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各人心里都不能不对自己持有的股票做一番评估,但谁都不愿点破,因为谁都不知道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纵然大家都知道曾经海持有的“罗湖股份”,是一只被庄家炒热了的“庄股”,正是管理层着力抨击的泡沫经济的典型,是最经不起捂的股票,这时刻也都无暇去同情或者责怪了。因为,在这个股市里,早已经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谁推荐的股票,输了,套牢了,谁都不当面责任,口吐怨言。“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传播消息,动机都是为了你赢利,是否正确,判断在于你自己。否则,就会成为股市中的孬种,何况此刻大家都处于同一命运中。
一见曾经海出现,孟经理便问:“你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吧?”
曾经海苦笑道:“早听到了要降温,可不知道来得这样突然!”边说边坐下来,默默地打开了电脑,随口问老朱;“‘罗湖’你卖了吗?”
“我没买,”老朱将脑袋凑近他,轻声地问道,“听说,‘罗湖’的庄家,上个星期五就开始陆续派发了。你知道吧?”
曾经海的心脏猛地一缩:“真的?”
老朱点了点头:“消息可靠。我是星期六晚上听到的。”
不可能吧?罗湖的庄家,不就是杭伟他们吗?怎么可能呢?……可是杭伟这只股票呀……曾经海的心越发乱了。
开盘了。曾经海瞪视着电脑屏上的“罗湖”。他的脑袋上嗡的一声!?
第一笔抛出的,就是跌停价:十元二角五分。三万六千股,居然没有人接盘!
十元二角五分,就是说,他第二次透支的十五万元全部套住了。
汗水,轰的一下,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全室一阵惊慌的叫嚷,叫他本能地敲出上证指数的日K线图。
一根白色线条,呈垂直状下探到一千四百一十一点!
他立刻再敲击几个电脑键,现出此时涨跌排名榜。
一片绿色,全部跌停!
曾经海脑袋晕糊糊的,依然是无边的恐惧,却有了三分的庆幸。回头扫观全室,一片死寂。他继续瞪视着“罗湖”。还是没有接盘,然而却听到了电脑键敲打的声音,不是买卖,是和他一样在“观察”各股的K线图。就是没有人说话。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依然如此。整个世界和指数一起凝固了!他焦虑地站起身,取卷烟时,习惯性地透过那个玻璃窗扫了一眼交易大厅。散户们也凝固了,木木然呆坐在液晶屏前,齐刷刷地抬着脑袋,注视着一片绿色的股价,安静得犹如在观看一部情节紧张的故事片,无声无息,无人交谈,也无人走动,没有悲痛,也没有惊慌……
不见“收购板块”。此刻正是她们上课的时间。
他想给杭伟打电话。刚抓起听筒却又搁了回去。就这个局面,问也是白问。
电话铃声却响了。他抓起来,是都茗打来的。
都茗的声音惊恐万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跑得了吗?”?
曾经海满肚子火:“一开盘就跌停板,怎么跑得了?”
都茗却比昨晚上有主意得多了:“有机会就抛掉!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说这一回一定要跌破一千点!……你有机会就抛,割肉也抛!……保本要紧!……”
曾经海仿佛找到一个出气筒:“保本?早就保不住了!你来看看,这是啥盘子!”“咋”地挂上电话。这才看到,全室的大户们都拿哭笑不得的脸朝向他。
“看样子,今天封死了,别想敲开!”孟经理打破了沉寂。
“明后天也不一定敲得开!”老朱说。
“我是刚买进的,全部套牢了。不看了,”“辜姐”站起身,拎起了精巧的手提包,“反正没有透支,捂吧,管它捂到什么时候,就算存定期储蓄。”
孟经理嬉笑怒骂的秉性给逗起了,翘起大拇指:“好,好,好心态!股票买卖就得相信风水轮流转,有了这种悟的功夫,咸黄鱼也能翻身的!”
大伙儿都给逗乐了,竟一扫沉闷悲观的气氛而恢复了活跃。瘸子老佟吸了一口气把郁闷吐出,拉起拐杖冲茶;“程部长”却和“事姐”一样豁出去了,但豁得风趣,“对对对,反正,我亏了,也不过是把赚到的钱还一点给邓小平。”于是又是一阵哈哈哈。只有曾经海是透支的,今天一开盘就把赚到的还给邓小平了!不仅笑不起来,而且越发感觉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荒野里捱暴风!他摇摇晃晃的,中风病人也似地回到座位旁,颓然坐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的双眼忽的一亮:“罗湖股份”的买盘给打开了。他睁大了眼,真的,打开了!让他逃命的机会真的来了!看,它在涨……
这样一个疑问却摆到了面前:马上抛吗?……等一等,看看能不能反弹?
