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山抿了抿嘴,想了想。接着他说,揍那个酒鬼并不是因为他用头撞了自己的兄弟,他早就想揍那厮一顿。那个酒鬼是店里的常客,大概有心理疾病,每次看到有人上台演出,散场后就要找人麻烦。有一次,店里请来个乐队,演出结束后,这人找碴儿跟乐队的人打起来,把吉他手的手指用酒瓶砸断了。因为发生在店外,老板没让管这件事。郑观山觉得,吉他手吃饭的家伙就是自己的手,如果弄伤了手指,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大惊,问他:“你还看过村上春树?”他问:“啥树?”我说没事你接着说。
第二个问题,郑观山是这样回答的。情人节那天,那个被他揍了又被撒了满脸钱的客人,在店外打了自己的女朋友,打法残忍,令人发指;但路过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插手的,一个个捧着自己的玫瑰花,揽着自己的女朋友,脸上洋溢着受人诅咒的幸福,快步离开了。女孩被揍得满脸花,哭着跑了,那人跟没事一样又回了店里。郑观山问老板,现在他在店里了,可以管了吗?老板摇摇头说,现在他没闹事。郑观山怒道:“一会儿他就会闹事了!”老板又说,闹了再说。结果这人老老实实地在吧台喝了几杯,又跟没事一样走了。后面的事我就知道了。再后来郑观山就跟我吃了顿包子。
第三件事是房地产中介的事。前文书交代过,这小子有一天走着走着,突然就冲进路边的房地产中介门店,揪出个人胖揍了一顿。后来被抓了,为此还上了电视。关于这件事的起因,是这样的:夏天里的一个上午,天气很热,几个穿着白衬衫、脖子上挂着胸卡的年轻人在那个门店前的台阶上吃西瓜。吃完之后,西瓜子儿西瓜皮扔得天地都是,正好来了个环卫工人,大概是一边扫一边念叨了他们几句,几个年轻人勃然大怒,冲下台阶把环卫工人围起来施了一番拳脚。这件事,郑观山也是听说的。等他想起来,都过去好几天了。他那天刚好路过那家中介,想到这事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步冲进去问:“谁打扫马路的了?”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可以看出,他本人也并不怎么尊重环卫工人。屋里没人搭茬儿。他问了几遍,每问一句,屋里的人脑袋就更低一些,飞快地在各自的键盘上打字。郑观山失去了耐心,就近抓过一个看起来最壮的,拎出店来,揍了一顿。这一顿打得不爽,因为拳击不适合打已经倒地的人,无奈之下,只好出了一些犯规动作。我问他,如果打环卫工人的那几个当天不值班怎么办?郑观山呵呵一乐道:“什么人会打扫马路的,我一看就知道了。”但是我觉得他根本不知道。“我一看就知道了”是他的口头禅。从这点来看,依然不能排除他是个浑蛋。
第四件事就是王老师。讲到这里,我回头看了一眼王老师,他正对着树上吊着的一个速度球练拳速。速度球是专业用具,没经过专业训练打不好,经常弹回来砸到脸上,所以他也流了鼻血。这么一来,唯独我没流鼻血,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不过很快我就流了,一会儿就会讲到。我问郑观山,为什么要教王老师打架。他说王老师想打架,而他会打架,一拍即合。我说如果打出危险来怎么办?他说我老板会赔钱的。总之他是不会承认想要帮王老师了却心愿这么简单的事情的。即便已经承认了前面几件事,证明了他从来不会无端地揍一个人,他也不愿意表现得温情脉脉。我觉得我更加不认识他了。不过好像本来也算不上很熟,我只是碰巧跟他共同认识一个快死的人而已。我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不认识他的亲戚朋友,不了解他的理想抱负,不认同他的处事原则。我几乎算不上认识他,但是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儿喜欢他,在厌恶他的同时。这真矛盾。我问自己,我这么想不会是因为我怕挨他的揍吧?想至此处,我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了他一个漂亮的右勾拳。
没想到他从仰着头捏着鼻子的姿势突然变成了一个极专业的防御姿势,挡住了我的拳,并且闪电般地实施了报复性打击。他妈的,这人打拳基本上是全自动的。从那以后,我睡觉总是打呼噜,后来体检时发现,我有严重的鼻中隔偏曲。现在,我们算是真的认识了,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被他揍了之后,没让老板赔钱的人。严格来说还有一个,可惜已经去世了。按照电影剧本,我们都应该出现在王老师的葬礼上,可这是现实世界,没人通知我们。有一天,夜店还没开始营业,郑观山在后门蹦蹦跳跳地练习拳击步法,突然接到电话说有人来找。来人送了一个纸箱子,没说什么就走了。郑观山抱着箱子回到后门,盘腿坐下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副Everlast牌(美国一家运动休闲品牌)顶级拳击手套。他愣了一阵,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猛一抬头,然后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切都被摄像头录了下来。他的一生跟监控录像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他们老板觉得特别有趣,偷偷邀请我看了这段录像,我看完这段无声的影像之后,打算呵呵呵地干笑几声,没能成功。
