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问:“留条看到了吗?”
他说:“我刚醒。你写了什么?”
她说:“我见你醉得一塌糊涂,估计你会醒得很晚,我要你等我回来。可现在不行
了。我估计回来很晚。”
“发生了什么?”
“对你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她说,“在曼谷,东南亚国家与世界银行、国际货
币基金组织谈判没有成功的消息,今天见了报,可‘飞天股份’依旧逆势而上,三次涨
停板,可又三次接近跌停板。我们公司正准备发表提示性公告,申明本公司没有应该披
露而没有披露的消息,但证监会已经打来电话,说近期公司有操纵股价的嫌疑,必须立
即进行调查,从明天开始,直到查清事实之前,对‘飞天股份’实行停牌。常总为了这
事,提前赶回上海了。”
“啊?”这一惊,昨夜残酒尽消,他知道只有杭伟他们拉高派发加速出逃,才有如
此结局。
“还好,”她依然那样安详平和,“我们都是按规定操作的。问题出在这两天。尤
其是今天的非理性狂炒。看来我们是经得住检查的。”
“但愿如此吧,”他说,“你见到常总了?”
“是的,我正准备去详细汇报呢。”
“要我一起参加吗?”
“暂时不需要。”
曾经海明白,他最好回避。他心里注满的是庆幸,但也掺杂着一种让人代他受过的
不安。匆匆起床,看寻呼机,父亲因为他一夜未归,又不见电话来,急得到处找他,连
打了三次“留言”:“请回电”、“马上回电”、“火速回电”。因为怕骚扰邢景,曾
经海将寻呼机调到了“震机”状态,所以一无所觉。他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接的,
一听是他的声音,喊一句“阿弥陀佛!’总算—…你到哪里去了呀!”他只说喝醉了,
就在朋友家过的夜。,母亲说:都茗几次打电话来,说定今晚到家来的,你快给她回个
电话。曾经海不觉诧异了,他俩之间,除了最后那十万元“青春补偿费”没交割,已没
有什么值得连着“几次打电话”的事了,可离最后十万元约定交付的时间早着呢,难道
又要节外生枝了?他马上给她打电话。她已下班,也不在家,只好再打电话给母亲,说
他马上回来,要是都茗来了,请她稍等吧。
盥洗罢,走出邢景家下楼来,已是万家灯火。他喊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家里赶。
司机是个中年汉子,边开车边收听广播。正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他听到了
中国证监会对“飞天股份”的处理决定,口气十分严厉。司机分明也是一个业余投资者,
忍不住发出一番感慨:“这些庄家也太过分了,恶炒!穷炒!这一回可给抓住了,真该
好好整一整!”他只微微一笑。
马路让密集的人群给堵住了。司机停住车,探头出去问:“怎么啦?”
“跳楼!”有人说,“不晓得炒什么股票,输了,钱是向人家借的,还不起,就寻
这种短见!不值得!”
曾经海心里一阵紧。他不敢详细打问,也不愿多看,急忙对司机说:“走不通,就
绕别的路走吧!”
司机倒过车绕道而走。他张大了眼凝视前方。显然又是一次顿悟,使他眼前所有的
所有,出租车,身边的司机,挡风板前面成群的高楼,车窗外闪烁着的灯火,在灯火里
穿行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一种“势”,他既生存在这“势”之中,也以自身构成“势”
的一个部分,受“势”的制约,也影响着“势”的走向;刚见到的这一位不幸者,就是
这样一个人,然而他成了“势”的牺牲品。为了这,成功者无时无地不在关注这个“势”
的来,“势”的去,“势”的喜怒哀乐,然后去驾驭和运用这个“势”。人生为此喜怒
烦恼;世界为此波诡云清。为此,如何求得平衡的研究学问也层出不穷。道一大师的嫡
传门徒希运说得很概括:“学道人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无求
即心不生,无著即心不灭,不生不灭即是佛”。身在股市,智者患者,贪者廉者,也都
自觉不自觉地注意这一点,只是说法不同。“滕百胜”说的是“平常心”,杭伟说的是
“借东风”,可都是一个意思,自觉不自觉地都感觉到在这个“势”态面前,人是这样
的渺小,小得无法抗拒它所安排的一切,只能寻求与它保持一致之道,这也是一种“天
人合一”,以证券市场特有的方式方法,从中谋求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均衡,
让自身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这纯粹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游戏,是沉重的轻松,
又是轻松的沉重;是浸染了浓烈的血腥味的轻松,也是浸染了血腥味的沉重!……
好一个“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来,邢景为我今后生活的安排是
对的……
“先生,在什么地方下车?”司机问道。
他冷丁醒了过来,面前都是熟悉的街景。“对,到了!”他付了车费跨出车门。仿
佛失了方向,站在人行道上许久,他才从“势”的挣扎中出来似的往家门口走。
到家,父亲曾宏发连声说,急死我了!要是你不在一个钟头以前来电话,听到广播
里这条消息,真会以为你进提篮桥了!又急着问,‘飞天’股票是不是卖掉了?曾经海
说:我早就全部卖掉了。而且把丰乐诗、梁菲和邢景重新给他的“张菊芬’这些委托,
全结算清楚了。父亲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好了,钱也赚了,够用了,以后不要再做股
票了。真正是虎口逃生,风险太大了。他点了点头。见他同意他们的建议,父母亲很欣
慰,就想了解有否救星帮助,这回怎么那么顺利?曾经海想了想,就把邢景在这次买卖
中的作用告诉他们。对于关心着他婚姻的父母亲,也是不露痕迹的一次意见征询。
父亲听罢,神采忽然焕发了,说:“这倒真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呀!”
