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咭。”田颖笑了,却笑得凄婉。
“怎么?”阿拉疑惑地问,“你不高兴?”
“我总担心,我们是不是能永远在一起……”
筱翠絮絮叨叨地一边数落阿拉,一边为他打点行李。应该说,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她能很有分寸地把握阿拉。这一点,她表现得比任何一个女孩都大胆,她又生得招人喜爱,秀色可餐,许多女孩都要比她逊色,她激动起来剧烈抖动的身体也是阿拉能够顺利戒毒的原因之一。
阿拉回家要带的东西她都准备好了,都是些平常而又必须的东西。
这一夜,阿拉很激动,闹腾到半夜仍不安宁,筱翠熬不过,自顾睡了。
天尚未亮,阿拉便已穿好了衣服。“车需到九点才走呢!”筱翠说。阿拉却再也无睡意,起来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掉泪,筱翠只好起来安慰他。阿拉抽泣不已,慢慢翻动着一部《新旧约全书》,这是利齐送给他的。阿拉去深圳后信过一阵耶稣,却又时信时疑,后来就不信了,这次来济南,他执意带上了这本书。田颖告诉他,《圣经》的文学价值极高,他因此而爱不释手。他深深自责这两年犯的许多上帝不饶恕的罪行,可他脑里无上帝,也便无法忏悔,以宽恕自己。
“再睡一会吧,白天要走一天的。”筱翠摸着他头发。
“我睡不着,筱翠,你说到底有没有上帝?”
“也许有吧,反正我不知道。”
“那玉皇大帝、如来佛、上帝、真主,你信哪个?”阿拉问。
“我就信阿声,我愿一辈子给你铺床叠被,洗脚更衣。”
“我对不起你。”阿拉说,他自责的垂下了头,“你应该嫁人,我……”
“有人敲门,田颖吧?”筱翠过去开了门,果然是田颖。
“我猜你们睡不着,就过来了。”田颖轻盈的迈了进来,坐在阿拉身边。
“田颖,”阿拉问,“倘若不考虑遗传病的发生率,兄妹、父女也可以结婚吗?”
“当然。”
“怪不得《圣经》中那么多乱伦的事,或许那时还没有人懂得什么叫遗传病。”阿拉咕哝。
“你的毒瘾发作了吗?”田颖问阿拉,接受他的求爱后,她称他为“你”。
“刚起床时难受,现在好多了。”
“你一定会戒掉的,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子汉。”
“呵呵。”阿拉惶惶地笑了。
“钱够吗?”
“够了,我身上还有五万多。”
“路上小心噢。”
“嗯。”
沉默了,已是无语可谈,可在两个人的心里却有千言万语,两颗心彼此接近,跳动着。
筱翠起身去了洗手间。田颖忽然拉着阿拉的手哭道:“阿声,我会失去你的,我总在做恶梦。”
“不,”阿拉忘情地张开双臂,拥抱着田颖,“不,我马上就回来。”他轻轻在她脸颊吻了一下。他第一次这样接近田颖,他如此激动。“我爱你。”他低低地说。
田颖一下子投进他的怀里。
两个紧紧拥抱着,许久许久……
天亮了,筱翠轻轻地敲门。
“哦。”田颖挣开阿拉怀抱,羞涩地拢一下头发。
阿拉开了门,筱翠进来了,后面跟在田芬。
“今天,你一定要走?”田芬问。
“是的。”
“你还会来吗?”
“好妹妹,我以后会留在济南,再也不离开的。”阿拉微笑着抚了一下田芬的脑袋。
“走,吃饭去。”筱翠说。
“走。”阿拉拉开了门。
三年的磨难,已铸就他刚毅的性格,他已不懂得什么叫打击,什么叫挫折。他深味的只有爱和恨,他爱田颖,爱父母,爱周围所有的人,爱得感人肺腑;他恨这世道,恨那许许多多的恶势力,恨得刻骨铭心。
十一
依依惜别。
车开动了,一声呜咽,一声哀鸣,缓缓驶向家乡。人并不多,打工潮早在清明便已过去,他一个人占了三个座位,便躺下了,不多时又坐起,心里躁得很。三年前离家出走的情形历历在目,三年来所经过的一切恍惚如梦,迎着扑面而来的暖风,他怅然若失,无限感慨……
三年,弹指一挥间,三年,一个稍长的梦。风轻轻拂打着他的脸颊……那光怪陆离的霓虹,那古老的榕树,那一群归巢的鸟儿,那温文尔雅的许先生,笑里藏刀的唐先生,那杀人如麻的阿桂,柔情似水的柏敏,寄着希望的秋儿……一切都过去了,一切该忘却了。
过了兖州,车向东行,对面换了个人。阿拉抬起头,那人忽然叫道,“经理!”
“呃!”阿拉愕然,“你是……”
“我叫贾兴余,在您的‘亿利达’工作,我和您是老乡呢!”