(注1)爱德华与卡特:电影《遗愿清单》主角。这部电影讲述了两位绝症患者依次完成清单上的遗愿的故事,他们做了很多疯狂的事。
(注2)爱德华和皮特:指电影《搏击俱乐部》的两位主演:爱德华·诺顿和布拉德·皮特。两人在这部电影中有很多打戏。
单曲之王杨百城
人类的记忆可以保存多久?保存在哪里?我们怎样管理它们?能否使用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存在的记忆?我不是要探讨哲学问题或神经学问题,而是想尝试解释一件我至今也没能解释得通的怪事。这是个轻松的小故事,没有人受伤害,也没有人死,也不催人泪下,只是有点儿不科学。还有点儿丢人。
我以前在游戏行业的时候,有个徒弟叫杨百城。他结婚的时候我去了,在舞台上,主持人让他发表感言,他跟得了奥斯卡一样,感谢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说到我的时候是这么描述的:我的师父是个北京地痞,人品很不好,经常克扣我们的烟,还偷我们的茶叶,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他;一是感谢他带我进入这个不靠谱的行业,二是感谢他激发了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天赋。我在台下听着,心情十分复杂。
他所说的激发天赋,确有其事。我的每个徒弟都有一门绝学。有的写一手好毛笔字,有的能用油泥塑造出栩栩如生的裸女,有的会做烧羊肉。发现徒弟们生活中的一技之长,能够快速融入他们的精神世界,还可以在需要这些技能时省钱。唯独这个杨百城,真是一事无成,简直愁得我睡不着觉。他既不读书,也不爱看电影;既不运动,也不喜欢烧菜做饭。面试的时候他在“兴趣爱好”一栏填了“听歌”,这是典型的0分答案,切莫效仿。
但是不得不说,这小子长得真帅!面试的时候我一进会议室,顿时眼前一亮,一个俊眉朗目、清爽精神的少年腰杆笔直地坐在桌前,面带自信的微笑。事后我才知道他当时慌得都快尿了,但天生一对笑眼,救了他的命。他那个岗位上之前刚走了一个人,那人惨不忍睹,不但长得丑,且脏,最要命的是,人品比我还差。他偷我从别人那儿偷来的茶叶,这像话吗?我把他开了。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杨百城进来以后立刻得了个外号叫小白脸。
为了开发杨百城的精神世界,有一次我问他,你喜欢听什么歌?问出这种难为情的问题,殊非我愿,但他没别的爱好,我也没什么办法。没想到他答道:“都说不上名字来。”这太令人绝望了,而且令人难以置信,你就算是喜欢听小甜甜也没什么可耻的,怎么会一个都说不上来?这不合常理。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下班后偷偷开了他电脑。这在我干的没有底线的无聊事情里只能算是中等偏下,没什么可惊讶的。我打开音乐播放列表一看,吃了一惊:里面净是莫扎特、肖邦、贝多芬、李斯特、舒伯特、拉赫玛尼诺夫等等,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我出了一身冷汗,以为这小子事先料到了我这一手。结果后来一观察,他午休的时候,还真会带上一个巨大的耳机听钢琴曲。
转过年来,开年会时公司找来了一支乐队现场演出。散场后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精神大多不太正常。有几个性格大概随我的员工,就去骚扰人家,说想玩乐队很多年了,能不能让我们拨弄两下。乐队的小伙子为难地看了看我们老板,老板也喝多了,挥着手绢让吧台给上一箱“科罗娜”。于是我们就在噩梦般的二把刀演奏中继续喝起酒来。喝着喝着我想起一事。我抬头一看,舞台上一个财务大哥正在用贝斯独奏《真的爱你》。这是用我最烦的乐器演奏我最烦的歌,但是我惹不起财务,只好耐着性子听完,然后揪着杨百城上了台。我大概醉得不轻,说话都成了长短句,颇有古风。我说:“杨百城,你他娘的,肯定会弹钢琴,少给老子装蒜,快给大家弹一个!”然后我振臂一呼,阶下百喏,完全把杨百城扭捏的“我我我不会啊我真不会”之类的声音给压没了。我把他按在键盘前坐下:“这虽然不是钢琴,但是看起来也他娘挺高级的,快弹!”杨百城的脸跟脖子红得如同煮蟹。他把屁股在琴凳上左右挪了几十下,才磨磨叽叽地把双手举起来,慢慢落在键盘上。这个动作毫无来由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现场陡然间静了下来,几个正在大声吆喝的人的破锣嗓子落在半空。
