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赶忙用水袖擦拭了一下眼泪,清清喉咙,温婉道:“父妃没哭。”
隆儿嘟起嘴,愤恨地瞪着门,气鼓鼓道:“那个叔叔是坏人,他把父妃气哭了,我要去打他。”
卫博远轻咳一下,摸着隆儿柔软的发梢,认真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身为储君,要心胸宽广,无论臣子说得对错与否,都要积极思考,去掉其中不对的地方,保留正确意见,方能成为一代明君。”
墨雨此时已经恢复了平常心态,他笑望着卫博远,清婉道:“你倒是对明君有一套认知。”
卫博远虽一袭青衣布衫,丝毫不减孤雪瘦霜风姿,淡淡道:“幼年时,你不也有一套认知,还用过《三略》堵我的嘴。”
墨雨嫣然一笑,轻言道:“你和卿琦想的一样罢?”
卫博远似乎是叹了一口气,给隆儿擦擦小肥爪,感念道:“有时候我也在想,问人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大雁都至于此,何况是人,卿琦想必是惜你的才情,不过,与你与我们来说左右都是辅助,只是你太出挑又不得前朝支持,所以要记得避嫌。”
墨雨丹凤水眸中染上一层旖旎的温柔,心尖弥漫着浅浅的感动,哽咽道:“我们也是十余年的交情了,你还是如此稳妥,能如此想,想必也真是难为你了罢。”
顿了顿,墨雨浅笑道:“该祝贺你娶到佳妻良妇,来年膝下再添一子。”
卫博远羞得连脖子都染上了淡淡绯红,狠狠剜了墨雨一眼,不悦道:“什么时候开始拿我开心了?我连那柳家小姐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呢!”
一旁的隆儿心满意足地拍拍,他撑得鼓鼓的小肚皮,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转,就伸手对墨雨道:“父妃,孩儿困了。”
卫博远伸手刮了刮隆儿的鼻子,笑道:“你瞅瞅你都吃了多少,糖蒸乳酪、碧粳粥、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糕、梅花香糕、香薷饮、玫瑰酥、七巧点心。你少傅都怕你再这么吃下去,就胖成汤圆了,到了正月十五,不用吃汤圆就看你罢!”
墨雨笑得直不起腰,越看隆儿越圆滚滚地像个汤圆,好笑道:“隆儿虽长身体,也别吃太多,否则衣服又要重新裁。”
隆儿嘟着嘴,眯起眼睛,天真道:“像汤圆不好吗?白白胖胖的多可爱。”
话音刚落,墨雨和卫博远直接笑得趴在桌子上,连一边服侍的明月都撑不住笑了出来。
玄熠从外头回来,冷得打颤,呵气捂手中,听见笑声,便也朗声笑道:“有什么好玩的,也说来给朕听听。”
隆儿扮个鬼脸,嘟嘴道:“父皇,你说汤圆是不是很可爱,白白胖胖的,就好像我。”
玄熠指着隆儿笑个不住道:“你个傻小子,还当什么好话吗?胖乎乎的还勉强过得去,胖成汤圆可就没法看。”
隆儿听罢竟“哇~~”一声哭了,“呜呜呜……你们都欺负隆儿,呜呜……隆儿不跟你们玩了,呜呜……隆儿要回宫。”
墨雨抱起隆儿,给他擦拭眼泪,温柔道:“哪有,我们都喜欢隆儿是不是?”
隆儿一行一啜,道:“你们当真都喜欢隆儿吗?”
玄熠和卫博远都收敛笑容,掩住嘴角的一缕笑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隆儿眼泪来的快,没的也快,很快就在墨雨的怀中睡熟。
卫博远凝望着墨雨拍哄着熟睡的隆儿,偶尔抬起眼,与皇上交换下眼神,觉得这泰和殿简直没法待下去,墨雨与皇上两个人的世界,不是任何人能够进入的,想到这里便讪讪地起身告辞。
玄熠与卫博远一道出门,他蹙眉道:“博远,老五失去联络。”
卫博远一怔,慌忙道:“难道有诈?”
玄熠摇头道:“应该不会,但是朕很担心修云。”
卫博远眼中的眸光清冷如雪,薄怒道:“靖康王一定是吃准了会有如此行动,才会出此谋策。”
冬日的暖光照在玄熠周身,显得一身九龙华袍的他帝王威仪尊赫,他凝视着远方,沉稳道:“朕一定不会放过靖康王。”
卫博远微微蹙眉,道:“皇上,此事未必没有蹊跷,若拿此事大作文章也并非不可,即便不是靖康王做的,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说是他做的。”
玄熠冷厉一笑,道:“朕迟迟不动他,就是想一点一点除掉他,提早结束的游戏实在是不好玩。”
卫博远不免有些担忧,沉吟道:“皇上,接回墨雨的事,始终是个病诟,即便太皇太后不追究,皇上可否想过前朝的舆论?”
