陛下,当年也是从军中九死一生杀出来的功业,他难道不知道也要留个香火吗?”
王氏根本不是在北方六镇长大,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汉人妇女,也没有在鲜卑那种特别悲壮的环境中生活,根本不能理解这种即使一家人死绝也要把孩子送上战场的决心。
在她看来,她已经送走了一个丈夫,如今只有一子傍身,若是儿子也死在沙场上,她就是对不起丘林家的祖宗,对不起死去的丈夫。
丘林家这一支莫雷无子,她与莫震的儿子要是有个万一,“上党丘林氏”就彻底断绝了。
“……所以,我劝小叔回柔玄。我跟他说,若是豹儿走了,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不自在,他信以为真,又不想替我儿子入营当兵,所以没过几天,我那小叔就回了柔玄去。”
王氏木着脸,继续说道:“小叔走了后,我以死相逼,让豹儿逃到山里去,先躲过兵役。当征兵时间过了之后,军府来我家找我孩儿问清为何没有如约入伍,我就和他们说我家豹儿去打猎后一去不回,应该是被野兽给吃了。”
阿单卓将拳头捏的噶扎噶扎响。
贺穆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安抚性的在他紧张的拳头上拍了拍。
听到这儿,丘林豹突似乎已经神游太虚。但他的眼睛余光却没有离开过花木兰,当他看到贺穆兰对阿单卓亲昵的动作时,他的眼神黯了一黯。
“我能怎么办呢?我是无权无势的一个妇人,我除了让他逃,想不到一点办法。”
“我当初刚嫁过来不久,丈夫就离家去打仗了,说是有个小叔照顾我,其实我照顾他还多一些。后来,我夫君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要多么辛苦才能养大孩子,这其中的艰辛,外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到成年,还没有看到他开枝散叶,就又要把他送上战场……”
她看着贺穆兰,开口问她:“你应该是能够了解我的吧?听说您正是不想自己的家人去战场送死,所以才以身相替,去从军的。我并没有你那样的勇气,就算我有那样的勇气,我也没法子替我儿子上战场,我根本就不像个男人……”
“王姨,你这话说的就有些过……”阿单卓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的低嚷出声。
“她说的没错。”贺穆兰拉住了他,“我确实长得很像个男人,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有勇气。我也很怕死,一想到我死后家中阿爷阿母和弟弟的悔恨,就根本不敢在战场中有一丝懈怠……”
贺穆兰想了想,点头道:“是的,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担忧和害怕,可是让这孩子逃走的决定只是逃避。你将会活在另一种担惊受怕中,也把你的儿子永远困在了某种牢狱里,没有刑满之日。”
“在那时,我每天都做噩梦,一下子是我丈夫的尸首被一堆人送了回来,无数人请我‘保重’,一下子是我怎么也等不到我儿子回来,甚至连尸首都没有。”
王氏一想到那段日子,手依旧还会痉挛。那是她接到军贴以后留下的后遗症,至今还无法被安抚。
“可是我没想到,他们会做的那么彻底。军府的人搜了我说的那座山,没有找到我的儿子,也没找到任何他遇难的痕迹。他们起了疑心……”
“可我是丘林莫震的妻子,他们起了疑心,也不能对我做什么。可是他们走访了小市乡所有的军户人家,记住了每一户军户家的男丁,他让他们每户都必须出一个壮丁去从军,无论这家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从过军了。”
“军府说,鲜卑人的规矩,一个部落里如果出现了逃兵,那同部落就必须连坐。如今已经不是部落的时候了,可军府的规矩不能改。这里少了一个人,其他人家就要加倍补上。”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一下子成了乡里的罪人,每个人路过我家门口时,都会啐我几口。没有人肯卖我东西,也没有人帮我种田。后来,因为我家的人都‘死绝了’,军户的身份也没有了,田地牲畜都被收了回去,有人趁夜晚往我家门前泼粪,丢爆竹,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豹儿偶尔偷偷回来看我也怕被人发现,我索性收拾了东西,住到了我夫君的坟边。”
“他当年以大将军之礼下葬,没有人会到这边来报复。”
“花将军,你问我乡人们为什么这么恨我……”
她感觉自己的脚下仿佛踩着的是虚空,毫无立足的地方。她只要一想到他们的尸体会躺在无人得知的地方,那种比当初看到丈夫尸身更可怕的恐怖和疲惫,就会使她僵直起来。
她确实后悔了,却没有回头的路走。
“因为我是罪人。”
第102章死得其所
在找到王氏之前;贺穆兰做过许多猜测。
她想过是不是丘林家的人得了什么恶疾;为了不传染到全村;所以只能将他们赶出村子,让他们自生自灭。
因为他们的住处没有住人的痕迹;所以她只能这么想。
她还想着是不是王氏或者丘林豹突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惹了众怒;最后背井离乡走掉。
但最后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不合理的,因为军户无故不能离开当地军府所管辖的范围,即使生病或者做了错事,也有军府审判;不可能死的无声无息。
她只能不甘心的接受了所有人的说法;忍下满腔悲痛后悔;来给花木兰的故友上坟。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让她更加悲痛的故事。
当王氏说出“我是罪人”的时候,贺穆兰的脑子里出现的是那句后世已经用到烂俗的句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贺穆兰做过法医、现在又是个英雄,可她没做过母亲;并不知道母亲这种“身份”究竟能做出多少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所以对于王氏的这种选择,贺穆兰没有做出什么大义凛然的评价,她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将头扭向丘林豹突,突然问他:
“那你呢?你既然逃了,为何会落草为寇?”
