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惊地问,难道你认识珂珂。
她微笑着说,珂珂是我的表姐。
后来我知道她是从一个叫做街亭的小镇来这儿打工的。街亭两个字,很容易让人想起古时候杀人的刑场,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个字有着一定的诗意。菲菲并没有成为我生命里的女人,而是成为了我的好朋友。我约她去斯里兰卡的空气,带她去我的阁楼。她翻看我的影集,用我的电脑上网,像极了珂珂当初的影子。只是她不是珂珂,她的个子也没有珂珂高。
有一天我在武林广场附近的大街上看到了菲菲,那时候我刚好从展览中心出来。我看到菲菲穿着一条咖啡色的背带裤,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闪亮的钢丝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她一边蹬车一边唱着啦啦啦,啦啦啦,脸上盛开着的是阳光一般的笑容。还有一个男人一路小跑,跟着她的自行车,脸上也盛开着笑容。这个男人就是阿德,他们也远远地看到了我。菲菲举起一只手,向我挥手致意。我走过去,走到他们的身边,对阿德说,阿德,你怎么会认识菲菲?
阿德看着我笑。阿德把两条腿交叉起来,立成了一个锥子的形状。阿德说,只许你认识菲菲,就不许我也能认识菲菲吗。我说阿德你是不是想要追她?阿德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居无定所,哪儿能给菲菲幸福啊。我这一生,就断了那个念头了。我们说话的时候,菲菲骑着自行车绕着我们转圈,并且不时地唱着啦啦啦。这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植物园玩,进园的时候我想起了曾经和一个面容都模糊了的女人,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做爱。这样想着,我就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我问起了饶先生的情况,我想我大概有几个月没有去见饶先生。阿德说,饶先生最近不在杭州,究竟去了哪儿,他也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天上的一朵云,好象饶先生在云层里藏着似的。然后他很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小门,时光过得飞快,我们的青春就要一去不返了。
阿德的话令菲菲翻了无数次白眼,她以为阿德不是一个文人,所以不可以说出如此酸的话来。我看到菲菲跳起来,打了阿德一下。我想起曾经我也和珂珂经常地在阁楼里吵闹,于是就有了些微的感叹,想,阿德和菲菲实在是很般配的一对。那天,我们一起去离植物园不远的楼外楼吃西湖醋鱼和叫化鸡。然后又打车去了斯里兰卡的空气喝酒。很久了,我没有和阿德如此长时间地在一起。现在却因为有了一个菲菲,而一下子把我和阿德拉近了不少。
在斯里兰卡的空气的一个角落里,我仍然专注地听着那个盲女孩弹琴。我想我的心底里,其实把盲女孩当成了一个女神。我用我的手抚摸着琴键上的音符,感受一个残疾人对人生的种种感悟。在我们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打打杀杀的过程中,一个盲女孩一年如一日地,弹奏着她的琴音,用淡然的笑容,度那凡俗的尘世。这个深秋,我无所事事,没有女人,只有音乐和啤酒,以及阿德和菲菲给我带来的快乐。
阿德一瓶一瓶地灌着酒,他是一个酒量很好的人。我想起那个雨夜,他救下我的情景。如果这个世界上再去找一个愿意用身体为我挡刀的人,我已经找不出来了。如果我有一个妻子,我的妻子愿意为我挡刀否?如果我有一个兄或弟,兄弟又愿意为我挡刀否?只是我和阿德之间,从来都不再提起这一件事。所以,我始终念想着阿德的种种好。可惜的是,阿德走路的样子有些异样了,他的脚筋被刀劈伤。
我把菲菲拖到了角落里,和她说着悄悄的话。我先是猛灌了她两瓶啤酒。菲菲说小门你是不是想用啤酒把我灌醉,那我告诉你,啤酒我是喝不醉的。我说我没有想要把你灌醉,我只是在想,如果把你配给阿德,岂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如果你愿意,我帮你去说说。菲菲推了我一把,又笑着看看远处灌着酒的阿德,说,去,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
后来,我成了一个孤独客,是因为菲菲离开了我,走到阿德身边。他们相互吹起了啤酒瓶,等到离开的时候,他们没有喝醉,但是舌头都已经大了。阿德大着嗓门对我说,小门,今天给你一个买单的机会,你买单。我微笑着掏出钱来叫来酒保买单。我看到盲女在弹奏最后一个音符以后,把手掌盖在琴键上,像是抚摸的样子。然后,她轻轻地微笑着盖上了琴盖。她在那个男人,那个可能是男朋友也可能是哥哥的男人的牵引下走出了斯里兰卡的空气。
从我的身边走过时,菲菲和阿德刚好不经意地挡住了盲女孩的去路,我连忙把他们两个拉到了一边。我轻声地怯怯地对盲女孩说,你会弹一首叫做《华丽转身》的曲子吗。盲女孩的脚步停止了,她显然听到了我的问话。
盲女孩说,你是谁?
