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认为这次以“我的工作”为题的征文比赛是他在通用工作生涯中登峰造极之作。从某个角度来看,确是如此。通用的员工有2/3书共襄盛举,参加人数多达20万人。但是,这空前的成功正是这项比赛的杀手。虽然每一位评审都尽力读了数万份,加上幕后有不少人协助整理、造册,这20万篇文章还是无法消化。看到这次征文的成功,工会更是大惊失色,猛烈地加以抨击,不许再有更进一步的研究,并以要求调薪要挟,否则将进行罢工。
不知道那数十万份的文章后来流落何方。通用不得不将这些文章束诸高阁,忘却这是研究员工态度和工作价值最丰富的材料,这种作法令威尔逊大失所望。不过,他还是不放弃,劝说斯隆专为劳工关系设立一个副总。后来,听别人说,威尔逊建议由我来担任这个职务。几年后,威尔逊到华盛顿任职,这个副总职位的设置,在工会的反对之下,无疾而终。
在我们初次见面时,威尔逊问我:“你认为‘利润分成’(profitsharing)⑦这个做法怎么样?”
“这个主意是不错,但是这样的利润对员工而言,没有多大的意义,最多只占他们薪资的1/10,少到让人觉得屈辱,而失却奖励作用。再说,利润下降不但是常有的事,而且迟早都会发生,员工甚至他们的眷属都会有受骗的感觉。”
“这正是我的发现——1916年,我把所谓的利润分成制度引进我管理的第一个厂房——一家位于戴顿(Dayton),后来成为通用一部分的小型电器公司。我想,一定有解决的办法,毕竟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想法。”
我的建议是,或许可以找出员工真正需要、且和可分享的利润相当的办法,差不多是员工薪资的1/10至1/12。但是,我不知道这项福利应该为何。
过了几个月,威尔逊要我在纽约和他碰头。
“对于你的建议,我思考再三,我想这种利润分成的制度一定要造成冲击才能发挥效用。实施员工退休基金制度如何?虽然只占薪资的4%或5%,已经能起作用了,像汽车工人毕生所得这么高的,社会保险根本就只能支付他们一小部分的退休金而已。”
“这些资金,你要如何投资呢?”我问道,“购买政府公债吗?”
“不是,准备投入股市。当然,要找个可靠的财务经理人来操作。”
“这么一来,在25年之内,这些员工不就成了拥有美国企业的人吗?”
“没错,他们正应是所有人,而且非得如此不可。”
威尔逊一直在等待时机,当工会在1950年要求实施员工退休基金计划的时候,他早就准备妥当了。当然,过去也有将员工退休基金投资在普通股⑧的先例:西尔斯—娄巴克(SearsRoebuck)在1916年就着手这项计划,到了1950年,员工退休基金已取得1/3以上西尔斯—娄巴克的普通股。但是,威尔逊在通用实行的退休基金却是第一个根据健全的财务管理原则来投资的,也就是购买任何潜力十足的公司的股票,自己服务的公司除外,因为借由长期的服务,这些未来将领取退休金的员工已握有不少筹码了。
我却不同意他的看法,也明白地告诉了他。威尔逊在1950年推动退休基金计划时,我在《哈玻斯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以《退休基金的海市蜃楼》(“MirageofPensions”)为题,严厉批评这个制度。我指出,企业退休基金计划将会阻碍个人的发展:员工虽有权处理自己的退休金,但是必得先付出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此外,在成功的大企业服务的员工要比在可怜的小公司工作的,幸运得多,这是不公正的现象。我论道,不如一律由政府统筹,以累进税法来实施员工退休基金计划。我觉得自己言之成理,事实也证明我的看法没错,但是……还是白费唇舌。威尔逊的计划进行得如火如荼,现今在美国已有50万种私人退休基金计划,都出现上述提到的问题。但员工退休基金已经掌控了美国的经济命脉,握有大型和中型企业资金的1/3之多,在不久的将来,员工或是他们的代表将成为退休基金委员会中的重量级人物。[请参阅拙著《无形的革命:员工退休基金社会主义如何在美国生根》(TheUnseenRevolution:HowPensionFundSocialismcametoAmerica〔NewYork:Harpier&Row〕,1976年版。)正如我在1950年《哈玻斯杂志》的专文中预言的,这种退休基金也有破产的可能;另一个结果即是,在此制度之下,美国员工已经成为资本主义者。我怀疑威尔逊——这个制模工会的执行委员、德布斯派的社会主义者、通用的董事长和大资本家,心中图的莫非就是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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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通用的高级主管不管多么超然绝伦,我在访谈中愈了解他们,愈清楚他们只是“配角”,真正的“巨星”则是斯隆。这些主管,布朗、科伊尔、德雷斯塔特,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经理人,无不流露出自信的神采、坚持己见,而且直言无讳,但是一提起斯隆,语调就为之一变,说到“斯隆先生也同意这点”时,虔敬得有如引述《圣经》。他们在讲述个人历史的时候,不免说起一段斯隆先生如何力挽狂澜的故事,或是他的洞察力和亲切的态度如何影响自己的一生。德雷斯塔特提起的往事就相当典型。