在一旁的母亲,急忙问:“这姑娘是你什么朋友?是不是女朋友?”
曾经海只是笑笑,怎么说呢?
父亲说:“我要有这样一个媳妇,对你就放心了。”
母亲连连点着头,不觉看了一眼空着的那张椅子。
“你明白吗?”父亲却敏感到了老伴这一眼所包含的意思,感慨地将不同于她的见
解说出来,“你有钱了;跟着铜钱银子来的东西,不要太多哦。名誉、地位,要官有官,
要权有权,要女人有女人,反正要什么有什么,都会送上门来的。光光鲜鲜的,真像个
人样。可经海,我为你担心,真正不好过的倒是这一关,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又
说‘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说真的,还是游在海底好。游在海底的不一
定全是好鱼,不过好鱼总是喜欢游在海底的。你要是有这个姑娘来当你的家呀,你会成
为一条真正游在海底的好鱼的!”
曾经海点了点头。
见儿子点了头,父亲大为兴奋,将心里的话一塌刮子往外掏:“你知道吗,鱼游在
海底,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儿子睁着眼,不知是体会太多无法概括,还是什么的,竟一时答不上。
“我说,”父亲放低了声音,仿佛在传授祖传秘方,“没有人一整天盯着你,抬手
动脚的都有人管着你。你要活得多自在就活得多自在!”
真正触到要害处了,曾经海的的双眉突然兴奋得高高扬了起来。
“我说得不错吧?这才是真正读通了人生这本大书的人的活法!”儿子心有所动,
父亲的感慨越发像潮水一般往外涌。母亲却又看了看那张空着的椅子,眉心拧成了一个
结。当丈夫的自然知道老伴想什么,不管她的态度如何,顾自将脑袋摇成一个拨浪鼓,
叹息说,“你们(他不再说‘你’了)想想,像你机关里的那位老领导呀,大概升得太
快了,又不懂得好鱼游于海底的道理,瞧,眼下麻烦了!”
曾经海吃了一惊,急问:“你说啥?哪个老领导?什么麻烦?”
“边奉荣呀!让人给告了!”
母亲忽然醒过来似的说:“晚报上都登了。你没有看见?”
曾经海说:“这几天股票把我鼓捣得昏天黑地的,哪有时间看晚报?”
父亲说:“看了报,一般人也不晓得和边主任挂上钩,报上又没写边奉荣的名字,
是因为你在那里工作过,我特地去了解才晓得的。”
曾经海急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默不作声地从缝纫机上面翻出一张晚报,递给他说:“你去看吧。”
曾经海接过来,翻到了社会新闻版上,有一则消息,详细介绍了他原来那个机关,
成为了一群居民的被告。还是一六零八弄七号那件事!三零二室的老教师脊椎骨摔断的
问题还没有解决,事态有了又新发展。其中二楼二零二室,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策”,悄悄地找了一处商品房买下,然后将二零二室出售。买它的偏是开饭店的一零四!
这家连个店名也没有的饭店买下它,打算增加三名下岗职工,扩大经营规模!正在暗中
讨价还价,消息就走漏了,居民请求曾经海的老机关及时阻止这笔交易。接替曾经海工
作的那位干部,年纪忒轻,一听说他们是在帮助解决下岗职工就业的,竟帮他们说了几
句话,整幢大楼的居民,认定机关就是小饭店的靠山,于是只能请求法律解决,联名告
到了法院。第一被告自然是小饭店,机关则成为了第二被告。法院受理了。这是本市少
有的民告官案子。曾经海看得双眼越睁越大,他正是为这事与“扁头阿棒”顶撞而宣布
辞职的,没想到边奉荣偏受其累!他曾经海有过这样一个念头:在某一天,他将扬起脑
袋,当众对边主任说: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找我!此刻,突然跃入他心际的却是这
样焦急的一声: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呢?