“……我……”丘林豹突低着头,小声说道:“之前您一直有派人送东西来,再加上我还在家里种田,所以从小到大,我和阿母的花用已经足够了,还能攒下一些东西。”
“自我逃了,家里的地没人种,我阿母没了活命的路子,而我阿母在这里,我也不敢逃远,只能还在上党游荡。四邻八乡的人若知道我是谁,怕是会将我告发,所以我只能偷偷摸摸的藏着。”
“我以前是军户,不能做工,可是真没了籍,却只能做些贱役。”
丘林豹突从头到尾表现出的是一种认命,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我挣不到粮帛,我阿母眼睛不好,也织不了布,我只能在山里挖些山蘑、打些野兽去卖,可是冬天山里东西也少,我又不是猎户出身,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有一次在山里遇见了现在的大哥……”
他抿紧了嘴唇,片刻后接着说:“一开始只是为他们放风,去找‘肥羊’,后来您的东西再也没有送过来,我阿母说花将军大概是听说了我的事,对我们彻底失望了。我一想,反正都这样了,我阿母都快饿死了,再坚持也没什么……”
砰!
他的脸上重重的中了一拳。
阿单卓额上的筋脉贲起,连眉毛都因为眼睛瞪得极大的缘故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维持着出拳的姿势,像是疯了一般吼叫着朝着丘林豹突冲了过去。
“我打死你这个只会找借口的家伙!”
丘林豹突原本就是暴脾气的人,此刻被这个陌生的同龄人兜脸给了一拳,像是一匹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立刻反击了回去。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了一拳,丘林豹突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脑袋像是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
他好重的拳!
这黑脸少年竟然是用十成的力气在对付他!
这让他恼羞成怒,一下子吼了起来:
“管你什么事!”
“我要揍死你!”阿单卓嘶吼着一把将他撂倒在地,“你说管我什么事?你简直给我们这些军户之子丢脸!”
“我就是丢了!我自作自受我认了,我艹你阿爷,你凭什么揍我!”丘林豹突的锁骨之前被贺穆兰所伤,武艺也没有阿单卓厉害,被他几下推倒,面子上更挂不住了,一边污言秽语着一边拼命反抗。
“你居然还敢提我阿爷?我可没给我阿爷丢脸。”阿单卓哼笑了起来,“是你艹了你阿爷一脸!”
阿单卓用比他还粗俗的话回敬了一句,提拳再打。
王氏已经被这种局面吓傻了,一边凄厉的尖叫着一边求贺穆兰拉开他们。
“花将军,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让这位小哥揍豹儿,要揍就揍我吧,求你拉开他们啊!”
“啊!!!”
听到王氏的话,丘林豹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完全不顾锁骨上的伤,两脚往上一抵,将腰部拱了起来就要掀翻阿单卓。
两个少年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将整个屋子弄的一片凌乱。两个人都在借由打架宣泄着心中的情绪,先是用拳头,而后用手,再是互相用头槌手肘乱撞,而贺穆兰只是拉上王氏,将她往旁边带了带。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让他们打一架也罢。”贺穆兰注意着战局,发现阿单卓还是有分寸的,没有朝对方的要害揍,所以只是一拉王氏的手,带她走远点。
贺穆兰这一拉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双手和手指都在奇怪的、不知不觉地抽动着。
这让柔弱的女人让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安抚她道:“你放心,若真有危险,我会出手的。”
这个妇人到底是有多在乎自己的孩子?连这种常有的打架都看不得吗?