“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阿拉问。
“嗨!您是大经理,我只是个打工仔,各老远看见您还心虚呢!”
阿拉笑了笑,见他身边放个大箱子,问:“这么多行李?”
“噢,这是彩电,在深圳买的二手货,到家可就是宝贝了。”
“哦,我三年没回家了。”阿拉低声说。
“您不再济南养伤,好了?”
“嗯。”
两人一路谈着,贾兴余这次回来时要结婚的,跟邝妹告的假,他告诉了阿拉雪多新鲜的事:在深圳还有那个老乡啦,有哪个打工妹自杀了,在深圳工资高啦,家乡打工青年去那里挣钱多啦……
三点半,车到临沂,两人下了车,各自乘汽车回家。
阿拉进村时天已擦黑,他的心怦怦的跳着。
村里正规划新宅,旧草房不见了,换上一排排新瓦房,儿时那条熟悉的石子小路不见了,成了一条宽阔的大街,两边栽着银杏树,家乡槐……
阿拉慢慢地徘徊着,一切变化太大了,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徘徊着,一时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迎面走来一位蹒跚的老人,阿拉忙上前:“大伯……”他忽然发现自己讲不出家乡话了。“请问……”
老人猛地抬起头!
“爸——”阿拉撕心裂肺地喊了声,跪在了地上。
“他娘,拉儿回来了!”父亲回头颤着喊,大滴的泪摔落在阿拉头上。
母亲从后面奔了过来,凄然喊出一声:“拉儿——”
“妈——”
三个人哭成一团……
父亲老了,背驼了;母亲老了,腰弯了。父亲满脸艰辛、沧桑,母亲头发已然全白,牙齿掉光了。两年来,父母日夜思念儿子,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回家吧。”母亲拉起儿子,阿拉已比父亲高出一头。
瓦房,草扎的门,油纸封的窗,这就是自己的家。父母亲辛苦操劳两年勉强盖起了房子,还贷了三千元。
阿拉进了屋,辛酸得又一次流泪了,父母床头放的竟是破棉絮!
已是鸡叫,一家人仍然未睡,阿拉在给父母说这两年的经历,他把许多伤心的事略去不讲,父母也听得流泪,“不容易!”阿拉讲自己是机修工,父母惊叹不已。他隐去了自己的经理身份。
母亲一再催着阿拉上床睡一觉,阿拉椎辞不过,上了床。
父母一夜没有合眼,只是高兴地笑、流泪。
阿拉醒时已是七点,村里遍传拉儿回来的消息,老老少少赶了来,一睹这不辞而别却又忽然归来的儿子。
阿拉出来,众人拉着他的手问个不休,都是满脸欣慰,阿拉打开行囊,把带回的礼物一一分与乡亲。
吃过饭,阿拉带上自小在—起长大的伙伴志刚、志明、志冬去镇上定做门、窗、家具,回来打电话给田颖,告诉她自己已在家里,又打了电话去深圳,要听秋儿叫“爸爸”。柏敏笑他:“秋儿刚刚学话,哪有先叫爸爸的?”邝妹问他何时回深圳,阿拉支吾不肯说。
一连几日,阿拉在努力熟悉家乡那烙在心底深处、却又似乎陌生的一切,每天他走在街上,逢人打招呼:“咋(你干什么去)?”家乡话或许是全世界最精辟的语言,简简单单一个音素包含了多少信息!但阿拉在下意识中将普通话但或者也许是广东话里的音调融入了他的家乡话发音中,他的话已失去了家乡话那本是硬梆梆满含阳刚之气的感觉。渐渐,他感到了自己已与家乡人的格格不入了,他看见乡亲们在他讲家乡话用错音时眼里闪过的一丝原谅,也看见年青人眼里的不屑,中年人眼里的祟拜。再一次,他把“过来”念成“gèlài”,把“那边”说成“nièbiār”。
母亲告诉他:他当初的同学刘兰已上了山东大学,卢花上了师范学校,即将毕业任教。言谈中,母亲流露出无限的羡慕,也有不无叹真的伤感:“唉,都怪妈,要不,拉儿也该上大学了。”在她老人家的心里,阿拉三年奋斗的结果或许只是一个错误。
阿拉尽力安慰母亲,自己也很是感慨,夜里难以入睡,便打电话叫起邝妹。
“喂,谁呀?深更半夜的。”邝妹的声音传来,隐隐有些怨气。
“我。”阿拉压低声音,因为怕吵醒了外间的父母。
邝妹声音柔了些:“什么事?”
“我……我想跟你睡觉。”阿拉恢复了他拿赖皮的声调。
用广东话说。
“去你的,你死!”
“邝妹,你刚才好像没睡,是不是在想我呀?”他听见邝妹没吱声,便又说,“我回家一个多星期了,一直在想你呢!”