是的,它在涨,像反弹!上涨速度不低,二角,三角……
“好,‘罗湖’到底是‘罗湖’!绩优,强庄!……啊,会不会是拉高出货?”曾经海全身肌肉都痉挛起来,连忙看看整个盘子的走势,上海和深圳都有个别股票打开了,大户室内有了欢呼声,然而,他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只有“罗湖”,只有一个账本在心里翻动:每股套牢的是一元,九角八分,九角六分,五分……割肉逃出一部分吧?行。他在电脑中打出自助委托系统.淡蓝色的色块,一条条格子,开始接受他的指令。账号,密码,股票代码,股数,价格……下面就是“确认”了。然而,他的动作骤然放缓了:真的割肉脱逃吗?……他的手指往上抬,往上抬,虽然只是几个指节的小幅弹跳,指尖儿与这个“确认”键的轻轻一触,但双臂的肌肉都颤抖得控制不住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他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不,股市就是对人的信心和耐力的考验。此刻正在反抽,应该抓准最佳机会抛出,让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要知道,每涨一角,就是减少三千多元的损失啊!
“确认”键改成了“取消”键以后,他的心暂归平静,摸出卷烟点燃,深深抽了一口,看看身边的老朱。老朱埋头在操作电脑,不知是买进还是抛出。这位神秘的紧邻总是说:在股市,不管做多做空,有些机遇很像电光石火,瞬间的事,等不得你同人商量的。这成了他的习惯,当他紧闭双唇,只顾埋头操作的时候,肯定是什么机遇来到了。曾经海再次感受到此刻的严峻气氛,回头重新注视“罗湖股份”。
他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响!
就在这瞬间,“罗湖”一笔就抛出八万股,把刚才涨上的全部压回到接近跌停板的位子上。汗水随着再次浸湿了他的内衣,是不是庄家在派发?
他丢下烟卷,直扑到电话机进结杭伟打电话。忙音,忙音,固执的忙音!?
天哪,要是刚才反抽的时候就抛出……不能再犹豫了!船已下沉,怎么还来得及祈求上帝?赶紧跳水逃命吧!
曾经海挂上电话,跌跌撞撞地回到电脑前面。“罗湖股份”再次跌停了板。成交数并不大,抛盘堆积量却有上百万股。真的是关门打狗了。看来明后两天能够全部抛掉,归还了透支款,所剩也不多了!这一想,整个大户室都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却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旋转中心向他招手,看不清五官,依稀在嘲弄他:你占了我的位子,必定走我的路,哈哈,我们的队伍又多了一个伙伴啦,来吧。快来吧,我们总算从围城里走出来了,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快来吧!
给扫地出门的冤魂!
他突然跳起来,狂吼:“滚!给我滚!……你……”
旋转停止了,鬼影不见了,却见都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一声吼竟成了对她的驱逐令。她本来就很难看的一张脸,顿时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了;“你?……你,你凶什么凶?啊?”
曾经海无法作解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你看看!你来看看!全部封死了!一百多万哪,全完了……”他伸手把电脑屏转到了她的面前。
保证不再脾气急躁的她,此刻忘了个干干净净。她把电脑屏推回到他的面前,厉声责问道:“你看不是有这么多成交吗,人家抛得掉,你怎么抛不掉?是什么鬼迷了你的心窍?”
曾经海霍地站起身:“你来抛!你有本事就请你来抛吧!”
她冷笑一声,却不坐:“别来这一套!我给你打电话不多久,不是反弹了吗?你为什么不抛?啊?你……”
这是事实,但他说不出话。
“我问过我同事的丈人,也到开泰去问过杭伟!”她说,“都说该赶紧抛。杭伟抛得都差不多了!刚才跌停就是他们打开的。他叫你抛掉,全部抛掉!”