斯隆的专业风采(10)
“1932年的那一天,当我一头闯进主管会议,请求给卡迪拉克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时,有一个人说:‘德雷斯塔特先生,你了解吧?要是失败,你在通用的职业就不保了?’我说:‘是的,这点我很清楚。’斯隆先生突然大声说道:‘我不同意。德雷斯塔特先生,你要是不能成功,你在卡迪拉克的工作当然就泡汤了,因为卡迪拉克已经完蛋了。但是,只要通用还在,只要我当家,一定会保留工作给一个有责任感、主动、有勇气和想像力的人。’他继续说,‘你现在担心的是卡迪拉克的未来,我关心的则是你在通用的前途。’”
头一回见到斯隆时,我觉得大失所望。他只有中等高度,长得又瘦又小,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戴着助听器,看起来就像是个糟老头儿。他的白发还有一丁点儿红发的色泽,据说红发的人个性刚烈。没错,他就是有名的不定时炸弹。他生于康涅狄格州纽黑文(NewHaven),在10岁时举家迁往布鲁克林,因此他那破锣嗓子有着浓厚的布鲁克林口音。但是,一和他接触,就可发现他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质,令人望之凛然;手下的团队更是一群有活力、积极进取、可独立作业的精英,对他无不肃然起敬。
他对我说;“德鲁克先生,你或许已经听说了。我不是提议让你来通用进行研究的人。我认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可是我的同事看法不同,还是希望你能对通用进行研究。因此,我得尽到自己的责任,确定你能胜任愉快。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欢迎随时来找我。如果有合适的问题,也可以提出来问我。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必须确定你可以取得一切必要的资料。我已经想过你大概需要的材料。这项研究可谓空前绝后,我们以后不会再做了。高级主管开会时,你可以进来旁听,看看我们运用的程序以及公司的营运之道。我不得不先把话讲清楚,希望你不至于泄漏本公司主管会议讨论的机密事项,毕竟你的重点该放在我们运作的情形,而不是决策的结果。还有,德鲁克先生,”他做个总结,“我不会告诉你该研究什么,或是得提出何种建议。有件事我得让你明白:本公司有35位风格迥异的副总,但是在没有顾问的协助之下,彼此还是可以让步、妥协的。你只要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是对的,而不要管‘谁’才是对的。别担心管理阶层的成员,包括我自己,是不是能采纳你的建议或同意你的研究结果。如果对你来说是对的,在我看来却是个错误的话,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但不采纳我的研究结果,也不认为这项研究有何价值,不过他还是全力支援,让我做到尽善尽美。要是当初我听听他的忠告,坚持己见、不妥协,或许可以在通用造成冲击。但是,我太生嫩,而且欠缺经验。我做了让步,对于科伊尔可能反对的做法就弃而不顾,换来的只是科伊尔的不屑;同样地,我本来以为有一些理念可以得到德雷斯塔特或是威尔逊的支持的,他们却毫不在乎。
斯隆的确让我经常参加通用的高级主管会议。会后,他总请我到办公室,问我有何问题或是意见。有一次我跟他说:“斯隆先生,您这么问不是多此一举?反正您不会在意我提出的任何异议,毕竟您已经是有50年经验的老前辈了。”他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在乎你的意见,而且应该重视。50年来,我一直是大老板,而且习惯照着自己的方法做事。我最好发现自己是不是个赤裸的国王。除了你,在通用没有一个会告诉我的。”
那几年,在通用的高级主管会议中,拟定了战后公司政策的基本方针,诸如投资事宜、海外扩展计划、汽车业间的平衡、零件的问题、非汽车业务、工会关系和公司的财务结构等。大战时期,通用的高级主管无不投身于战备的生产与管理,也习以为常了。现在大战已过,斯隆和他手下的精英打算为通用的未来翻开新页。然而,我发现一点.他们多半把时间花在人事的讨论,而非公司政策的研究。斯隆虽然积极参与策略的讨论,总把主导权交给主管会议中的专家,但是一谈到人事的问题,掌握生杀大权的一定是他本人。
有一次,众主管针对基层员工工作和职务分派的问题讨论了好几个小时。如果我记得没错,是一个零件小部门里的技工师傅之职。走出会议室时,我问斯隆:“您怎么愿意花4个小时来讨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职务呢?”