玄熠一提起这事就头大,不耐烦道:“真是一群迂腐,老拿着朕的家事作什么文章,朕看他们就是闲得无聊,有写上书的功夫,还不如种点地。”
卫博远“噗嗤~~~”一笑,道:“皇上准备把众臣都驱赶回家种地吗?”
玄熠坏坏一笑道:“真能那样就都老实了,现在要紧的是明年农耕。”
卫博远神色犹豫片刻,道:“皇上,那五王爷那边……”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只信鸽扑扑飞过来,落在玄熠肩头,他淡淡一笑道:“这不,你想知道的东西来了。”
☆、第26章 玉玺不缘归日角
流风回雪,天空一碧如洗,金色琉璃瓦在阳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积雪映着日光的道道金光,宛若飞云流雾,从高高地屋檐的缝隙间下射下来,飘荡着轻纱般薄雾的日光,温暖地洒在信鸽身上。
玄熠冲着卫博远淡淡一笑道:“这不,你想知道的东西来了。”
卫博远不解道:“陛下,这是?”
玄熠解开信鸽脚踝下的信,挑挑眉道:“他们还活着……不过……”转念有嘿嘿一笑道:“朕不会扯一段红线出来了罢?”
卫博远没听明白,只是凑过去远远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显然写这书信的人,是用血写出来的,不由得蹙眉道:“修云是用血写的吗?”
玄熠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道:“不是修云写的。”
卫博远踮起脚尖,模糊地看见了几个符号,莫名其妙道:“皇上什么时候能看懂天书了?”
玄熠哼了一声,道:“你连天书都看不懂,还教什么隆儿,明儿别拿朝廷的俸禄,太丢人。”
卫博远讪讪道:“少师又不是万能五行八卦图。”
玄熠把宣纸透过阳光,很快就点燃,他凝视着化为灰烬的淡灰粉末,他用天子得体的仪态掩饰住了嘴角恶毒微笑,冷冷道:“靖康王出使北凉,让其大乱,好摆脱朕的控制,又私下在京城调兵。”
卫博远心头一惊,失色道:“皇上,那不就是……”
玄熠冷冷一笑道:“你猜的不错。”
卫博远眯眼看着远远的积雪,声音冷如冰霜,道:“陛下意思如何?”
玄熠面色冰冷,威严道:“博远,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集合,好比伐树,要先断其枝叶,而后便是断其树干,最后是连根拔起,现在我们只做了断其枝叶,后面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并未浮出水面,到底多少朝臣是他的势力?到底在民间有多少武力?这些都是未知数,所以不能贸然行动,否则自毁基业!”
良久的沉默,玄熠继续道:“朕绝对会遏制他再次兴风作浪,尤其是他拿墨雨做文章这事!”
卫博远凝望着廊前积雪,想起皇上审问那些人时用的凶残手段,又见他墨雨时那小儿常态,不免有些唏嘘道:“陛下,有时候,臣很纳闷,那个才是真的你?”
玄熠的眼眸里带着迷离的温柔,静静道:“如果朕是一滩淤泥,那墨雨就是淤泥中盛开的一朵纯洁白莲,是这世间所有的美好。”说到这里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墨雨并不知情,朕过去所有的下作手段,他还像一张洁白的宣纸,还没有任何色彩,朕不想往上涂抹,也不想世间所有事往上涂抹,甚至包括老祖宗……”
卫博远轻轻一咳,道:“陛下你该不会是拿隆儿做交易了吧?”
玄熠眉眼间带着坏坏的笑意,正色道:“不然老祖宗怎么能如此轻易放过墨雨。”
卫博远怔了怔片刻,低低道:“过去觉得沈巍疯了,没想到陛下你也疯了!你对那些人如此狠毒,却能对墨雨百转温柔,甚至不惜拿自己亲生儿子当肉票,陛下这样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从太子伴读开始,臣就一直看不透你。”
玄熠听完这番胆大包天的话,丝毫不以为杵,只是傲然道:“博远在讽刺朕上位时候用的肮脏手段吗?能做到金銮殿那个位置的人,哪个不是双手沾染了鲜血?哪个不是手段肮脏至极?至于手段肮脏,朕在卿琦那事上确实,不过,呵呵……朕确实疯了,在看见墨雨那一瞬间就疯了,天地间,除了皇位,朕想要的就剩下墨雨。”
卫博远远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哀伤,随即便神色恢复如初,道:“也许卿琦不会这么想陛下。”
玄熠负着手,沉声道:“当年太子伴读四人,去了一个许澄泓,就剩下你、卿琦和修云,博远你只适合做文臣,修云只适合做影卫,而卿琦,他跟朕是一类人。”
卫博远听到那个名字,愣了一下,轻轻说:“陛下,还记得澄泓?”