接着,杨百城弹了圣桑的《天鹅》。这是一段被人从哪里剪下来插入会场里的时间。
琴声从巨大的扬声器里柔和地倾泻而出,左手如松软的秋叶,右手似荡漾的水波。杨百城闭着眼睛,身体轻轻前后摇晃着,有时把手抬得很高,再缓缓放下,像是在触摸一颗珍贵的宝石。一遍主旋律之后,是从高音轻柔滑落到低音的结尾。安静了一两秒钟之后,旋律周而复始。人们都放下了酒杯,不再交谈,也没有人咳嗽或走动,仿佛所有人在一同看守正在熟睡的地球上最后一个幸存的婴儿。我眯着眼睛,看着杨百城,心想:你小子还挺会演戏。不过我的余光捕捉到一个更会演戏的。跟我们坐在同一桌的乐队成员本来怏怏不乐,就跟自己的孩子让不相干的人抱走了一样,一脸不高兴。但这一曲听下来,几个人都惊呆了,他们的反应显然比我们这些外行大得多,尤其是键盘手。键盘手是个姑娘,梳一条很高的马尾,十指修长,恰如其人。她把手指搭成A字形架在双眼之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成了画。
最后一个音符被空气吸走之后,会场里一下变成了早市,尖叫声、鼓掌声、呐喊声、酒杯碰撞声混在一起,压住每个人的声音。人们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跳出来,又发出更大的声音,拼命叫喊,很快这就成了会场的主旋律。他们对杨百城和圣桑的关注只维持了七秒钟。七秒之后,只有几个围在他身边的人还在谈他和他弹的曲子,其他人又回到现实世界了。围观者中当然包括乐队的那个姑娘。她双手握拳,激动不已地摇着头低声说着:“太美了,太有画面感、太有想象力了!”以及其他一些语无伦次的话。最后姑娘留下了一个地址,说是一个琴房,周末的时候喜欢钢琴的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弹琴聊天,邀请杨白城去玩。我听得目瞪口呆,因为时方才这支乐队的演奏可着实够狂野的,跟弹琴聊天这件事不怎么沾边儿。
姑娘走后,我们部门的坏小子们进入了一种空前亢奋的状态。他们根本不关心杨百城怎么突然冒出一项如此高雅的绝技。他们的议题是:姑娘是否对杨百城有意思?杨百城对姑娘印象怎么样?去不去赴约?什么时候去?还抢走了人家写地址的纸条,跟三岁孩子一样跑来给我看。我怒道:“滚蛋!谁再起哄罚一条‘中南海’!”立刻消停了。我咳了一声道:“只有我能起哄。”然后我拉着杨百城走了。
关于弹琴这项秘技,他是这么交代的。他说他只会弹这一首。这个解释在我听来就跟没写作业被老师抓到时答说“忘带了”一样是个愚蠢但标准的答案。我冷笑一声,听他继续解释,没想到他的解释还挺对我胃口的。这是因为我是一个科幻爱好者,他大概是投其所好,编了一套科幻解释,真是居心叵测。
这套解释的核心是一个术语,叫“肌肉记忆”。杨百城说,他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学过钢琴,但是因为小学的时候从高处摔下来,撞着脑袋以后就一个音儿都不会弹了,最后没学下去。一直到大学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家有钢琴。有一次,女朋友开玩笑说我教你弹个肖邦吧,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教起来。教了没三四句,杨百城突然把手悬在琴键上发起呆来,把女朋友吓得够呛。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人魂飞天外:他两手左右一分,左手沉稳滞重,右手轻柔明朗,弹起《天鹅》来。
他说他后来还查了这事儿的科学依据。据说人在某种情况下是会唤醒童年的特定记忆的,这些记忆存储在一个叫大脑头层皮的地方。我差点儿喷出血来。他又说,后来在当时女朋友的帮助下,尝试过很多曲子,都不会弹,弹来弹去就只会一首《天鹅》。我又冷笑一声,问他,你编完了吗?他表情淡定,两手一摊。我说:“你跟我编科幻小说?啊?我跟刘慈欣吃过饭,我跟韩松爬过山,我有个最好的朋友是神经学博士,你小子想拿这么老的科幻点子蒙我啊?”其实这些都是吹牛×,除了神经学博士之外。这也没把他镇住,他还是跟没事人一样,一点儿谎言被拆穿的羞耻感都没有,显然是被拆穿太多次了。
这件事后来成了我的心病,我总想拆穿他。比方说,我找机会带他去有钢琴的种种场合,拜访会弹琴的各路朋友,我甚至借了一架电钢琴放在茶水间里。但是他的表现欲控制得太好了,要么死活不弹,要么被我软硬兼施,无奈之下也总是一首《天鹅》。会弹琴的朋友纷纷提出了疑点。疑点一:如果是小学前的肌肉记忆,那应该恢复到小学前水平,但这弹得也太好了。这音量起伏,这情绪控制,这忧伤的气息,怎么可能是小学生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