他答道:“公司给我这么优厚的待遇,就是要我做重大决策,而且不失误。请你告诉我,哪些决策比人的管理更为重要?我们这些在14楼办公的,有的可能真是聪明盖世,但是要用错人,决策无异于在水面上写字。落实决策的,正是这些基层员工。至于花多少时间讨论云云,那简直是‘屁话’(他最常挂在嘴边的用语)。德鲁克先生,我们公司有多少部门,你知道吗?”在我刚要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之前,他已经猛然抽出那本闻名遐迩的“黑色小记事本”。
“47个。那么,我们去年做了多少个有关人事的决策呢?”这就问倒我了。
他看了一下手册,跟我说:“143个,战时服役的人事变迁不算,每个部门平均是3个。如果我们不用4个小时好好地安插一个职位,找最合适的人来担任,以后就得花几百个小时的时间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我可没这么多闲工夫。”
斯隆的专业风采(11)
“我知道,”他继续说,“你一定认为我是用人最好的裁判。听我说,根本没有这种人存在。只有能做好人事决策的人,和不能做好人事决策的人;前者是长时间换来的,后者则是事发后再来慢慢后悔。我们在这方面犯的错误确实较少,不是因为我们会判断人的好坏,而是因为我们慎重其事。还有,”他强调说,“用人第一个定律就是那句老话:‘别让现任者指定继承人,否则你得到的将只是二等复制品。’”
“那么,您自己的继承人呢?”我问斯隆。通用已经公开宣布,大战结束,斯隆即将下台,让出最高执行主管的宝座。
“我请高级主管委员会来做这个决定。虽然他们想知道我心目中的人选是谁,我还是不透露。我说,假使他们挑选出来的人不够格,我会表示意见。最后,雀屏中选的不是我想要的人。(大家都在猜想,他中意的是布来德利,而不是斯隆认为有点“怪异”的威尔逊。)但是,这个人选我无法反对。他们的决定应该没错。”他下结论说,“有关用人的决策,最为重要。每个人都认为一家公司自然会有‘不错的人选’,这简直是‘屁话’,重点是如何把人安插在最适当的位置,这么一来,自然会有不凡的表现。”
在主管会议中,常为了用人决策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有一回,全体终于达成共识,赞同某一个候选人:这人处理危机的手腕教人喷喷称道,把问题解决得尽善尽美,而且以沉着冷静的态度防患于未然。突然间,斯隆插嘴道:“你们说的这史密斯先生的记录可真是辉煌灿烂。但是,请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会碰上这么多的危机,尔后又处理得这么天衣无缝?”大家缄默不语,自此再也没听到此号人物。斯隆又说:“你们都认为乔治先生有很多不行的地方,那么,他是怎么达到今天的成就的?他到底有何能耐?”听了大家的话之后,他就说:“好吧,这人不够聪明、不够敏捷,看起来乏善可陈。但是,他不是一直都在努力表现吗?”后来,在公司最艰难的时候,乔治走马上任成为一个大部门的总经理,果然是有史以来表现最杰出者。
斯隆在脾气发作时,总是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打扰。有一次,他的秘书请病假,我跟着一位资深主管直接闯入暴风圈内。斯隆开始用布鲁克林货车司机操的土腔破口大骂,几乎不能自已,斥责他的一个同事做了件令人不齿、毫不负责的蠢事,而且还不是初犯。跟我一道的一个年事已高而且受人信赖的主管(大概是约翰·托马斯·史密斯〔JohnThomasSmith〕,通用的律师)问斯隆:“既然他让你这么火大,何不叫他走路?”
“叫他走?”斯隆说,“怎么可能?他平常表现不错啊。”
不过,他也有慈悲为怀的一面。有一回在开会时,一个刚上任不久的零件部门总经理出了个大丑。他是从制模厂的工人干起,一路爬上来的。在会议中布来德利突然质问他对财务和经济方面的发展有何看法。他可说是一无所知,于是慌了手脚,不过他不是坦诚说“我不知道”,而是开始胡扯。眼看他就要完蛋了,对于这种人,布来德利最无法原谅,也不会轻易忘怀。这时,斯隆突然插嘴进来,跟这个总经理唱和,扯得比他还离谱。会议结束后,我跟斯隆说:“您真是宽大为怀,对那家伙太好了。”他故作惊讶:“身为这家公司的总裁,我有责任为公司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