玄熠眸中带着看破世间的沧桑,仿若苍老几岁,叹道:“澄泓当年是为保护朕才身中十一箭,咽气的时候还在对朕说,要朕成为一代明君。当年朕太小了,比隆儿大不了多少,总是天真地以为自保便可,谁知二哥根本没给朕这个机会,他当着朕的面杀了澄泓,朕才开始反击,是不是很可笑?当年朕一箭一箭射死他,他还在喃喃求饶,时而午夜梦回,若不是抱着墨雨,朕耳畔还回荡着他嘶喊着对朕的诅咒。”
过往的一切,都像一道难以结痂的伤疤,刻在他们每个人心上,永远无法回想,每次回想起,都是一次流血……
卫博远喃喃自语道:“又让陛下想起这些不愉快是臣的错。”
玄熠扯了扯嘴角道:“这些回忆是鞭策朕前行的动力,朕时而会想起,伤口只有反复结痂撕开让其流血,如此反复,才不会有疤痕。”
卫博远心头猛猛一震,如此方式,不亚于一次次受伤一次次撒盐,淡淡摇摇头,果然皇上就是皇上,年幼时就如此霸气,总是用非常人的手段,想到这里,俊逸的脸上带上一抹笑容,道:“陛下每每总是让臣惊奇。”
玄熠声音里带着认真地魅惑道:“否则你们又怎么会誓死追随朕?”
卫博远朗声道:“为黎明苍生开创一个永安盛世。”
玄熠威严一笑,一如五年前。
几日后便是十五元宵节,时到节下,琐事繁多,再加上今年结冰处多,难民也多,被迫缩减的宴会让许多大臣怨声载道。玄熠更是忙得几天不见踪影,见到墨雨就直接搂过来睡,每天看见奏折都黑着一张脸;李卿琦更是盯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连;卫博远刚成亲还不到三朝回门就被拉回去干活,忙得脚打后脑勺,双眼绿光至今未圆房。
难得过节,没了父皇问功课,没了少傅约束,隆儿是最开心的一位,他每天不是赖着墨雨给他画画,就是赖着父妃要做梅花汤圆,偶尔被问及功课,都是嘟着嘴,可怜汪汪的大眼睛,惹得墨雨念他可怜天天被约束,也不太过问,这下隆儿彻底成了宫里第一富贵闲人。
他率领三十名小内监在宫里堆雪人,突然,一股寒风夹杂雪花,呼啸而过,风雪中,隆儿好像看见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一袭白衣,长发飘散,事后问及其他小内监,却都摇头说没看见,惹得隆儿以为自己大白日发梦,吓得一连好几天都躲在父妃身边不肯走。
元宵夜,远远可以听到宫墙外的鞭炮声,宫内更是歌舞升平,把酒言欢,几个花灯上都写满了灯谜和赏赐,一边盛装的隆儿,扁着嘴,瞅了半日,上前拉扯墨雨的水袖,不开心道:“父妃,孩儿怎么一个都猜不到呢?”
墨雨放下一杯清瑶米酒,清婉道:“父妃给你出一个,落花满地不惊心,猜一个人名。”
隆儿挠头了半日,嘟嘴道:“父妃,没有再简单点的吗?”
墨雨抿嘴道:“那出个成语的罢!心无二用。”
隆儿歪着头思考一会,开心道:“是一心一意吧?”
墨雨浅浅一笑道:“确实,那这个太简单,再出一个稍微难点的,一声呼出喜怒哀乐,十指摇动古今事由。谜底是一种戏。”
隆儿大眼睛转啊转,望着外面的雪出神,很快他跳起来道:“父妃,是不是皮影戏?”
墨雨丹凤水眸中含着浅浅笑意,摇摇头道:“不是,但很接近。”
隆儿嘟嘴道:“十指摇动的不就是皮影戏和布袋戏吗?”
墨雨微微一思考,温婉道:“隆儿想的确实有道理,这谜底是父妃没考虑周全,还要出吗?”
隆儿如猴一般扭在墨雨怀中道:“父妃,那第一个谜底是什么啊?”
墨雨摇摇头轻轻笑道:“是谢安。”
隆儿偏着头,不解道:“那人是谁啊?”
墨雨丹凤水眸里漾着如微波的秋水,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旖旎,道:“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这便是一往情深的来历。”
隆儿从桌上舀了一口汤圆,指着一边与大臣商议国事的皇上,笑声泠泠道:“父妃和父皇就是一往情深吧?”
墨雨顿时面色绯红,与他身着的橘红吉服差不多一个颜色,他默默不语,只是别过头,望着天边冷冷的孤星。
夜宴开到一半,玄熠命众臣随意,便丢给丞相主持,推说身体不适,提前拉着墨雨离席。
泰和殿中地龙架得温暖,沉香木炭在碳炉里汩汩散发着热气,此时更是灯火通明,却没几个宫人服侍,一挑开门帘,不免觉得热气扑面,让人微微生了一层薄汗,玄熠连披风都没摘下,一把抱住墨雨,低昵道:“朕想你。”
墨雨微微闭眼,轻轻摇头道:“陛下为国事操劳,还是早点歇息吧?”
玄熠用力地搂着墨雨,双手不老实地一路摸索下去,而墨雨早已面色红如梅花,低头不语。
玄熠温柔地吻上墨雨的嘴角,却没急着要他,他不能忘记太医说的话:皇上若再次旧疾复发,就没剩下几年可活。如果真的有一天,他不在,墨雨要怎么办?