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客而已,我叫小门。
盲女孩说,小门,小门这名字好,你为什么提《华丽转身》?
我说,我喜欢听,我在上海听人弹过,我一直在找这张唱片,但是没有找到。
盲女孩说,没有唱片的,这个曲子没有唱片。如果有缘份,或许有一天会为你弹。我只在这儿弹一次这个曲子,如果弹的那天你刚好不在,那么就很遗憾了。
那个牵引着盲女孩的男人说,走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吧。盲女孩微笑着走了,可以看得出,她今天有些开心。她穿着黑色的长裙,长裙的裙裾拖到了地上,所以她的另一只手,略微地拎起了地上的裙子。她像一朵黑色的玫瑰,悄悄离开了斯里兰卡的空气。木门开合,盲女孩就不见了。
两个大着舌头喝了很多酒的人,和一个冷静的没喝多少酒的我,一起走在南山路清冷的马路上。可以想象深秋的景象,想象深秋时萧瑟的风吹过路面时的样子。我以为只有我是清醒的,但是阿德突然说了一句话,阿德说,小门,有个女人,会在这段时间里找你,是饶先生的夫人。我告诉你,饶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德说完,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他把菲菲塞进了出租车里,然后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清冷的南山路。我一个人立在这样的清冷里,一动也不动。我在回味着阿德说的话,阿德说,饶先生已经不在了。那么,难道饶先生果然就生活在云端之上了?
饶先生不在了,他的夫人找我,又是想干什么?
我走走停停,走回我弄堂深处的阁楼时,已是深夜。我在阁楼里难以入睡,想了很多事情,突然觉得,有一些事,冥冥之中注定是会让我碰到的。比如饶先生和珂珂,我好象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而阿德是一个比谁都清楚的人。我拨打阿德的手机,已经关机了。失眠的夜晚里,我只能对着天花板数羊。
我不知道我是数到第几只羊的时候睡着的,我只知道,睡着的时候,天已经朦朦亮了。一群羊,蹄声得得地离开我远去。
饶夫人给我讲恩怨情仇
这个季节令我焦燥不安。我在等待着一个电话响起来。手机的蓝屏闪了一次又一次,却差不多都是一些有业务往来的医院打来的。在阁楼里呆着等待一个电话,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无所事事的时候,我给自己洗澡。我一天洗三次澡,洗得皮肤都过于干燥了。水龙头哗哗地在我身上冲着,是冷水。我不是一个冬天洗冷水澡的人,就是这个深秋,也已经让我感受到了寒冷。但是这几天我洗着冷水澡,把自己的皮肤都洗得紧紧的。我傻傻地在水龙头下站着,让冷水淋在我的身上。我想,马上电话铃就要响了,马上,饶先生的太太,就要提起珂珂了,就要提起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了。
手机终于响了起来,我裸着身子带着一身水珠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对着话筒说,你好,我是小门。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小门,我是饶先生的太太,我想和你谈谈。我愣了一下,发现自己浑身是水什么也没穿,就说你等一下,我还没穿衣服,等我穿好衣服我打过来。电话那头轻笑了一下,就挂了。
擦干水珠的时候,穿衣服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欢叫着,饶先生的夫人终于找到我了,我终于等到这个令我焦燥的电话了。我焦燥,是因为我想知道,饶夫人会告诉我一些什么?
我和饶夫人约好了在青藤茶楼见面。我比饶夫人早到了刚好十分钟,十分钟以后,一个华丽的女人走到我的身边,笑着看看我说,你一定是小门。她没有问我是小门吗,她说我一定是小门。我站起身来说是的,我是小门。
我们其实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一直在喝着茶。我们喝的都是龙井,在起初的一段时间里,只是寒喧而已。我终于说,饶夫人,你有什么事吗,有事你就说吧。
饶夫人微笑着看了我好久,说阿德果然没有看错你。
我说没有看错我什么?