“别瞎编。你几时回来?”邝妹声音忽然颤抖起来。
“我是要回去的,可……”
“我知道,田颖美,虽然我没见过她,我也感觉得出来。也许,上帝用了你的肋骨造的田颖,而我们是上帝赐与你玩弄的奴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跟你说正事。”阿拉哀求。
“你说吧。”似乎是—声抽泣。
“妈妈说,我的几个同学都上学,我……”
“你很羡慕?”
“嗯。”
“其实,如今的大学没什么了不起的了,那里养的都是些猪。你现在的成就就很伟大,比上大学好得多。要不你早些回来,我想办法再让你上大学。再说,你再不回来,这边最要乱套。还有,我买了一个宠物,你会特别感兴趣的,本来打算送你玩,你若再不会回来,我会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我让你后悔莫及!……”邝妹的声音里充满威胁。
阿拉置之一笑:“以后再说吧,你祖籍哪里?”
“梅县。怎么?”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嗳,你告诉柏敏,让她给秋儿请家教。”
“秋儿上学还早着呢。”
“你懂啥?现在还有胎教呢!你们一定让秋儿学白话,你别用客家话教他,难听死了!”
“你还要去济南,是吗?”
“嗯。”
“不回来?”
阿拉美出声。
邝妹声音再一次激动起来:“阿声,你要是有人味,千万别再害了人家田颖,你有儿子了,不是吗?而且,我们这些女孩子都喜欢你……”
“……”
“阿声……”邝妹又要说什么。
“去你妈的。”阿拉粗暴的扔了电话。邝妹的话恰恰敲在他的心上,把他脑海里那被爱情的裙纱遮掩了的肮脏、丑恶的历史一页一页翻了开来。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害了田颖!自责猛地扎进他的心里,那一封情书!是他害了田颖!他的神经末梢在真皮层里注入了一片凉意。“阿声,你爱田颖,如果你只是在追求刺激,排除寂寞,那么你赶快驻足;如果你们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感情的思想融合为成人的道德责任感’……”慕容的信闪动在他的眼前。“哦,是吗?我是在追求刺激?我赶快驻足?”他自言自语,“我应该回去,离开田颖?我不能玷污她,不能,绝对不能!”他跳了起来,拾起手机,邝妹那头并未挂,隐隐听见她的哭声。
“邝妹,对不起……”
天刚亮,便有人叫门。母亲过去开了门,原来送来了阿拉订做了家具和门窗,足有两拖拉机。
“哎呀,拉儿,你怎么一下子订了这么多东西?得有几千块的。”母亲埋怨阿拉。
“你们请进屋坐。”阿拉招呼送家具的两个人,又对母亲说,“妈,我回来时带的那件鸭绒眼里面全是钱。”
“啊!”母亲惊了跳,忙跑进屋里,从纸箱子里翻出羽绒服,阿拉拉开里子上的拉链,一把一把地把钱掏出来。
母亲一时惊得手足无措,只是连连说:“你看这孩子,怎么不跟我说声呢!”
阿拉笑着把钱点给人家,外加了一百块,那两个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拉儿,你瞧你大手大脚的,哪来这么多钱?”母亲一待那两人走了便迫不急地问。
“找打工挣得呗。”阿拉只是笑。
“可也不能这么多,大离谱了!”
“妈,您放心好了,咱这都是血汗钱。”阿拉安慰母亲,把剩下的钱往母亲面前一推,“这四万你留着吧,存着吃利息,要不开个小卖铺。”
“拉儿,你工资是多少?”母亲仍不放心。
“三千多块。”
“哦。”母亲舒了口气。
“吃过饭,父亲去请人安门窗,母亲仍坐在桌前看阿拉喝水。”
“拉儿。”
“哦?”阿拉抬起头,母亲比两年前老了许多,满脸皱纹,他眼里一阵发热,忙垂下了头。
“拉儿,你也二十了,照咱家乡算虚岁,你是二十一了,又不上学了,我和你爸商议着给你说个媳妇。”
“啊!”阿拉一惊,又抬起了头,“妈,您急哈?我结婚也不够年龄。”
“唉,我和你爸都六十的人了,盼着抱孙子呢!虽然你不够年龄,先订门亲,我们心里也踏实。”
“妈……”阿拉没再说什么,他本想说自己的儿子——秋儿,可他又怕母亲担忧。
父亲带着村里的泥瓦匠李春喜来了,阿拉忙站起身喊:“二叔。”
“拉儿坐,哦,投想到咱村出了‘金凤凰’,可真出息了你,当初读书是块料,现在也不错,全村谁不知道。”
“二叔,瞧您说的。”
“嗳,不容易,刚才我听早上来送家具的老六、老七说,钱一把一把往外掏!呵呵……”
“家具在哪?”阿拉问。
“都卸在了门口,你过去看吧,满满一街。”王二叔笑着答。
这时,一群人涌了进来,喊:“拉儿,往里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