“他抛得差不多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个星期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陆续出货了……”
“啊?!……这只垃圾股!他……”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曾经海难以自制地往下栽,往下栽,砰的一声,太阳穴正巧撞到了桌角上。
——【上卷完】——
一、股市低潮时也有上涨的,火爆时也有下跌的,就在于你拿哪只眼睛看
曾经海终于苏醒过来了。
他开始对光,对声音,对气味有所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固定在床沿,一束光亮,
正从晶莹的药液瓶里折射出刺眼的光。他的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朦朦胧胧的,他想
起了股票,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假,如幻如影,正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
是白天还是黑夜,距离发生的那一切有多远,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个世纪?他
想问,然而双唇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翕动,又闭上了。他弄不清是在医院,还是在大户室,
抑或是在他多年生活的那个环境。他不想问,也不想去回顾那些可怖的事情。只觉周围
的一切,都是虚幻如水中月,镜中花,百万,千万,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数字,一串抓不
住的符号;所有的人,正像所有的股票,也都是一个个随时从大变小,或者从小变大,
大小无常,虚实不知度的未知数;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命运安排好的,你所做
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仿佛被一张巨网罩着全身,巨网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四肢都落
在网眼望,抽不出来,一举一动,都受到它的支配……
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注满了终于期盼到的欣喜:“经海,经海!”
都茗的叫声紧跟着来了,是那种对死活的试探;“经海,经海!”
他本想对母亲张开双眼,给她一个宽慰的应答。都茗的呼叫,却驱使他想竭其力,
将脸颊微微地转过去。
都茗的双唇贴近了他的脸颊:“经海,经海!你听到吗?”
他依然不作反应。
“经海,经海!”都茗焦躁地摇动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故意不开口!你把账
号密码改了,就是为了对付我!你早就防着我!”
他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依稀记得,在他迷迷糊糊中。她几次抄他的身子,原来是为
了这个密码!要密码,可想而知,她要提走所余的资金!
泪水从他的眼角滚出来。
母亲拉开她;“都茗,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
“你走开,你别护着你儿子!”都茗狠狠地将母亲推开,继续摇他的肩膀,逼他开
口,“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户名是我的,身份证在我的身上。你们侵吞不了我的钱,
任何人都别想得到我的一分钱!”
母亲继续拉她;“都茗,别这样!你们是夫妻啊,说什么谁吞谁的呢?”
都茗冷笑着,把母亲挡开,说:“夫妻?不错,我是把他当丈夫的,可你问问你儿
子,他是不是把我当妻子?要是把我当妻子;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天底下哪有过种傻瓜,
买了炮仗给人家放,我出本钱,输了是我的,红利却给那些婊子吃!”
母亲哑了。
泪珠继续从他紧闭的眼角滚出来。
都茗收回手,转过身噔噔噔地走了。到门口,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不管你听不听
到,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我找账户密码,别以为我拿走了十万二十万,我只拿到
我的一个零头!被官经理强制平仓以后,余下的还不到二万块钱!”
曾经海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没想到,进了股市,风云际会
了大半年,留下的还不到二万元,不到本金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有可能贴上了一个老婆!
千言万语,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使他突然坐了起来,面对手脚无措的母亲喊了一
声:“妈!……”
生怕儿子醒来寻短见,始终守在一边的母亲,立刻坐到床沿,紧紧搂着劝解;“经
海,你醒过来了就好,醒过来就好!”
“都茗……”
“你千万别为她生气!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母亲泪流满面,“她……她
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碰到这种事,难免要责怪你,闹一闹,加上那天……”她
长叹一声,把话咽住了。
他马上想到了邢景。是不是昏倒那天,都茗碰到了邢景,所以才有“红利却给婊子
吃”的联想?他愕然地望着母亲:
“那天……还发生了什么?”
“那天你昏倒,她急得什么都不顾了,把你送进了医院。你先躺下来,让我讲给你
听。”母亲服侍他躺下,继续说,“到了医院,也没有忘记给你爹打电话,叫我们赶紧
卖掉那些叫啥‘罗湖’的股票……第二天,我来照顾你,她说她去处理那些股票……”
“第二天她就卖了?”曾经海打断她,“那也不会留下二万元呀?”
“你听我说,”母亲说,“反正我不懂,爹知道,他会详细对你说的。我听他说,
连着三天跌,叫啥……对,叫跌停板……后来下跌了,她想看看是不是还会涨一涨,少
亏一点。证券公司的经理来了,说你是透支了他们的钱在炒股的。说不马上叫啥平……
对了,叫平仓,就还不清这笔款了,逼着都茗卖掉,蚀得再凶也得卖,要不,你们给打
穿了底,公司向谁追这笔款去?说这是规矩。都茗不懂,恳求再看看,会不会再涨一点。
经理不同意,就吵了起来,最后全卖了。都茗正在气头上,说她再也不在这家证券公司
做股票买卖了,就去提款,这才知道,你把她的什么秘密号码改了。别说在经理面前那
个尴尬了,她对你那个气呀,恨呀,就不打一处来了!说你从来没有将她当妻子,还说;
你在外头找野女人,轧姘头,她全知道,说,你做股票,原来就是为了给你自己筑新窝
的……”
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