没有看错你是一个善良的人。阿德帮饶先生要找的,也就是一个善良人而已。
我说我脑门上没写善良两个字。
但是你的眼睛里写了。
我承认饶夫人有着很好的谈话水平。饶夫人说,你认识珂珂的,珂珂一定是一个好的女孩子。我也认识她,现在让我来为你讲一个关于珂珂的故事。我其实是可以不说的,因为讲给你听以为,并不会对我有太多的好处。但是我仍然想要告诉你,我觉得,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
我认真地听着饶夫人讲故事,故事从中午讲到黄昏,是因为饶夫人讲话的缓慢。我望着这个皮肤光洁,美丽依旧的女人,相信她仍然会令许多男人心动。她的华贵形成了一种气场,令我心里生出无数的敬意。我想她挽着饶先生的胳膊,出席一些晚会时,一定是光彩照人的。饶夫人没有望着我,而是望着窗外,窗口是木格子的古色古香的雕花窗,饶夫人的样子多么像看上了这些窗户并且有了买走的欲望的样子。饶夫人就一直对着窗户说话,我听到女人说一大片的话时,总会有昏昏欲睡的感觉。我把眼睛眯了起来,身子形成一个舒适的弧度。但是饶夫人知道我没有睡着,我一定在这个午后,在茶的香味里,听一个华丽女人讲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板车上的爱情
小门,你知道我和饶先生当年的艰辛吗。我和饶先生结婚的时候,家徒四壁。我娘家的人,都看不起这个穷小子。但是他什么也不怕。我说,我偷偷跟你走吧,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吃苦就行了。但是他不要,他说我一定要用简单的方式来迎娶你。那个时候,我们相爱,我们爱得甜蜜。他给我讲他的初恋,讲初恋女友也是因为嫌他穷而跟人去了海外,他说对前女友一点也没有怨恨之意。那时候我偎在他的怀里,为他的坦诚和达观所感动,我相信这一定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父亲不愿我嫁给他,母亲天天骂我,并且扬言要把我锁起来。我告诉饶先生这些的时候,他说,你别怪你爹妈,他们都是对的。有一天,他穿着一套八成新的衣服,拉着一辆板车来了。板车上铺了红布,贴上了一个喜事。板车就停在我们家门口,他微笑着拍门,对着我父亲说,爸,我是来接张清芳过门的。对了,我的名字,叫做张清芳。我爹当时就愣住了,说我没答应过让她嫁给你呀。饶先生仍然一团和气地说,爸,你搞错了,如果是你嫁给我,那得你答应。如果是张清芳嫁给我,只要她答应就可以了。现在她已经答应我几十回了。我的父亲开始关门和跺脚,我的母亲甚至跑过去想要和饶先生论理。但是饶先生却说,不是因为我穷吗,爸,妈,你们看看,我这个人长得还过得去,能做出用板车来拉新娘的举动,以后会是一个受穷的人吗?父亲想了想,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饶先生马上把头转向了母亲说,妈,爸已经点头了,你为什么也不点一下头呢。
最后,饶先生还是用板车把我拉走了。一路上,有很多人看着只有一辆板车的迎亲队伍。我们的新房,只有九平方米,在一条长长的弄堂里。我们的新房墙上都贴满了报纸,饶先生说,将就一下吧。以后让你住大房子。再说,我们在这幢小房子里生的孩子,也不一定会质量很差。我们就在小房子里一起生活,在小房子里怀上质量不会很差的孩子。而饶先生,就是在这间小房子里开始发家的,他发家的第一步,是倒腾和收购居民家里剩余的药品,后来又做药材生意,而且,他还做过不正当的但却无大碍的暴利生意。几年时间,他有房有车,想要有什么就有什么。有一天他带着我和孩子,穿着朴素的衣裳,买了一些东西去我父母家。他没有开着他的奔驰车去我娘家,是怕娘家误会他在摆阔。他很谦逊地叫爸和妈,让我女儿叫外公外婆,并且动手在我娘家搞起家务。我在一边看着,看着看着就看出了泪花。我看到了一个优秀的男人成长的过程,凭着自己的脑子和一双手,赢得了大家的尊敬。我想我的选择是对的,我的父母也感叹连连,只是没有说出后悔的话来而已。
小门,你知道吗,幸福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永久地停留。饶先生在他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查出了绝症,医生说这与他平时的劳累和不注意饮食有很大的关系。医生还说,他的时间不多了,最多一年,哪怕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一下子崩溃了,我知道我一生的幸福,会在一年之内终结。饶先生却笑笑,饶先生说,你不要怕,我过世以后你找一个好男人,好好度日,把女儿养大,送她去国外深造。至于我,死了也就死了,人总是要死的。
小门,饶先生越是这样说,我的心里就越是难受。我知道,饶先生心里仍然惦着他的初恋女友,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坐在窗边的一堆黑暗里开始了一场谋划。饶先生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住西湖边的别墅了,而以前,那儿只是我们度假的地方。是我让他住在那儿的,我想要让他已经不多的余生,过得开心一些。我花大力气高薪为他找来了一个管家,这是一个叫珂珂的女孩,尽管年轻但是却在英国呆过两年,学过如何做管家,典型的英式管家的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