他默默地思索着,趁都茗没有到,就按照昨晚与邢景商量好的办法,离开股市,他
趁空闲时间清理这两年来与股市有关的一切。书籍、杂志,连同他平时所记的笔记统统
收拾起来,装进了几只马夹袋。这时候,都茗来了,他随手将马夹袋连同那些废报纸、
旧期刊一起交给母亲,便将注意力转到都茗身上去了。
都茗有了新的男朋友,打扮得越见珠光宝气,摩丝将长发梳成了一个高髻,脖子上、
手指上、脚踝上、胸前,无不金光灿灿。有了与邢景深交的曾经海,竟怀疑自己居然和
这样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这么许多日子。她看曾经海虽然有点儿樵摔,可神态坦荡,便
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有一家餐馆,经营不善,打算低价出让(投入七十万,只要三十
万),她想接过来经营,怕错过这个机会,所以要提前向他要最后一笔“青春补偿费”,
不知道能不能帮忙,要是同意,她可以打个九五折,等等。到底共同生活过的妻子,他
从她说话的神情,就知道了她“几次打电话”找他的真正来意。或许她知道他正在做的
“飞天股份”出了事,特地摸底细来的,她也要“入袋为安”呢。他爽然答应了,说到
底夫妻一场,不必打折了,如数支付!她高兴得双眼又笑没有了,倒也老实,说我听到
你在做这只股票,真为你担心呢,股票市场就是这么吓丝丝的,现在我放心了。听她这
一说,他的念头也转了过来,她几次打电话来,不要光是猜度她关心的是她自己那笔钱,
可绝不能排除她对前夫命运的关心。人总不能把人往坏处想。于是就想和她多谈几句,
多了解一些近况,也是对她表示关心的意思。可她不想久坐,说是男朋友此刻就等在弄
堂口。他笑笑,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约定一个取款日子,便让她匆匆地走了。
曾经海却从她身上获得了一个很有益的启发。
三天以后,因状告地区机关而出了名的一六零八弄弄堂口那家豪华的豪都大酒家经
理室。来了一位皮肤黝黑得如“乌骨鸡”的陈世代先生,听说这家酒家打算出让而来了
解情况的。豪都大酒家果然有这个意思,于是开始了正式洽谈。翌日,这位陈先生来到
了曾经海工作过的老机关,拜访边奉荣主任,说明他们接过豪都大酒家的经营意图,希
望获得当地行政部门道义上的支持。边奉荣欣然允诺。正因为得到这一通力协助,谈判
十分顺利,并很快将目标投向一六零八弄七号底层一零四室那家没有招牌的小饭店。他
们把即将出现的局面告诉店主:豪都大酒家马上要改成一家完全面向大众的“又一春”
餐饮连锁店,这是专门为了解决下岗职工而设立的,是再就业工程的组成部分,规模相
当大。考虑到“又一春”的诞生.将对周围的同类型的小店家造成威胁,所以事先来征
询意见。如果他们乐于参股合作,将十分欢迎。这家饭店的老板,心里火冒三丈,但是
胳膊扭不过大鹏是明摆着的,经过考虑,不得不同意了,提了一点比较苛刻的条件。
“乌骨鸡”陈世伦向他老板汇报以后,都答应了。不到一个月,“又一春”就开张了。
上上下下,除了经理陈世伦是自行辞职而来的以外,百分之九十都是本地区以内下岗的
职工,名副其实的再就业工程。所以,市区领导都很重视,“又一春”三个字,就是市
长亲自题写的。开业仪式,自然简朴而又隆重。
就在这一天黄昏,在“聚雅花苑”附近一家十分精巧而幽静的题为“小沧浪”餐馆
的门口,曾经海和邢景见面了。还没有打招呼,邢景就从精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刚买
的晚报。笑嘻嘻地递到曾经海手中,说:“你拿去看看。”
曾经海接过来,光线大暗,不想看:“是关于‘又一春’开张的消息吧?”
邢景说:“有开张的消息,可还有你那位老上司边奉荣的。他不光从被告席上请下
来了,还因为他管辖的地区再就业工程出色,成为了领导干部的表率,事迹上了报。说
不定,马上会升区长的!”
曾经海开心地笑起来,将报纸卷成棍状,径自往里面走:“早在意料中。可没想到
这两条消息,会摆在一起发表。”
两人选一个雅座坐下来,邢景问道:“我不明白,你不准‘乌骨鸡’暴露幕后人是
你,那他是拿什么身份取得边奉荣他们信任的?”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