看豹突的样子,从小到大应该打过不少架才对啊。
王氏虽然嗯了一声,可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儿子,她那翕动的像是风中落叶一般的嘴唇、以及不停颤抖的枯瘦脸颊,都已经将她担忧的心情彻底给暴露了。
两个少年如同街头混混一般的乱斗还在继续着,而且是阿单卓正占着上风,丘林豹突不知道是因为锁骨有伤还是就是技不如人,几乎是被压着打。
两人打斗的太剧烈,以至于屋子里点燃的蜡烛都被拳风给弄的熄灭了。阿单卓和丘林豹突就这么在黑暗中发出阵阵闷响,贺穆兰看着身边抖得快要散架的王氏,认命的弯腰在地上找到蜡烛,找到角落用火镰火绒将它们继续点燃。
火焰亮起的一瞬间,阿单卓把丘林豹突揍得连北都找不到了。
“没有阿爷的军户家千千万,为何就你家的一定不能去从军!”
嘭!
阿单卓一拳揍在他的胸口。
“自私!”
“既然知道自己是军户之子,为何不从小练好武艺,只有够强才不会死!”
阿单卓啐了他一脸。
“愚蠢!”
“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丘林豹突心中燃烧着最为猛烈的憎恨,一个用力将阿单卓掀翻了过去,伸出拳头猛击他的太阳穴!
“你给我去……”
咚!
铁青着脸的阿单卓伸出手臂格住了他的拳头,另一只手不过在他的肘关节微微一扭,就使他痛得反过了身子。
这是花木兰得意的招式,后来教给了阿单卓。这招式只有臂力强的人才能用,否则拿手臂去挡别人的拳头,自己先被打残了。
“你谁也杀不了。”阿单卓冷酷无情地嘲笑他,“你只是个一直把头夹在阿母裤裆里活的人,也只敢跟着一大群人去抢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贺穆兰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
她一直以为阿单卓没什么脾气,性子也憨厚,原来竟是她看错了。
阿单卓真要毒舌起来的时候,还真掏人心窝子。
“我也不想这样活!谁不愿意做英雄?谁不想要受人尊敬?谁愿意这样不人不鬼、藏头露尾的活着!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丘林豹突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你这样能跟在花将军身边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嘭!
阿单卓又给了他一拳。
“你心里有恨。”
阿单卓低下头去,一把揪起了丘林豹突的衣襟,将他蓦地拉扯到自己身边。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让王氏露出了似乎下一刻阿单卓就会把她儿子吃掉一般的表情。
“你居然还觉得花姨偏爱于我?你是不是还觉得花姨一年多没给你们送东西,所以才逼着你落草为寇?”
这一刻,阿单卓真有咬死他的心,“你和王姨对于花姨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你要弄清楚,那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死去的父亲的。你算个屁啊!”
阿单卓突然不想揍他了,他觉得揍他都脏了自己的手。
他将豹突像是破麻袋一般抛到地上,落地之后又踢了一脚。
“啊!”
丘林豹突痛得弓起了身子,惨叫了起来。
那一脚踢在了他的锁骨上。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告诉你,我叫阿单卓,来自武川阿单氏。你若以后想要寻仇,不妨来找我。反正我看你这种只敢拦路抢劫的蠢人,一辈子也别想打的过我。”
阿单卓望着地上野狗一般蜷缩嚎叫的豹突,冷然道:“你父亲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父亲生前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火长而已。我阿单一族传承七代,共战死男丁七十四人,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战死,我和你一般,也是被花姨送来的东西养大。”
王氏咬着下唇,使劲地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又因为有贺穆兰站在她的身边,她连过去看看儿子到底伤了哪里都不敢。
她怕她一奔过去,花木兰会对他儿子更加失望。
阿单卓盯着叫声突然小了点的丘林豹突,心中满是不齿。
“我家接受馈赠比你家还早,花姨最早送到我家来的东西是什么换的你知道吗?不是粮食,不是布帛,是从蠕蠕人头上削下来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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